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靑眼白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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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子还宫正赶在宫门下钥之前,一入延祚宫便见有内臣迎上,报道:「太子妃娘娘请殿下到阁中。殿下,皇孙的病怕是险了。」定权一愣,问道:「不是前几日尚安么?」内臣答道:「正是今日午后转急的,殿下不在宫内,太子妃娘娘亲去请了陛下旨意。」定权沉默片刻,问道:「太医到了么?」内臣答道:「已都到了。」定权点点头,道:「那便好。」说罢转身入阁,那内臣硬著头皮追问道:「殿下不去……」见他面上虽无表情,却也吓得半句话不敢再出口。

如此内臣所言,太医院在值的医官皆已齐聚,然而不巧的是,精于小方脉科院判张如璧及太医赵养正本日却皆未坐班,宫使按照皇帝的旨意出宫寻找,也直到傍晚才将二人召回。而此之前,其余医官已经会诊守候了半日,见他们入宫门,连忙迎上前,附耳悄声道:「携寒风邪,化热犯肺。之前症状不显,误了。」张如璧大吃一惊,问道:「现下情形如何?」太医道:「脉数,高热,气促,痰黄稠,又伴惊厥抽搐。」张如璧连忙问道:「可伴呕吐?」太医道:「吃过常方,呕吐不止。还请张大人速往诊判,或得回天。」张如璧蹙眉摇头道:「皇孙年幼,素又柔弱,果如你言已经逆变,如此险急,尚何谈回天?」那太医沉默了片刻,道:「张大人通达于此,尚请张大人亲自告知陛下及殿下,这可不与……太医院相干。」张如璧闻言,重重叹了一口气,道:「先看过了再打算吧。」

张如璧与随后即到的赵养正先后仔细诊判过,虽已明知无济于事,仍旧重新写了一纸常方交由典药局前往熬制。两人至太子妃阁外廊下交头接耳道:「若早两三日,或可转圜。」赵养正摇头道:「年幼羸弱,正气不足,卫不御外,逆变过急过凶,便早两三日,也难定论。」张如璧道:「若一早便仔细调理,不至迁延过久以失治,或不至此。而今……只能看能否过得今夜了。」忽闻身后一人泣道:「二位先生,我儿可还有救?」二人诧异回头,却见太子妃泪痕阑干立于阁门外,大吃一惊,连忙回答道:「殿下勿忧过早,臣等今夜会彻夜守候。」太子妃点点头,转身似欲回阁,忽向二人拜倒道:「我儿性命全靠二位先生相救,妾生生世世不敢忘二位先生恩德。」孝端皇后既薨,内命妇中已数她身份最为贵重,且她并非皇孙生母,二太医不料有此态,连忙跪地叩首道:「臣等定当竭力。」

皇孙自午后便已昏迷,张赵二人的药方虽已煎好,却无法送服,由张如璧施针开启牙关后,虽喂了几口,又尽数吐了出来。众人虽无限焦虑,却只有束手,直到戌时,皇孙却突然醒转,喊了一声:「娘。」

一直守在一旁的太子妃连忙握住他的手,喊道:「阿元,好孩子,吓坏娘了。」摸摸他的额头,却仍是热得烫手,连忙吩咐汤药,张赵二人明知回光返照,药石已无用,见太子妃情态却不忍明言,命人将凉好的汤药用小金盏奉上。

皇孙虚弱摇摇头,道:「娘,我喘不上气来,吃不下。」太子妃勉强笑道:「好孩子,娘吃一口,阿元吃一口,娘和阿元一起吃,好不好?」说罢自己先吃了一匙,接著才喂给皇孙,皇孙微微迟疑后张口吃下,不出片刻却又都顺著嘴角吐出,神色痛苦不堪。太子妃终于忍不住,大哭道:「好孩子,娘求你,吃了药才能好。」一面回首无助望向二太医,见两人皆默默摇头,良久终抹了一把眼泪,柔声道:「好了,好了,阿元不吃药了。」

皇孙露出了一个满足不已的笑容,忽又一阵急促咳嗽,直咳得喘不过气来,良久稍稍平定方问道:「娘,六叔呢?」太子妃抚摸著他的额发,道:「六叔睡了,阿元也好好睡吧,明天起来,就可以和六叔一起玩了。」皇孙面上是对母亲信任不疑的神情,点了点头。太子妃哽咽问道:「爹爹回来了,阿元想不想看看爹爹?」皇孙想了想,低声道:「爹爹在忙国事,吵了爹爹,爹爹不疼我了。」他伸出一只小手,轻轻摸了摸太子妃乌青的眼圈,边咳边安慰道:「娘怎么哭了,阿元明天就好了,娘去睡吧,看眼睛都黑了。」太子妃点点头,将他的手捧在两掌心,道:「娘想看著阿元睡著。」

太子妃目不转睛的看著皇孙通红的小脸,伴随著愈见急促的呼吸声,再度陷入昏睡之中,呆了半晌,霍的站起身来,提起裙摆奔出阁外,哭问道:「殿下,殿下呢?」

太子正在顾孺人阁中,王事已盬,阿宝未料他仍会来此,定权亦不言来意,二人对面呆坐了近一个时辰,默默并无半语交谈。他既始终神思恍惚,阿宝终于站起身来,也不理会他,径自净手拈香,爇于暖阁外观自在宝相之前,祷祝虔诚。定权静观她举动,不言嘉许,不言反对,不问缘由。

阁外侍立一宫人忽入内报道:「殿下,太子妃娘娘求见。」定权始蹙眉开口道:「怎么追到这里来了。你说我已歇下,去请她暂回,有事我明日自会前往她阁中。」阿宝站立一旁,看他良久,起身冷笑开言道:「太子妃此时来,无非为皇孙事。殿下大丈夫,固不惜一孽子,但何妨直言,且看天下谁敢哂笑,谁敢怨怼?奈何遁于妇人裙钗之后,这名声殿下要得,我要不得!」回过头对宫人沉声下令道:「传殿下钧旨,请太子妃入阁。」定权勃然变色,一把拧住她的手腕,咬牙厉声道:「你放肆过了,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!」阿宝只觉双臂欲折,痛入骨髓,奋全力挣扎踢打,想脱离他的控制,局面混乱时,太子妃已经自行入室。

适才一番纠缠,二人皆已鬓散衣乱,泪痕阑干的太子妃静立静看了片刻,前行两步,忽而扬手一掌狠狠批在了阿宝面颊上,高声怒斥道:「贱婢!皇孙事不但是殿下家事,更是天家事天下事。你怎敢于国丧间狐媚惑主,阻碍主君行动判断,累主君落下上不孝下不慈之恶名?」太子妃为人一向温柔婉顺,待人宽和,从未有高声大语的时候,定权一时不由愣住,皱眉看著五指红痕从阿宝白皙的面颊上渐渐浮起。阁中诸人静默良久,谢氏方咬牙忍泪道:「你记下,我为皇太子妃,与皇太子夫妻体敌,皇太子可称殿下,我亦可称殿下。太子不教训你,我来教训也是一样。」

她没有再看二人,也没有再说什么,就此转身离去。阁中时空仿佛凝滞,良久阿宝的唇边方浮上了一抹淡淡笑意,道:「妾得罪殿下了,亦请殿下移玉。」

定权回过神来,冷笑道:「这是我的东宫,我想去哪里,不想去哪里,我想恩幸谁,不想恩幸谁,还轮不上你一个贱婢来指点。」阿宝并不介意他刻意的恶意,点点头笑道:「倒也是恩,倒也是幸,只是到头来,何以都全变成了报应?」定权再次捉住了她的臂膊,狠狠将她推在榻上,帷幄扯落,枕屏打翻,金钗玉簪相撞,丁董有声,欲堕未堕。她摔在枕屏上,头晕眼花,却没有反抗,二人在锦绣战场的废墟间相对相视,一方低语道:「你是真不想活了。——为什么一个个,定要把心里话都说出来。」她半晌平定了喘息,失力的笑笑:「我记得很多年以前,有人说过,只想听人家心里话。」他叹息:「早不同了。」

孝端皇后国丧尚未过,他与妃嫔同寝,被朝廷知道,是可以引发废立的大罪。但是他还是拉下了她肩头的衣衫,低头吻了下去,他的双唇如烙铁,打在她身上,炽热无垠,痛苦无垠,这折磨使她遍体鳞伤。她睁大双眼定定的望住他,眉梢眼角,唇边指端,他的伤心,他的苦难,被他如此潦草如此轻浮的掩藏。所以她没有反抗,并非单单是因为无力和疲惫。

她的目光尚冰冷,他的呼吸却渐渐沉重,这或者就是女子和男子根本的不同——她们必需情意,而他们并非必需。他突然抬起了头,捧住她的脸,目光灼灼,如炙红烙铁的两簇火焰。他像一个想起了什么新鲜游戏的孩童,兴奋与自己的玩伴商量:「给我生一个世子吧,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。」

在此时,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比这一句更伤透她的心,没有什么言语更能彰显他潦草苦难下的自私与凉薄。她依旧定定望住他,用掌心抚平他凌乱的鬓角,试探著询问道:「殿下,难道殿下和他们说的一样,真的毫无心肝?」

定权嘴角上翘,笑容得意,修长的手指珍爱的抚触过她的双眼。她的双目通红,他记得书上面说,爱人之目是青色,而红色,是恨的颜色。他另一只手按在了她赤-裸的胸口,适才他嘴唇盘桓的温柔的地方,他的声色一样温柔如水:「阿宝啊,他们谁都可以这么说,唯独你没有资格。一个自己也没有心肝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断我。」

话说出口,他惊异的发现她早已血丝满布的眼中竟然第一次有泪水,当著他的面前不断顺著眼角踊跃而出。与此同时,她眼中的红色的恨意莫名消逝于一瞬。这发现先是使他振奋,其后使他沮丧,仓皇,手足无措。

他一双青色的眼睛呆呆望著她一双青色的眼睛。

那不过是他的眼泪,直直跌落入了她的眼中。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著自己的泪水,从她的一双眼中流出。

他如此手足无措,如一个谎话被揭穿,怕遭惩罚的孩童。

也没有一个神情能更伤透她的心,阿宝闭上了眼睛,属于他的眼泪尽数流空。

她再睁开眼时,他已经离去。

夜半,有宫人急匆匆回报道:「娘子,皇孙薨了。」

阿宝问道:「殿下在不在太子妃阁中?」

宫人回答:「听说殿下回去后一直在正寝,哪里都没有去过。」

皇太子于次日,在太子妃的陪同下,首次蹈足了良娣吴氏的阁子。原本抱著一只红木匣子倚塌而坐的吴氏见他们入室,摇晃著挣扎起身,太子妃以为她要行礼,尚未阻止,她已经走上前两步,捉住了太子的一只手。她枯槁的形容似乎因此突然有了熠熠的神采,殷切地发问道:「为什么?」她不似悲伤过分的样子,太子妃亦不明缘由,在一旁劝解道:「殿下看你来了,你先好好躺著……」吴氏恍若不闻,接著问道:「为什么?」太子妃拉开她的手,忍恸劝道:「富贵生死各有天命,事至如今,悲伤也是徒然。你听我话,还是先好生保养……」吴氏狠狠甩开她的手,突然大哭道:「为什么?!那夜阁中明明有两个人,为什么偏偏选中我?!」

太子妃愕然,看看太子的神情,方想令人劝阻,吴氏已经一手指著太子撕心裂肺哭喊起来:「我再卑贱也是人,我也长著人心。你不告诉我,我死不能够瞑目,我好恨……」

定权漠然站立原地,面上波澜不兴,他知道有多少人恨他。他父亲对他的恨隐藏在君王的威严中;他妻子对他的恨隐藏在以邻为壑的指责中;他臣子对他的恨隐藏在端方正义的道德面孔中;那人对他的恨隐藏在尖利的指甲和眼内的红意中;唯独眼前,他儿子的母亲,这个几乎陌生的女子,却不惧于将她的恨意毫无掩饰的坦诚于他面前。单就这点来说,他不能不对她感到敬佩。

恨海难填,精卫且无力,何况凡人?他忽觉了无意趣,看著一群妇人哭闹成一团,独自转身离去。

而在同样伤心不已的太子妃的劝说和宫人们的拉扯争执中,那只匣子被撞落在地,跌出的是一只早已经枯萎的狮仙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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