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 章 千山路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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音楼回宫是太监们抬回来的,因为入秋后天气转凉,夜里起了雾,青砖地上泛潮,湿气渗透过袍子钻进膝盖里,阴沉沉地痛。

她连腿都没法伸直,更别提走路了。跪得太久,连腰都出了毛病,只能保持一个姿势,稍动一动,就像木家伙脱开了榫头,可以听见那种恐怖的吱呀声。

不过短柄乌头的毒都驱散后,她又是以前那个耐摔打的音楼啦。一夜过来除了受点罪,面子折损殆尽以外,基本没什么大的妨碍。瘫在榻上喝白粥就酱菜,粥是彤云自己点炉子拿砂锅熬煮的,勺儿搅一搅,连米粒都看不见,全炖烂了,这就是火候!

她把酱菜嚼得咯崩响,嘟囔著,「半夜里差点没饿死我。」把碗递过来,让再添点儿。

彤云知道她又在装样儿,心里不定苦得黄莲似的。盛了粥捧过来,低声道:「五更看见肖掌印了吗?」

音楼筷子点在菜碟里愣神,隔了会儿才道:「我没敢抬头,臊都臊死了,哪里有脸见人!」说著眼里聚起了泪,搁下碗尽情抽泣起来,「我往后不能踏出哕鸾宫了,满朝文武,整个大邺后宫,谁不知道我在奉天殿罚跪!我要是个宫女就算了,我头上还顶著妃子的衔儿,这算什么?」

她总得发泄,彤云垂著嘴角看她,「都过去了,等别人把这茬忘了,您又能出去走两圈了。」

「真的吗?」她放声嚎一通,缓过劲来拿手绢擦擦眼泪,重新捧起了粥碗。

吃完睡一觉,醒过来的时候天快黑了。口渴想找彤云,叫了两声人不在,底下小宫女上来蹲安,「主子要什么?姑姑身上不大好,说主子要是醒了,就让人上梢间叫她去。」

「又不爽利么?」她挣扎著下了榻,心里隐隐担忧起来。披了衣裳过梢间里,见案头一盏灯火摇曳,炕上被卷儿卷得蚕茧似的。她过去扒拉扒拉,把她的脸抠出来,一看她脸色铁青,吓得忙回身喊,「来人,快去听差处请王太医!」

外面小太监应了,撒腿便跑出去。太医院设在钦天监之南,礼部正东,从哕鸾宫过去有挺长一段路。暮色昏沉里低头疾行,刚过外东御库夹道口,迎头撞上一个人,对方哎哟一声,「这是哪个宫的猴息子,走道儿不长眼睛么?」

小太监定睛瞧,是太医院值房的二把手陈庆余。他插秧做个揖,笑道:「奴婢是哕鸾宫的人,著急找王院使瞧病,天黑没留神磕撞了您,对不住了。」

陈庆余掸了掸衣襟,「哕鸾宫的人啊!找王坦?他今儿不当值,我跟你去吧!」

小太监有点迟登,「咱们宫是专派给王太医的……」

陈庆余咂了下嘴,「我分管著慈庆宫这一片,是你们老祖宗定下的,王院使不在,值房我说了算。你硬要找王坦,回你主子一声,让人出宫上他们家找去吧!」说著转身就走。

没法子了,只有死马当活马医。小太监上去点头哈腰说了一车好话,最后把人请进了哕鸾宫。

音楼见来人不是王坦,转过脸问:「进了值房没有?这位太医瞧著好面生。」

小太监到底没上听差处看,心虚便应:「回主子话,今儿王太医休沐,这位是副使陈大人。王太医不在,值房里一切由陈太医支应的。」

陈庆余上前请了个安,正色道:「下官医术虽没有王院使精湛,普通的伤风咳嗽还是能瞧一瞧的。」

音楼有戒心,外人看病总不踏实,便道:「您别误会,我倒不是信不及您的医术,主要是王太医常来常往,一向是他经手的,咱们这里的病根儿他都知道,瞧起来心里有底儿,不费周张的。」

陈庆余应个是,弓腰道:「娘娘只管放心,臣和王院使是一样的心。早前肖掌印使人来知会过,臣领了掌印的令儿,不敢有半点马虎。」

这么说来是肖铎这边的人,音楼打量他神色从容,说话铿锵,料著不会有差池的。再看看彤云那模样,耽搁下去就要坏事似的,也顾不得那么多了,让了让手道:「那就劳烦陈太医了,要用什么药只管说,我打发人上司礼监要去。」

陈庆余连声道好,坐下撩袖子号脉,号了一遍再号一遍,重新把被角给病人掖好。又让张嘴看舌苔,这才起身写方子,一头道:「倒不是什么大症候,臣细瞧过了,姑娘脉涩,舌质紫暗,应当是气机郁滞而致血行瘀阻。吃两剂药,善加调理一番便无大碍的。」

音楼松了口气,又问:「看她冷得厉害,是什么缘故?」

陈庆余笑道:「血瘀便体气不旺,阴阳失和,寒邪就顺势入侵了,身上虚寒也在情理之中。要实在冷得厉害,先用汤婆子晤著,等吃了药,转天就会好起来的。」写罢方子呵了呵腰,却行退了出去。

底下人跟著去抓药,音楼坐在她炕前看护,「吃了东西再睡吧,我叫人准备。你也真是的,身上不好怎么不告诉我?这么憋著能成么?才刚大夫说你血瘀,我也不太明白,什么叫血瘀呢?你肚子疼么?」

彤云唔了声,「有时候抽抽的疼,浑身不舒坦。月事过了二十来天了,大约血瘀就从这上头来吧!」

音楼讶然道:「过了二十来天了?怎么现在才说?」

彤云似乎不以为然,「以前就爱往后挪,晚个三五天的常有,我也没在意。后来宫里事儿不断,我忙前忙后的,把这茬给忘了。横竖不打紧的,大夫不是说叫吃药吗,颐养两天就好了。」

音楼越想越不对,先头的王太医从来没提过血瘀这个说法,便问她,「上回是什么时候来的?」

彤云想了想,红著脸道:「侍寝前刚完。」

音楼心里一跳,凑近了说:「我以前刚进宫时尚仪嬷嬷指点过,才落红最容易受孕,你该不会是怀上了吧?」

这下子傻了眼,简直像道破了天机,两个人怔怔对视著,半天没回过神来。

「要是有这说头,两个太医怎么都不言声?」彤云撑身坐起来,自己心慌得厉害,压著胸口低喘,定了定神道,「才一回,不能这么巧。」可是细思量,这症状以前都没有过,真往那上头靠,越靠越实在了。她惶骇捧住了她主子的手,「被您一说我真不踏实,是不是两个太医都忌讳我是宫女,不方便直言?」

音楼也没了主意,喃喃道:「他们都是肖铎的人,应当不讳言的。」回身看外面,天都黑透了,宫门下了钥不好走动,暗琢磨著明天天亮得请他来说话,看能不能把方济同带进来。宫里御医的手段似乎并不高明,上回她要死要活,还是外头带药进来治好的。彤云这病症拖了有十来天了,总不见好,万一真有了身孕,捂著可要捂出大祸来的。

然而算计虽好,不及变化来得快。早上才睁眼,慈宁宫来了几个嬷嬷,进了哕鸾门各有各的去处,两个进来给音楼请安,两个直奔梢间。音楼披了氅衣出门,看见彤云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,披头散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,她心里吃惊,高声喝道:「这是怎么回事?衙门拿人是怎么的?」

两个嬷嬷赔笑蹲了个安,「端妃娘娘别著急,咱们是太后派来的。因著太后今儿早起听了些不好的传闻,要请娘娘和彤云姑娘过慈宁宫问个话。娘娘快收拾收拾,这就跟奴婢们过去吧!」

惊动了太后,看来要出大乱子了。如果是潭柘寺祭祀的事,昨儿罚了一回,皇帝也说了既往不咎的,那今天这是为什么?音楼知道不能慌神,一慌神容易露马脚,左思右想,既然牵扯上彤云,大概是昨晚上那个太医那里出了岔子。

「太后问话,我们没有不去的道理,嬷嬷这么急吼吼的做什么?见老佛爷总得叫人穿戴好,这模样到跟前,好看相么?」她上前格开了架住彤云的人,扶她进殿里去,扬声叫宫女伺候更衣,悄悄对站班的太监使个眼色,让他赶紧上司礼监通知肖铎。

「主子,这回大事不妙了。」彤云紧紧扣住她的腕子,手指勒得发白,「不管怎么样,您什么都不能承认。奴婢著了道不打紧,有您和肖掌印,我就有指望。要是您松了口,把他拖下水,咱们就什么都不剩了。您光叫冤,可劲儿哭,问您什么您都不知道,记住了?」

再多的话来不及嘱咐了,慈宁宫的人等不得,进来盯眼瞧著,扯过宫婢送来的衣裳粗手粗脚一通包裹,拉扯著就把彤云搀架了出去。

音楼没法子,只得在后面跟著。进了慈宁宫简直是三堂会审的架势,皇太后在宝座上坐著,两腋是贴身的哼哈二将。下首还有皇后、荣安皇后和贵妃,一个个觑著两眼瞧她们。领人的心眼儿坏,一把将彤云掼到地上,她身子本来就弱著,哪经得起她们这通折腾,伏在地上连跪都跪不起来。

音楼上前搀住了,给太后和皇后磕头,哭道:「老佛爷最慈悲的人,我跟前宫女哪里不周到,犯了错处,我这个做主子的替她赔罪。她今儿身上不好,瞧瞧病得一滩泥似的,委实受不得这么施排。老佛爷开开恩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。」

太后坐在南窗下,一脸怒色打量底下伏跪的人,恨声道:「你别忙,用不著替你奴才讨人情,回头问明了,连你一道开发。」往前挪了挪身,咬著槽牙冷笑,「我原说不能晋位,皇帝闹得不成话,这才破格儿封了妃。如今这是什么意思?竟要成精了不成?把那些污秽气儿带进来,好好的宫闱叫你们弄得不成个体统!」手指往彤云面门上一指,「我问你,你肚子里是谁的种?老实交代,还能留你个全尸,要是敢跟我耍滑,管叫你死无葬身之地!」

音楼一下子塌了腰,果然是的,大约先前孩子小,王坦瞧不出症候来。昨天又发作一回,偏巧换了人,这事就捅到皇太后这里来了。

荣安皇后自从上回被肖铎恐吓,好几天打不起精神来。陈庆余是她的人,盯著哕鸾宫许久了,本来是防著音楼坐胎的,没想到捡了个天大的漏,高兴得她一晚上没睡好。步音楼可恨,她身边的人也都该死,这回终于叫她抓住了把柄,一气儿把主仆俩踩碎了才合她的意,于是今早宫门一落钥就急匆匆赶过来告发了。

「活长了这么大,没听说这么荒唐的事儿。阖宫只有皇上一个爷们儿,端妃记档也只一回,怎么主子没动静,奴才倒怀上了?」她靠著椅背拨弄手里十八子手串,转脸对皇太后道,「老佛爷,这种秽乱宫闱的事,一定要彻查才好。宫人走影儿,那是要剥皮下油锅的。多亏了陈副使留了个心眼儿来通禀我,否则大伙儿蒙在鼓里,回头孩子落了地,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么!」

音楼早料到是荣安皇后背后捣鬼,她抬眼看她,哂笑道:「赵老娘娘不是今天才算计哕鸾宫的,里头内情,我不说,留你个脸面,你不要欺人太甚!你说彤云怀了孩子,证据呢?咱们宫一向有专门的太医伺候,王坦是太医院院使,也是皇上亲指的,曾替彤云瞧过两回病,从没有怀孕一说。娘娘眼下言之凿凿,无非是依据陈庆余的话,我这里却要质疑,是不是娘娘串通了那个太医来诬陷人?你说彤云有孕,我说没有,怎么计较出个长短来?」

这时候陈庆余进来复命,对太后长揖下去,「回禀太后老佛爷,臣在太医院,转攻的就是女科。宫里女眷有孕,但凡孩子著了床,哪怕是一个月大小,臣也能断出来。昨儿替端妃娘娘宫里宫女诊了脉,这宫女寸脉沉,尺脉浮,表象虽不明显,但凭借臣数十年行医的经验,可以断定是有孕无疑。」

音楼急起来,「你一派胡言,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,何况是你!你是来吹嘘自己医术高明么?院使还不及你一个副使?举头三尺有神明,你站边儿别站错了,这么诬陷人,仔细天不饶你!」

皇太后听他们打嘴仗听得不耐烦,一个咬定了说怀上了,一个死都不肯承认,这么下去没个决断了。她转而狠狠看著彤云,「孩子在你肚子里,你主子维护你没用,今儿要你说个明白。供出奸夫是谁,尚且能饶你一家子的性命。要是嘴硬,我这儿有一百种法子逼出真话来,不信你试试!」

彤云也不哭,只管咬牙磕头,「没有的事儿,老佛爷叫奴婢怎么承认?奴婢捧著一颗心对大太阳起誓,和外间男子有染,叫我不得好死!求老佛爷给奴婢做主,给我主子做主。我主子就是受了赵老娘娘的坑害,前儿罚在奉天殿外跪了一宿,今儿才活过来,老娘娘又出蛾子要置咱们主仆于死地。我主子可怜,怕搅了皇太后好兴致,不敢来向您诉苦求情,有委屈自己直嗓子咽下去,我们做奴才的心里也疼。横竖老娘娘要奴婢的命,奴婢一头碰死就是了,好歹别害我主子,就是老娘娘积德行善了。」

「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这叫人怎么断?」皇后含笑看了贵妃一眼,「弄得这样儿,我这个中宫也没法向主子爷交代。妹妹你说,依著你,怎么料理才好?」

贵妃垂著眼抚抚蔽膝,轻笑一声道:「娘娘聪明人儿,倒来问我?这还不简单,太医院又不是只有一位太医,据我所知女科圣手也不少,都传来,来个会诊,不就真相大白了么!」

荣安皇后却有顾忌,王坦是肖铎那头的,他又是正院使,既然他没诊出来,别人就算看明白了,谁敢呛顶头上司?她抢先道:「何必那么麻烦,老佛爷跟前嬷嬷费费心,带人进去验个身就是了。倘或还是完璧,前头的话全当白说;倘或不是,那可有一论了。或者进了宫才破的身子,万岁爷在哕鸾宫只留宿一晚,总不见得主仆两个都进幸。我看还是请端妃一道进去……」她吊起唇角一笑,征询式的看了对面的现任皇后一眼,「都验验,又没有坏处的,皇后说是不是?」

音楼涨红了脸,「我是皇上亲封的端妃,这样侮辱我,你把皇上置于何地?」

这话也是,皇后迟疑了下,对皇太后道:「底下人怎么处置都好,没有主子连坐的道理。我看带彤云一个人进去就成了,母后以为呢?」

皇太后耷拉著眼皮应了声,慈宁宫的人才要动手,门上小太监进来通传,说司礼监肖掌印到了,在廊子外求见皇太后。

「来得正好,宫里出了这么大乱子,早该打发人传他去了。」太后一手搁在紫檀嵌螺钿炕桌上颔首,「传他进来罢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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