第73 章 情若连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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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腾挪一步都是步履艰难,彤云下劲架住她,见她神色不对便追问:「肖掌印把您怎么了?您瞧您迈不动步子……」毕竟是开过脸的人,回过神来顿住了,愕然道,「您是不是被他……这人怎么这么坏吶!」

音楼忙去捂她的嘴,「留神,别声张。」看天街上空无一人,也打不起精神来应酬了,身上疼得厉害,拉了彤云说,「咱们回去吧,我一刻都站不住了。」

彤云再不多话,闷著头搀她进了甬道。回到哕鸾宫伺候她躺下,吩咐底下人打水来,回身看她,她歪著头闭著眼,霜打的茄子似的,看著形容儿不大好。她没办法,蹲在榻旁唤她,「主子,奴婢给您擦洗擦洗吧!」

她不说话,脸上灰败一片。彤云上去解她腰带,褪下了马面裙再褪亵裤,这惨况不免让她讶异——血都干涸了,挂得两条腿上尽是。她突然抽泣起来,「姓肖的还是人么?这么作践你!」

她睁开眼睛摇头,「别哭,赶紧的,回头皇上怕是要来。」

「这么著了,来了不得要人命么!」她愈发泗泪滂沱,主子不心疼自己,做奴才的在跟前服侍久了,心贴著心,就像亲姊妹一样。看见她弄得这么狼狈,比自己受了委屈还难受。她吸溜著鼻子绞手巾,替她把血迹擦干净,再浣帕子来热敷,嘀咕著,「他不知道您是头一回么,肿成了这样!这个没王法的,仗著自己手上有权横行无忌,偏偏咱们还不能拿他怎么样!」

她却还向著他,只说是自己不好,「我没把那天侍寝的事告诉他,他好不容易收回了批红的权,别因为我给西厂拿住什么把柄。你想想,眼下宇文良时又来了,他的处境也艰难。于尊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,这帮下九流,正经事办不好,下套子祸害人,有的是手段。我帮不上他什么忙,好歹别打乱他的心神,叫他专心应付眼前的难题最要紧。至于我……」她侧过身来搂住彤云的腰,把脸埋在她裙裾上,「我一介女流,算得了什么。」

彤云皱眉道:「他又不是傻子,就算您不说,他也定然知道了。」

谈起这个她红了脸,「他还真是个傻子,压根儿没发现。」

彤云目瞪口呆,「没发现?他怎么可以没发现呢!天下第一机灵不就数他么,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?」

这种内情没法和她细说,难道告诉她肖铎也是第一回么?音楼盖住了脸,低声道:「我宁愿他不知道,就不必再纠缠下去了。临走的时候说明了的,当这事没发生,以后也不来往了。」

「这算什么?」彤云义愤填膺,「叫他白占便宜胡涂过么?主子您就是太善性了,才把自己弄得这样!」

她也不想解释,拥著被子蜷缩起来,神思恍惚间听见檐下有人说话,问:「端妃娘娘回来没有,在不在宫里?」

彤云打帘出去看,来人是御前总管崇茂,上了台阶推推头上帽子,笑道:「云姑娘在呢?咱家奉旨来传主子爷口谕的。」

彤云忙往里头引,一面周旋著:「劳您大驾了,我们主子体气儿弱,在外头转了两圈就乏累了,早早的回来,这会子在寝宫里歇著呢!」

崇茂迈进门坎,在半片垂帘前站住了脚,竹篾疏朗间见榻上人起身穿鞋,忙吊著嗓子道:「万岁爷吩咐过的,请娘娘别拘礼,就是口头上的话,用不著磕头接旨啦。」

里头闻言道了声谢,又说让把人请进去。彤云在前边引路,屋子里帷幔重重、香烟袅袅,绕过一架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风,端妃坐在三围罗汉床上,含笑道:「麻烦总管走这一趟,主子什么示下?」

崇茂见了礼道:「才刚好好的,闹了出天狗吃月亮,老佛爷老大的忌讳,万岁爷脱不了身,今晚上怕是不能过娘娘宫里来了,叫奴婢递个话儿,娘娘身子才利索,没的让娘娘久等了不好。」

这对音楼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,她按捺住了颔首,凑嘴说了两句顺风话:「您代我给皇上带个话,请他宽怀。不过是天象,也不用太较真了。先头月色还不及后来的好,就好比镜子脏了要拂拭,擦了擦,愈发清辉照河山,有什么不好?」

崇茂笑得两眼瞇成了缝,「娘娘这比喻贴切,皇上听了定然高兴的。这事儿吧,还是得怪钦天监。观天象都观到小腿肚里去了,这么大的走势居然没个预测!今儿大宴宫里多上心吶,成百上千的人,全是亲戚股肱,大家伙儿乘著兴来,遇上个狗啃月亮,主子嘴上不说,心里不犯嘀咕么?还是肖掌印出来周旋,说了一车漂亮话,把老佛爷安抚住了,回过头来惩办钦天监,料著那边头儿要换人做了。老佛爷有了岁数,信鬼神,怒气过去了,心里还是不踏实,话里话还外有怨怪的意思,说主子爷斋戒心不诚……」他往上觑觑,嘿嘿两声,「这里头况味,娘娘是知道的。不过朝中有人好做官,亏得娘娘和掌印有交情,嘴皮子一挫话就带过去了。」

音楼笑了笑,「这么说真要好好谢谢臣了,皇上跟前有他伺候,好些事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这也是他的本事。」

崇茂诺诺应了,略顿了下,卷著袖口小心试探,「跟南苑王一道进宫的那位,不知娘娘瞧见没有?我听下头人说,是娘娘老家的族亲?」

音楼迟疑了下方道:「不是族亲,是嫡亲的姊妹。总管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?」

崇茂笑得越发谄媚了,「没什么要紧的,主子才刚问来著,奴婢记得有这头亲,就和皇上回禀了。皇上说了,娘家人来趟不容易,让娘娘别忌讳,留庶福晋多住几天,姐妹叙叙旧也不碍的。」

这话意味深长,看来有猫腻。宇文良时带音阁来京没安好心,谁知道皇帝胡涂,还真撞上去了。音楼笑靥加深了,对彤云道:「咱们万岁爷真是体恤,我原想著不知道怎么回禀呢,他倒替我周全好了。既这么,可用不著烦心了。南苑王在银碗胡同有封赏的府第,留她在京里落脚,有空了进宫来说说话,也好解闷儿。」

彤云躬身道是,「不知道南苑王在京里逗留几天,明儿奴婢打发人去请,问明白了好施排。」

崇茂来这儿,其实这事才是大头。都是聪明人,稍稍一点拨就成,用不著说得多透彻。见她会了意也好交差,点头哈腰打躬作揖,「娘娘早些安置吧,奴婢身上还有差事,这就回御前去了。」

彤云直送到滴水下面,看他出了哕鸾宫,踅身进来,奇道:「这是什么说头?难不成万岁爷瞧上大姑娘了?」

音楼摘下狄髻上的满冠叹了口气,「恐怕正是的,这形势不妙,眼看著就掉进人家网子里去了。」

彤云万分懊恼的样子,嘀咕道:「才几天光景,这移情也太快了点儿。难怪好色的名头如雷贯耳呢,这么不长情的倒也少见。」

她分明有些低落了,音楼看著心里高高悬起来。她是她身边最知己的人,本来和她一条心的,万一对皇帝动了情,那就说不准了。像她一门心思为肖铎一样,将心比心,彤云还能站在她这边么?如果她一倒戈,事情闹起来就收势不住了。

她小心观察她,拉她来身边坐下,轻声道:「你听见这事不高兴,是不是对皇上……」

她忙摆手说不是,「我只是替您不值,当初花了大力气把您弄到身边,这才多久,回宫个把月,立马盯上了别人。先前那些委屈都白受了,熬心熬肝的,和谁说理去?您别以为我陪他睡了一回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,我明白著呢!」一头说一头攥紧她的手,「主子,您信不过我么?」

音楼摇头,在她手背上拍了拍,「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,只不过刚才闪神,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来……你为我做了这么多,我不该疑心你,可是我知道爱一个人的苦处,要是你真的喜欢上他……」

「主子信不实,就替我求求情,放我出宫去吧!再不成,让肖掌印把我给杀了。」她垂著嘴角嘟囔,「我就是想做反叛也得有这个胆儿,东厂那么厉害,惹恼了他,还没得宠就给凌迟了。」

音楼听了发笑,又怅然道:「我答应你的事暂时办不到了,本来想著侍寝的时候和万岁爷说的,可这会儿我说不响嘴,这身子……说了就是个死。」

彤云咳了声,扶她重新躺下,在她边上温言劝慰:「您上回说我就觉得不靠谱,只不过那时候您心思重,我顺著您,不和您争罢了。摊到台面上说,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,好心办坏事,何苦呢!万岁爷不来对您有益处,我知道您应付得累,他要迷上大姑娘,您舒舒坦坦在哕鸾宫独过,神仙似的,有甚不好?」替她掖了掖被角,转过头看案上灯台,嘴里喃喃著,「咱们如今,走一步看一步罢!」

似乎除了这样别无他法了,不过打发出去请音阁的人还没回来复命,合德帝姬倒一早就来串门子了。

音楼看见她有点心虚,坐在竹榻上吃藕粉桂花糖糕,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。帝姬倒像故意逗她似的,挨在边上问她,「昨天怎么没见你?还说请我吃酒的呢,我到了园子里,找了一圈没找著人……你昨儿去含清斋了吧?」

她当然不能承认,含糊道:「我本来是想找你赏月的,后来受了点寒,撑不住就回哕鸾宫了。你瞧约了你,临了又爽约,实在对你不住了。」

她坐在帽椅上,两条腿悬空,前后踢踏著说:「爽约了不打紧,别样上补偿就是了。上回库里拨给你的鸟衔瑞花锦,不是做了条裙子么?瞧瞧还有剩没有,送我一块,回头我要做个香囊装瑞脑。」

那匹缎子是早前高丽进贡的,数量有限,宫里拿来做裙子的不多。不单这个,她又提起瑞脑,著实把她吓了一跳。正犹豫著怎么答复她,她却吃吃笑起来,掩口道:「罢了,不逗你了。外头秋高气爽,咱们御花园里走走去吧!」也不等她点头,拉她起身,扭捏一笑,「我有桩心事想告诉你呢!」

音楼最爱听人说心事,已经请了音阁进宫也忘了,和帝姬手挽著手过夹道,到万春亭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。

帝姬有点不好意思,小声说:「昨晚上我遇著点事儿,这事儿不大好说,你还记得赵还止么?荣安皇后这人居心不善,她派人请我在金亭子叙话,我去了,没曾想等在那里的是赵还止。这人好大的胆子,寒暄几句就敢对我动手动脚。大约觉得公主也是女孩家,吃了暗亏更加没脸告诉别人,所以敢这样放肆!」她起先还很平静,越说越气愤,比给她看,一手按在了她肩头,拇指压在她锁骨上,「不是我见识浅,这样是不是无状?还没人敢这么对我,我想推他推不开,他两只眼睛冒火星子似的,真唬著我了。幸好这时候来了个人,一下把他摔了个大马趴,你猜那人是谁?」

还用猜么,必定是宇文良时。音楼笑得很无奈,「难道是南苑王?」

合德帝姬讶然,「你怎么知道?正是他!」

年轻的姑娘遇见个叫人心动的男人,脸上的神情就不一样了。不管宇文良时为人怎么样,卖相却一等一的好,再加上危难之中英雄救美,帝姬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自然招架不住。音楼看著她,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。她的半边脸沐浴在晨光里,那么明朗典雅,像佛堂里当空坐著的菩萨。

「上回臣和我说起他,我一时没想起来,原来小时候就同他有交集的。」她腼腆道,「我救过他一回,这趟他还回来,大约算是扯平了。」

哪里是来报恩,分明是来算计人的!音楼不大忍心打断她的遐思,只能装作遗憾地摇头,「南苑王好虽好,就是纳妾太多。我姐姐六月里过门的,已经是他的第四房姨太太了。虽说他的元妃之位悬空,可对女人没挑拣,总归不大妥,你说呢?」

帝姬脸上果然黯淡下来,「有点权势的男人都是这毛病么?我长在宫里,看见父亲和哥哥们三宫六院七十二妃,没想到那些藩王也是这样。」她低头叹息,「说来说去还是臣好,我有时候想,要是他小时候没遇著饥荒,和那些仕子一样做学问,进京为官,不知道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样子。可见世事总难两全,每个人都有难处,像我这样的,说起来金枝玉叶,还不是照样打在人家的算盘里么!」

小小年纪弄得苦大仇深,这种烦恼倒是所有闺阁女子都会有的。音楼才想疏导几句,却见她宫里的小太监从角门上跑进来,到了亭子下仰脖儿往上拱手,「回娘娘话,四六差事办完了回来复命。姨奶奶往宫里递了牌子,肖掌印经的手,这会子带人过来,已经到了哕鸾宫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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