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章_星汉灿烂小说

时人婚仪都在晚上, 华灯初上就是迎亲之时。

此时沿途没有鳞次栉比的路灯, 没有光耀照目的霓虹,攀比婚礼最直观的指标之一,就是看哪家的迎亲队伍灯火更加辉耀。贫家顶多点些火把照清来去之路, 富者却能排布数百甚至上千盏巨灯, 将夜晚照的如同白昼般气派——楼家这回就将所有的财力都用到灯火上了。

因为何昭君是热孝成婚, 是以仪仗不能吹打鸣炮, 席间无有歌舞丝竹, 连大鱼大肉都尽量减免, 好在此时正值初夏, 蔬菜瓜果还是不少的。

宾客们眼见壮大绵延的送嫁队伍一半身著鲜红的喜服,一半穿著素白的孝服, 庄严肃穆中透著一股悲戚,两家人皆无笑面。如此场面,大家也不好欢天喜地捶打郎婿, 逗弄女眷, 嘻嘻哈哈的进行一系列闹婚,只能安静的恭贺后入席。

不知怎么的, 皇帝这几日是越想何将军越觉得真乃股肱重臣, 于是隔三差五的给何家加恩。何家满门成丁皆亡, 何昭君没有父兄送亲,皇帝就派三皇子执兄礼亲自送亲;何家亲眷不多,皇帝就召了好些宗亲列侯前往庆贺。最近一次加恩,是赐了楼垚一个都尉郎官的虚职——皇帝素日任官甚严, 这几乎是驸马的待遇了。

少商严词谢绝了凌不疑同车而往的邀请,随父母兄长一道前往,从马车上下来前,她对程姎郑重道:「堂姊,对不住,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牵连你了。」

程姎苦笑道:「说什么牵连不牵连,就怕我嘴笨,帮不上你的忙。」经过前几次筵席的惊吓,她已经习惯自己堂妹总会在赴宴时出状况了。

「怕什么怕!有我呢!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袅袅,看我不活撕了她!」同车而来的万萋萋无视身上叮咚哐啷华翠围绕的曲裾长裙,矫健娴熟的徒手跃下马车,把一旁扶著踏凳的楼家奴仆看的目瞪口呆。

程姎惊慌道:「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,你们可不能打架呀!」

「不至于,不至于。」少商忙向堂姊摆手,又转身道,「萋萋阿姊,待会儿你也不要插手。自从和凌不疑定亲,我是没的回头了,你就少招惹些仇家罢。」

「你别不知足,我告诉你,若能得凌不疑为郎婿,多少女娘宁愿被千人憎万人恨呢。」万萋萋呵呵笑的挤眉弄眼。

三个女孩一边低声说话,一边随著楼府奴仆往筵厅走去,远远看见灯火通明的偏厅里已有不少女眷入了席,只见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她们挥手。

万萋萋嘟囔道:「瞧她那副贤良端庄的样子,也不嫌装的费劲!」

「贤良有什么不好,哪家君舅君姑不爱贤良的新妇。」程姎小声道。

万萋萋正要反驳,却听少商轻轻叹了口气,幽幽道:「唉,其实嫁人也没什么好的。若是能够,一个人更自在。」

程姎张嘴大惊,万萋萋笑道:「我听你不下十次的筹谋著未来要嫁什么人,要过什么样的日子。后来定了楼垚,你更是没口的叨叨,要这样经营那样周旋。哎哟哟,这凌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间猛兽,这才和你定亲不到十日,你就改主意啦!」

少商又叹了口气:「以前是我年少无知,思虑不周。其实仔细想想,嫁人哪有独身好,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,唉,算了,咱们进去吧。」

万萋萋被吓了一跳,连忙细细端详少商。

她的挚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样,偏偏满心的活泛肚肠。骂人不留情,打架不留手,浑身扎刺般的桀骜茂盛,她若是去放火,少商能帮著浇油添柴,是她生平见过外貌与性情最不登对之人。可今日她家亲亲好把子居然有气无力,十足的我见犹怜。

万萋萋护弱之情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,她迅速得出两个结论——

第一,那凌不疑一定待少商不好!

第二,少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受到一堆人的欺侮责难!

万萋萋咬牙跟著少商和程姎走进筵厅,果不其然,随著侍婢唱报姓名,厅内众女眷齐刷刷的将目光排射过来,犹如漫天箭雨般密密麻麻。胆小的程姎首先被吓的退了一步,差点没扭头回去,总算少商手快将堂姊拉住了。

今日楼家婚仪宾客虽多,但热孝期间不好大肆饮酒作乐——玩闹不能玩闹,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,除了与何楼两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,其余宾客观礼过后都告辞回家了。

而且,并非所有的男客都会带家眷,所以今晚留在偏厅宴饮的女眷就更少了,楼家便将女席摆到同一间厅堂里。上首设夫人们的食案,下首设立小女娘们的食案,以漫长的青竹薄纱屏风隔开前后。

女孩们看向少商的视线直接而不带修饰,或激愤,或嫉妒,或好奇……不一而足。王姈和楼缡照例坐在一起,看向少商的目光几乎要著火了,不过差别在前者怨毒后者激愤而已。

夫人们就含蓄多了,用审视的目光侧侧挑上几眼后迅速扭回头去,面上纷纷露出颇富深意的神情。

但不论年少还是年少,已婚还是未婚,女人的议论最后都终结于窃窃私语——

「凌不疑挑拣了这么多年,竟看上了这么……一位,也不过如此。」

「十一郎是瞎了眼么,这女人才貌皆不闻达,我,我是不服气的!」

「何止才貌不闻达,我还听说她粗鄙骄横,目不识丁呢!」

「十一郎一定是受了欺瞒,看她楚楚可怜的狐媚样,不知怎么卖弄柔弱呢!」

……

然而无论怎么议论,只要不是偏见到底的,都看得出这位新晋的未来凌氏新妇著实不俗。

都城里从不缺少貌美的小女娘,可这位程氏女却美的令人过目难忘,静谧忧愁的稚弱面庞,笼罩了一份如烟似雾的朦胧之意。明明是豆蔻天真的年纪,偏偏无端一股淡漠无谓的气质;当你以为她只是柔弱可怜时,她看你的眼神却又犀利世故。

言辞无影,然而即使粗线条如万萋萋,也能感受出这些目光和窃窃私语之下的刀光剑意,锐利的直可破肤滴血般。程姎瑟缩了一下,然后又硬著头皮走入厅内。反倒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商,浑若不觉,行止如常。

万萋萋忍不住低声夸赞:「你倒挺沉得住气。」

「你若像我一样,从小就受人非议谤言,自然会习惯的。」少商淡淡道。

万萋萋一怔,她十六年来一直粗拉拉的小心肝无端疼了一下。

尹姁娥见她们走近了,赶紧将三人拉了到自己那个角落。她受了程咏的嘱托,特意提前来赴宴,然后在攀谈间迅速拉扯上三四个能说得来的女孩,众人团团坐在一起以示帮众。

万萋萋和尹姁娥对视一眼,迅速别开脸去,未免发生内部战争,少商和自家把子坐一席,程姎和尹姁娥坐了一席。

不久,所有女眷都入了席,萧夫人被楼二夫人饱含热泪的拉了过去,两人和楼二少夫人坐在一处低语。菜蔬浆水上桌,众人自然得顾著礼仪先行向主家祝贺,而后略事饮食。

不过,才堪堪过了小半个时辰,就有人忍不住要发难了。

坐在楼缡左侧的一名黄衣女子放下碗盏,提声道:「这位少商妹妹,今日你穿戴的好生华丽啊,与之前衣著寒酸截然不同,到底是攀上显贵了,不一样了啊!」

众人看去,少商今日这身衣裙的确精致不凡,素雅淡蓝的曲裾上隐隐泛著隐隐银光,襟口上的珍珠在烛火下犹如碧海中翻滚出来银浪般闪闪发光,映衬著女孩秀美若青松苍翠,高洁凛然。

听了这挑衅,少商沉默的瞥了一眼对面的王姈楼缡,王姈不屑的笑了笑,转过头去,楼缡明显是被事先嘱咐过了,强忍著不能开口。

不等少商张嘴回击,万萋萋已冷笑道:「你言之凿凿,想来是之前见过我程家妹妹的。我来问你,你之前在哪里何时见过她?」

那黄衣女子被万萋萋凶巴巴的气势吓到,结结巴巴道:「在,在她出门赴宴之时……」

「胡说八道!我妹妹在她双亲回都城前几乎不出门,数月前开始,才略略赴了几次邀宴,统共不到一掌之数,你是哪次见过的她的,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!」

王姈悠然道:「万家妹妹,你也太武断了,筵席中那么多人,你看错也未可知……」

「你别给我装蒜!我自小练射箭的,百步之外两只雀儿我都不会认错,何况人脸,我见过就不会忘记!」万萋萋一掌撑在案上,双目喷火,「你的狗腿子之前根本没见过程家妹妹,倒是适才我看你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,别是你指使的吧!」

王姈也动了气,冷哼一声:「好,就是我说的,又怎样!」

「你承认就好。」万萋萋故意嘲弄道,「我妹妹相貌生的好,穿上好的衣裙那是锦上添花;可有些人呀,人丑心恶,穿什么都白搭。」

「万萋萋,你竟敢……」王姈生生忍住,惊觉自己险些自行认领了。

万萋萋见对方被噎住了,得意洋洋的往嘴里放了一块甜瓜。

「程少商!」楼缡忍不住了,立起身来指著对面,「你好能耐呀,前脚和我堂兄退了亲,后脚就搭上了十一郎,你,你对得起我堂兄么?」

「这你应该去问你的十一郎呀,谁叫他提亲的那么快,连一天都等不得了,这关程家妹妹什么事。」尹姁娥身旁一个圆脸女孩戏谑道。这话一说,周围女孩都笑了起来。

楼缡涨红了脸:「那她程少商也不该这么快答应,我堂兄该多难过呀!」

「哟哟,陛下亲口提的亲,天大的皇恩,哪个敢无端回绝!楼家小妹好大的口气,张嘴就说不该答应,真该当日将她拉到御前,看看她有没有那份胆量!」尹姁娥掩著袖子轻笑。

「就是就是。」另一名发髻浓密的女孩跟著凑趣道:「我听我那位在宫中值守的叔父说,那日陛下高兴的什么似的,还赏了他们好些酒浆呢。」

楼缡脸红如酱萝卜:「我我,我不是这个意思!我是说,我堂兄对程少商很好很好,她应该伤怀,应该避居到乡野……」

「还应该怎样?」少商今天根本提不起生气的劲,淡淡道,「你堂兄另娶了,我就要终身不嫁。就算要嫁也该先伤怀上好些年,最好错过花嫁之期,是不是?最后就算嫁了,也最好嫁个不如意的,躲在冷僻角落舔舐伤口,别走到人前来?哟,知道是我们程家为圆满何将军的临终遗言,这才忍痛毁诺退婚。不知道的,还以为我们程家欠了你们楼家呢!楼缡,你把脑子细细清楚,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胡说八道!」说著,她眼光如利刃般射了出去。

「你若有胆,就将适才你说楼垚和我的话到你家长辈跟前说上一说,我看你还能剩下几根骨头!」少商冷笑道,「楼缡,你还真以为我欠了你的!」

楼缡讪讪坐下,不知怎的,她觉得程少商今日有股子戾气,不大好惹。

席间安静了片刻,王姈换了副口气,尖声尖气道:「哎哟,到底今时不同往日,小阿缡呀,我劝你忍忍,你还当程小娘子是当初你堂兄的新妇呀……」

「其实,今日宫里有人来传话,叫我明日稍作准备,后日一早就接我到长秋宫。」少商忽然打断,「王娘子,何氏有大功于社稷朝堂,今日是安成君的大喜日子,陛下屡屡降恩就是盼著她能婚后顺遂,可你们二人不断攀扯我和楼垚的旧事,是打算不让安成君过好日子了么。你信不信我后日进宫就将这事禀报给陛下和娘娘?」

王姈倏然一惊,僵硬的笑了笑:「是我失言了,前事已过,就不必再说了。」

万萋萋冷笑数声:「王姈阿姊好本事,拿得起放得下,变脸跟戏法似的。不过有话我得先说清了,今日你吐的这些狗屁不如的东西,这么多人都听见了,就算少商妹妹不说,将来也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,到时你可别跟疯狗似的乱咬人!」她生平最佩服自家把子的吵架本事,往往能一下抓住要害!

王姈恨恨的咬著嘴唇,目光淬了毒一般。

这时她身旁一名年长两岁的少女开口,语气慢吞吞中透著恶意:「攀扯楼家是没有必要。那我们就来说说程小娘子和凌大人的亲事吧。那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,程家上午到楼家退了亲,下午就在宫中订了亲,也快的太离谱了。不由得叫人心中生了疑窦,疑心呀……」

「疑心什么?」万萋萋警惕道。

那少女故意打量著少商,眼神露骨:「程小娘子,你和凌大人是否之前就已相识?凌大人生的英伟,你若是暗暗生了情意,说出来也无妨嘛。」

少商刚张嘴,万萋萋已跳了起来,「没有,绝对没有!」

那边的女孩们不肯依了,纷纷道:「你又不是程少商,你怎么知道?」

「我当然知道!少商妹妹是有志气的人!」万萋萋大声道,「还以旁人一个个都跟你们似的,看见凌不疑就跟饿了三宿的野狗追著肉骨头!寻常女娘也就看看凌不疑生的好,之后该干嘛就干嘛去了。也就你们,自己吃不著,就喷著酸气狂吠著到处咬人!可惜,凌不疑就是看不上你们!」这话说的忒狠,她这边的女孩纷纷发笑,乐的前仰后伏。

尹姁娥微笑道:「我劝众位妹妹一句,姻缘乃是天定之事。凌大人今年二十有一,自他十五岁陛下开始为他议亲,到如今足足六年了。说起来,诸位妹妹认识凌大人都比少商妹妹久,可是呢,因缘由天定,当看开时得看开。」她这番话虽是向著对面众女说,但眼睛却若有若无的瞟向王姈。

王姈倏的立起,冷笑道:「是,是十一郎向程少商提亲的。可那又如何?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闺中女子,行端做正,不苟言笑,哪及得上有些人狐媚做作,卖弄风情,装的可怜柔弱,最会蛊惑男人!凌大人是伟丈夫,哪里懂这些鬼祟阴私的伎俩,怕是受了骗!」

这番话十分阴毒,王姈身旁的女孩们犹如听了号角,纷纷立起群起攻击起少商来,万萋萋急的跳脚,嘶声力竭的骂回去,反被讥笑『母老虎哪听得懂这些』,更有那知道底细的嘲讽『万娘子看上了程二公子急著替夫家出头呢』。

万萋萋再老练也不禁满面通红,尹姁娥这边的女孩顾忌著脸面,不好叫骂的太难听,正在此时,门口侍婢高声大喊:「凌大人至!」

七嘴八舌的女孩吵闹犹如被按下静音键般,瞬间消了声响,众女都转头去看,只见凌不疑高挑颀长的身影重重落在地板上。

他也不说话,面色阴沉的一步步走进来,锐利若出鞘锋芒般的气息铺面而来,犹如高踞山岭的猛兽扑入羊群,女孩们一个个缩了回去,厅内气氛陡然春寒料峭。

那名年长的少女主动迎上前去,甜甜的笑道:「凌大人,这里是女眷的席面,这不大合礼仪……」

凌不疑目如寒冰,鄙夷的看著她:「合席还是分席只是小节,知道廉耻进退才是大礼仪。」说著他大步走下去,一把扯下厅堂中间的几面屏风。

只见另一边的筵席上,各家夫人们不知何时停了闲谈,似是安静许久了。

萧夫人脸色很难看,楼二夫人倚著儿媳默默垂泪,楼大夫人尴尬一笑,道:「子晟,你来了啊……」不等她说下去,凌不疑就静静躬身行了个礼,又朝萧夫人行了一个加倍恭敬的礼,然后道:「有长辈们看著,算是合礼了吧。」

那年长的少女鼓起勇气,不避不让的迎上凌不疑的目光,大声道:「凌大人此话差矣,圣人云,礼仪乃……」

王姈默默坐下了,心里冷笑这蠢货自以为聪明。若是卖弄才学对凌不疑有用,她早八辈子就苦读去了。

凌不疑果然看也没看她,径直从她身边经过,走到少商席位旁站定,然后淡淡道:「我认识女公子么,你我相熟么,女公子张嘴就议论人家未婚夫妇的阴私之事,觉得自己懂廉耻知礼仪吗?这个圣人有说过么。」

那少女做梦也想不到会被当众羞辱,瞬时涌上眼泪,呜呼一声掩面离席而去。

凌不疑低头看了万萋萋一眼,万萋萋满肚子火气,咬紧牙关忍住,哪怕头顶上的男子眼厉如刀她也决计不让位子!

楼缡及众女都怯怯的缩著,不敢说话。还是王姈赔笑著站起,道:「十一郎,阿娇姊姊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,你怎好羞……」

一个『辱』字还没出口,凌不疑就打断道:「我知道她是谁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,回去我就修书一封问问她父亲,当众羞辱我凌某人的未婚妻是何意思,莫非是欺我凌不疑软弱无能!」他冷冷的目光扫过上首席面的众夫人。

女眷们哪里见过凌不疑这样森冷的神气,楼大夫人赶紧道:「阿娇今日是随她伯父来的,若是她家伯母在席,是断不容她这样没规矩的!」

凌不疑懒得理楼大夫人,又低头看了万萋萋一眼。

万萋萋昂首挺胸,危襟正坐。少商心下好笑,凑过去道:「别捱了,你挺不住的。」万萋萋愈发挺的巍然不动,气势很有范,但手腕微微发颤。

凌不疑看向王姈:「适才说到哪里了。嗯,狐媚风情,卖弄做作,你说的是上个月二皇子赠我的两名美姬么。你兄长王隆见后垂涎三尺,我便将人送给他了。谁知没过几日,我听说那两名美姬倒被你父亲笑纳了,也不知你将来见到二姬,该称呼她们什么。」

王姈呼吸急促,脸上先是一阵青一阵白,然后如火烧般**。

在凌不疑的威势之下,周围哪有人敢帮她说话。楼大夫人素来不喜欢她带坏自己的女儿,碍著脸面不好多说,此时不知心里多痛快。

楼缡看她可怜,默默的挪过去,拉著她的袖子让她坐下。

凌不疑再次看了万萋萋一眼,缓缓上前一步。

万萋萋终于抵不住了,歉意的看了少商一眼,蹭蹭爬到右侧尹姁娥那桌挤著。

凌不疑就这么神情自若的坐到少商身边——然后,曾在程府上演过的冰河世纪降临的场面在楼府再度上演了,从上首的楼大夫人等人,到下首的小女娘们,都默默无言的低头饮食。别说言语了,大气听不见喘一声。

凌不疑拿起侍婢换过的新杯,举著向上首道:「夫人们有礼,想来诸位也耳闻我与程氏定亲之事,将来成婚之时,不疑还要请诸位大驾光临。」

女眷哪敢会有异议,纷纷举杯应和,连连朝凌不疑和萧夫人群起笑言『恭喜恭喜』。

凌不疑放下双耳杯,目光转向下首的小女娘们。

这些呆滞的女孩们犹如梦中惊醒,连忙跟著道喜,惊慌中连什么『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』都出来了。

凌不疑双眉一轩:「于我的婚事,诸位女公子们可有别的要说?」

女孩们摇头如海豚摆尾,纷纷表示这桩婚事真是好真是妙,简直天作之合天降奇缘天上掉下个程妹妹云云!

万萋萋见此情形,悄悄凑到少商耳边:「你怎么不说话了。」

少商沉默的捧著漆木碗喝汤:「……他一说话,旁人都不用说了。」

万萋萋似乎察觉到什么,惊异道:「他这是在替你撑腰呀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少商道。睫毛低垂,面无表情,一粒粒数著汤中的小圆菇。

这时,有侍婢将楼大夫人叫了出去。

楼大夫人沿著曲廊拐入一间昏暗的小屋子,只见丈夫正焦躁的负手等在那里。

楼太仆看见妻子,就焦急道:「我在前院听闻内席发生了争执,有人欺负少商!」

楼大夫人叹道:「也没什么要紧的,就是小女娘们生了些口角。凌不疑是多少女子梦里之人,如今定亲了,自然有人不忿。」

「没什么要紧的凌不疑会忽然离席而去!」楼太仆提高声音道,「我都著人打听了,一群长舌妇围著欺侮少商,其中还有阿缡!怎么王姈又来了,我们和王家又没什么交情,我不是叫你别让她见阿缡吗。王家烂污的很,别让阿缡跟著学坏了。」

「我知道!」楼大夫人道,「我也看不上王家,可她来了我能赶她走吗,到底还有皇后的面子在呀!」

楼太仆在屋里走来走去,恼道:「你也是,见她们欺负少商,你不会拦著呀,那屏风能拦住什么,吵的外面侍婢都听见了,你们能听不见?!」

「欺负什么了,也就是几句玩笑话……」楼大夫人神色不变。

楼太仆忽的站住了,定定看著妻子:「程氏曾对你当众无礼,见她受辱你心里暗暗高兴,是不是。」

「大人谬言,我怎会如此!席间这些夫人都是多年交好,她们都不管束自己的女儿,我若越过她们开口就是将人都得罪了!」楼大夫人急促的辩驳。

「没有就好。」楼太仆沉沉的看妻子,「眼睁睁看著宾客在自家受辱,你以为只有凌不疑和程家颜面无光。我告诉你,丢脸的是楼家!」

他甩开袖子,背身道,「那群无知浅薄的妇人,这亲事定都定了,她们默许女儿羞辱程少商能有什么好处,难道凌不疑还会因此退婚不成!不过是叫陛下心中不快而已。既知道程少商人微位卑,聪明的就该卖凌不疑一个好,帮著周全才是!」

楼大夫人恨恨道:「凌不疑这昏聩瞎眼的竖子,究竟看上那小丫头什么……」当年两个女儿没嫁之时,她也曾暗暗打过凌不疑的主意,可惜全无结果。

「这种废话以后不要再说了。」楼太仆干脆道,「自来无能之辈最爱诋毁有能之人,程氏能擒下凌不疑就是天大的大本事!一群不知进退的妇人,与那嫉贤妒能的小人无异!我看你也是越来越昏聩了。将来二弟那房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,阿延如今愈发能干,就由她管吧。」

「我是宗妇,也是主母,楼府之内焉能有我管不著的地方?」楼大夫人怒了。

「你以为凌不疑是怎么知道内筵之事的?」楼太仆冷声道,「是阿延使人去传报的,将她们欺侮少商的话一句句都传了过去。还说长辈在上,她做晚辈的没法开口,你以为她指的是谁?」

「这奸滑的女子!」楼大夫人惊怒道,「居然……」

「你不愿做聪明人,自然有人踩著你做聪明人。」楼太仆冷冷道,「阿延夫妇在族内广结善缘,各处卖好,你若再昏聩下去,苦头还在后面!好了,这事就这么定了。」

楼大夫人气呼呼的不说话。

这时侍婢来报:「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适,凌大人已陪著回去了。」

楼大夫人不悦道:「她倒把凌不疑抓的紧。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凌不疑!说不得,是急著卖弄委屈去了。」

「你说什么昏话,她到底是和阿垚定过亲的,难道要留下闹洞房吗!」楼太仆觉得妻子这几年眼界愈发狭窄,全无年轻时庄严大度的模样,「就算是她使了手段,凌不疑肯被她哄著走,那就是能耐!」说著便甩袖离去。

……

凌不疑和少商坐在马车中,一路无言。

「你怎么不说话。」凌不疑道。

少商淡淡道:「大约是适才说的太多了。」

「适才你也没怎么说话。」

少商沉默了。

凌不疑向女孩伸出手,女孩却低著头。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,在昏暗中犹如苍白盛开的石兰。他捏紧拳头,收了回来,「我何处不妥,你说给我听。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。」

少商凝视著角落出神,不知在想些什么——

「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,不知什么才是权势。今夜,我亲眼看见了。萋萋阿姊,姁娥阿姊,还有那几位愿意帮我的姊姊们,我们尽力辩解,奋力争论,抵挡的好生辛苦。阿母在帘子后面想来也忍的不易。然后,你来了,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打发了。你后来甚至都不用说话了,你目光所及,大家就会依著你的意思去做。」

凌不疑低声道:「你不喜欢权势么。」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权势,「看不出,原来你倒是庄生的信者。」他手指僵硬,开著言不由衷的玩笑。

「我也是俗人,若无阿父的权势,我哪有今日呼奴唤婢的日子。」女孩摇摇头,「何况,权势只是一把利刃,哪有好坏之分,要看用在什么人手里。」

凌不疑目中露出些许疑惑:「那你为何……」

「今夜,我依靠的是你手里的权势,不是我自己的。」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,澄凈明亮,「可是,我为何能用你的权势呢。因为我将来会嫁给你,给你生儿育女,让你高兴舒适,这样,我就能分享你的权势了。」

凌不疑生平难得生出疑惑来:「夫妻一体,这不是很自然的么。」

「不是你的缘故,是我性情乖张。」少商伤感的笑了笑,「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,可如果跟了你,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。我原本以为,我日后最烦恼之事,应是如何培土栽种,如何改良器械。可如今看来,我以后最要紧的事大约是揣摩你的喜好,让你感到开怀满意。若是那样,我现在的样子就得全变了,到最后,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。」

「喝冰酒对你不好。」凌不疑艰难道。

少商微笑道:「首先,喝一口冰酒不会死人的,可却能叫我高兴。第二,只要我自己的意思,哪怕对身子不好,也该照我的意思来。」

凌不疑握著女孩柔软的双手,缓缓道:「你喜欢和楼垚在一处,是否因为他能照著你的意思过日子。」

少商笑了,露出可爱的小白牙:「差不多吧。所以你看,我虽然学识浅薄,无才无能,但对自己却看的很清楚,所以我找到了正确的姻缘,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,唉。可是凌大人,您这样了不起的人,反倒不清楚自己,找了我,那是大大的错了。」

凌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,冷冷道:「姻缘于你而言,只是合适不合适么。」

「不合适的,就不叫姻缘了,就孽缘。」少商想挣脱双手,几番用力对方都纹丝不动。

「程将军与萧夫人,小程县令与桑夫人,你就不曾艳羡么。」凌不疑道。

少商心中苦涩:「我的运气很奇怪,身边总不缺神仙眷侣,美满家庭,但到了我自己身上,却总要差些什么。」

凌不疑沉默良久,才道:「……这倒是。」

少商看看他,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凌侯。她又用力了几下,可依旧挣脱不开双手,索性两手往前推去,盖著他宽大的手掌抚上他的双颊。

凌不疑似乎吃了一惊,他从未允许任何人抚摸过他,不由得愣了一下。

白嫩柔腻的小小手掌紧紧贴著他苍白的脸颊,少商感受到手掌下有些糙的触感,肤质坚韧紧致。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,面庞相抵,鼻息可闻。青年身形高挑,哪怕坐著也如玉山般巍峨,高大的身影兜头笼罩下来,叫她不得不仰起头颅,将纤细的脖颈弯曲起来,才能看到他的脸。

她从未这样仔细看过一个人——下颌骨形漂亮,额头弧度优美,还有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,蝶翼低垂之下,犹如瑰宝般绮丽的双眸,这世上再没有这样美丽的眼睛了。

「都是我不好,我应该早些说的。」女孩轻轻道,「我可能,并不应该嫁人。我这样乖张招厌的性情,就不该祸害旁人。凌大人,我们可能,真的不般配。」

凌不疑冷冷的笑起来——

她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孱弱蝶儿,轻轻颤抖著彷佛没人护著随时都会断气,可真实的性情却这样暴独断。她能用这样温柔备至的目光看著自己,同时嘴里却能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。然而他又清楚,她并不是在欲擒故纵。她说的,都是真话。

他真是『好眼光』,茫茫人海之中,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人。

「你喜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,别人手里的,你就没法安心,对不对。」凌不疑紧握著女孩的手,牢牢贴著自己的脸。

少商感到他灼热濡烫的气息晕染在自己脸上,带著香甜果味的酒香,夹杂著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气味。她点点头,轻声道:「其实连阿父的权势,我都没法用一辈子的。我喜爱培土栽种,画图制工,仔细想想,只有这些才是跟牢我的。」

凌不疑忽然放开她的双手,远远的坐到另一个角落去,华丽的锦绣曲裾下摆盖在他修长的腿上,昏暗中闪著隐晦的光点。他舒展长臂轻轻抬起窗格,双眼望向外面,缝隙中透进来一束冷桔色的灯火光芒,照在他犹如玉雕般的面庞上。

「你怎么知道,我没有被你握在手里?」他淡淡道。

少商低头看自己的脚,叹道:「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的。就如现在,除非你不要我,否则,我是不能不要你的。」她真怀念那个至少可以自由分手的年代,在这里,她若敢甩了凌不疑,皇帝老爷还不把她晾在城门口做灯笼!

马车停在程府门口,少商坚定的推开了凌不疑伸过来扶她的手,然而他的马车是没有踏凳的,于是她不声不响的提起裙子,照适才万萋萋的姿势笨拙而艰难的跳落在地上。

她忍著脚疼,摇摇晃晃的朝凌不疑行了个礼算是道别,然后低头径直朝府门里头走去,心里默默想著,也许后天不会再后宫使来接自己进宫了。

程顺老管事察觉气氛不对,看看自家女公子,再看看新郎婿,然后低头沉默。

凌不疑身体凝滞不懂,只静静望著女孩远去的背影,明明如杨柳般纤弱柔软的身躯,却硬要挺的倔强笔直。

后日,她就要到宫廷里去了。在那里,她会看见许许多多善于窥伺人心的女子。她会知道有多少女子期盼著凭借温柔妩媚就能获得荣华富贵。她更加会知道,在权势面前,多少人都愿意将自己的脊梁扭曲成奇怪的姿势,以满足上位者的喜悦。

最终,她会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有多么可笑。

哪怕是看来对自己十分痴情的王姈,只要陛下勾勾手指,或是自己落拓失意,那也是顷刻间变心的事。

看著女孩在门框中越走越远,两边奴仆高举的火把延伸出两条斜斜的红艳光束,凌不疑忽大步向里面奔去,十几步后追上女孩,一把将她抱住贴在怀里。

后面的老程管事险些惊叫出声——虽然你俩之间冷冰冰的不大好,但也请不要动手动脚的好吗!这里还在户外呢,就不能去屋里……他在说什么,屋里也不行!

少商被铁箍般的臂膀拦腰扣住,双脚甚至还离地了片刻,她不由得吓的失声惊叫,被没头没脑的抱在怀里,贴著男人彷佛天罗地网般的胸膛,还有一个灼热气息吻在她的头发上。

昏头昏脑间,她似乎听见凌不疑低低的说了一句——「……你是不能不要我的。」

她忽然发现,这原来是个歧义句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亲爱的们,我快累shi了,这是两章的份,我一次性写完了。

因为四号是除夕,所以我请假延迟一日更新,就是五号。

如果有变化我会另行通知的,因为过年期间真的时间都不属于自己的呀。

下次见面就是明年了,提前给大家拜个年,祝大家万事如意,心想事成,身体健康。鞠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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