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_星汉灿烂小说

这夜, 少商翻来覆去难以入眠, 眼前一忽儿是宫中诸般声相走马灯一样回还,一忽儿是凌不疑冷漠瞪视的模样,待天蒙蒙亮时才沉沉睡去, 再醒来已是午后了。少商木木的起身, 一边听阿苎絮絮叨叨, 一边补上午膳。

「……女君来看过您了, 说您这是累了, 不让叫醒女公子, 就由著您睡。」

「女君是今晨回来的, 那田庄买下了。听青君说,那庄园虽然不大, 但毗山邻河,土壤肥美,等姎娘子将那里归置好了, 女公子和诸位公子就能去游玩了。」

「姎娘子如今是越来越能干了, 里里外外都拿的起来,也不怯生了。外面有人听了姎娘子贤惠能干的名声, 已有好几户官宦人家有意结亲呢, 女君, 您跟著皇后研习,可不能被比下去啊……」

少商咬著木箸微微点头。萧主任这套法子很靠谱,既然堂姊不像自己这样各色桃花源源不绝,就该从名声才干入手, 走正道以获得好亲事。

「傅母真是唠叨,我都已定下亲了,就算学的不好,那还能把我给退了呀。」她懒洋洋的拨著碗里的米饭,深红色的漆木底衬著雪白的饭粒,甚是好看。

阿苎想了想也对,又道:「过会儿,尹娘子和万娘子大约都会过来,您今日休沐,不如去寻她们一道玩耍。」

「傅母又傻了,除非两位兄长要在一处玩耍,不然姁娥阿姊和萋萋阿姊怎会待在一屋。就算来了,也是各自待在长兄和次兄的居室里。」

尹姁娥和万萋萋真是上辈子结下的冤家,虽然喜欢上了同一家的两兄弟,也都已获得两家父母的认同,但彼此间的过节可没有揭过。原本每隔几日,程咏和程颂各自卸下学业差事,就会去尹家or万家看望心爱的姑娘。

可这阵子天气炎热,尹姁娥『率先』心疼程咏,舍不得他满身疲乏和汗水再跑去尹家,便时不时的在午歇后自行到程家来等心上人。尹姁娥都这么『贤惠』了,万萋萋岂能落于人后,于是也有样学样的到程家来『心疼』程颂。

阿苎闻言,失笑的摇摇头:「两位娘子品性门第都没的说,偏偏两人脾气不对付。将来都嫁了过来,可怎么办?」

少商把托著碗垂到腿上,叹道:「说不定没等她们嫁过来,我就嫁去凌家了,傅母定是要随我去的,这些事就留给阿母管吧,反正她这么能干,无所不能……」

最后两句是嘀咕出来的,不过一径说出,少商不由得眼前一亮,三两口扒完米饭,说了声『我去给阿母请安』就跑不见了。

阿苎望著女孩蹦跳著离去的欢脱背影,摇头叹气,心想女公子在皇后跟前待了十日,还是一点没变,也不知以后嫁了人会不会变的沉稳些。

少商是个奋力进取的新时代女青年,虽然思路经常跑偏,偶尔脑回路奇葩,但生活态度毕竟是积极明朗的。有问题解决问题,有难处就迎难而上。如今头上悬著一柄盖世无双的赤凤擎天鎏金戟,无论如何她也要找到破解之法。

此时,萧夫人正在内室盘点账目,少商进去行礼后,先期期艾艾的问候了两句,然后断断续续的发问『女儿如今日日和凌大人相见,偶有(咬重音)不知所措,敢问阿母当年如何与阿父相处』?

萧夫人闻言,头也不抬,流水般顺嘴道:「如何相处?我与你阿父还能怎么相处。大事听他的,小事听我的。身为女子,自是要尊敬丈夫……」

「阿母,青姨母说你当初在外面时,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待在阿父的军帐里指点筹谋。」少商面无表情。

被女儿一语道破,萧夫人咳咳数声,亡羊补牢道:「这个,这个,其实未必外面的才是大事,有时家里的也可能是大事,什么儿女婚嫁呀,读书进学呀……其实也都很大,很大。」

这时,青苁夫人从门外进来,双臂还绑著襻膊,她笑道:「女君,适才程老管事提来一篓新鲜的竹荪,说是大人离府前听您提过想吃。前几日有军卒掘到一处阴湿的深山竹林,于是大人算著您回府的日子,今晨天不亮挖了来,派人快马送回府。您是要入羹还是醢酢啊……」

萧夫人既高兴得意,又在女儿面前有些挂不住脸,止不住的玉面微红。

少商:……行,我懂了,发狗粮是吧,我换家咨询公司还不行吗。

于是少商径直往次兄程颂居室走去,恰好万萋萋刚到,正满头大汗的对镜自照,同时毫不见外的指挥程颂屋里的婢女给自己打温水梳洗。万萋萋出手阔绰,又兼两家早在不言语间定了婚姻之约,程颂的婢女服侍的十分殷勤周到。

不等万萋萋满脸惊喜的说上几句,少商单刀直入的问了同样的问题。

万萋萋失笑道:「呵,呵,我与阿颂自小一起长大。有架一起打,有猎物一起捕杀,有好酒一起喝。嗯,我看看他,就知道他今日是想射箭还是骑马;我眨眨眼睛,他就知道我在外面闯了什么祸……还能怎么相处啊。」

少商:……可以,秀恩爱是吧。青梅竹马了不起啊!

于是,接下来她又杀去了程咏居处,没等一会儿尹姁娥也来了,少商再度不耻下问。

尹姁娥粉面低垂,羞涩道:「…相处又不是教出来的。我日日念著他,想他在太学有没有吃好,歇好,有没有人为难他…他是有志向有涵养的谦谦君子,我要学我阿母待我阿父那样,用心周全,人前人后替他料理妥帖,好让他能一心仕途,没有后顾之忧…」

少商:……行了,不用说下去了。这个难度系数太高,她再投一回胎都未必能做到。

团团问了一圈,不是用不上就是知道也做不到,少商叹息著瘫坐在廊下乘凉,暗自可惜叔母桑氏远在外地,不然问她最对症。可是,如今还能向谁请教呢?想到待会儿万萋萋还要拉她一道赌棋,少商就好生心累——明知道她逢赌必输,居然还提这种建议,摆明了不怀好意,回头她得去跟万老夫人说道说道,给自家把子上点眼药……

少商一顿,直起身子默默想了半刻,然后回屋梳妆更衣,并叫人将她那辆金红色的小轺车套好,阿苎奇道:「女公子要出门?」虽然萧夫人现在不管制女儿进出了,但也不能这么随性吧。

少商笑眯眯道:「吾欲去往西天取经,待我取得大道真经,回来要吃阿母的竹荪!」留下全然摸不著头脑的阿苎,她就兴兴头的出门而去。

「家里哪有竹荪呀——!」阿苎冲她背影大喊。

少商头也不回:「阿父长出来的!」

阿苎一个踉跄。

……

由于万松柏日前离都赴任,去当一名天高皇帝远的郡太守。临走前,老万同志本想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个妻妾,反正外面战乱刚过不久,正值女多男少。

他满腹雄心壮志,意欲以一己之力平抚这股旷怨之气,但被老母将耳朵揪成了绯红色的拉条子后,他只好将万夫人以及尚有战斗意愿的一多半妾侍带去了。

此后,万府就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寂静。

见到万老夫人时,她正阖著一目靠在床榻的隐囊上,听贴身仆妇诵读乡野志。听闻程少商忽然来访,她略觉奇怪,又听少商跪坐下后说话遮遮掩掩,她心里便有数了,当下遣散屋内侍婢仆妇,让女孩有话直说。

少商顿了一顿,想之前在万府住了好一阵,每日跟著把子同在万老夫人跟前嘻嘻哈哈打闹逗趣,倒也不怕生疏。她梳理了一番思绪,将近来之事简单说了一番,重点是『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,但凌大人却总也不高兴,昨晚还跟我发了一通脾气,是不是很没道理』——先拉个同盟再说。

谁知万老夫人一点也不同情她,反而一手撑著隐囊,无声的笑了半刻;半晌,才道:「……一言概之,是你心里还未接纳这门亲事。不过,这也无妨。」

少商惊道:「这都无妨?!」果然艺高人胆大,万老太出言不凡。

万老夫人道:「这件事,你本就有错在先。你言行失当切,让凌不疑以为你对他有意。后来他依照规矩,正大光明的求了亲,谁知你却对他这样冷淡。他能乐意吗?」

少商想要辩解:「那是因为…因为…」因为时代不同,男女相处间距有差别好吗。

——这真是个法克的时代,当你希望它风气保守些的时候,总会窜出朵不知所谓的桃花跟你『依礼』套近乎,当你认为这个时代真的风气开放时,不过眼睛多放了些电说话热情了些,就得买单婚姻。

「已成定局之事,再论从前有何意思。」万老夫人淡淡道,「你现在该想的是,如何待凌子晟好一些,像萋萋和尹娘子那样,像一个真正的未婚妻子一样。」

「对对对,晚辈要问的就是这个。」少商就喜欢万老天这种干脆之人,不跟你说什么前因后果,直接上方略步骤。

「这也不难。头一件,所谓将心比心,以后你自己饿了,就要想一想凌子晟饿不饿,你自己受寒受热了,就要想一想他的寒暖。」

「……」少商只觉得槽多无口。如果她大姨妈痛,难道也给凌不疑弄个热水袋敷敷。她只能犹疑的反问:「这个办法,听著不错,不过,真能管用吗……」

万老夫人道:「自然管用。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,便会习以为常,到后来,你会自行关怀凌子晟,而无需时时提醒了。」

听老人说的这么熟练断定,少商八卦之心大起,小声的试探道:「……这法子,您用过?」

「那是自然。」谁知万老夫人用平淡的犹如点菜的口气言道,「当初我嫁给松柏的父亲又不是真心喜欢他,不过是为了赌一口气。」

「赌气?」少商大惊。

「彼时我娘家贫薄,官府又贪暴无度,世道渐有乱相。我便打算和同乡的壮丁一道躲到山里去,狠狠干一番事业。」万老夫人道。

少商微不可查的往后挪了挪——这事业,是做山贼吗。您老这措辞还是挺委婉的。

「那……同乡壮丁之中,有您的,咳咳,那什么,心上人吗。」少商既想知道,又觉得措辞异常艰难。

万老夫人闭著眼睛,面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:「你这样的闻一知十,还用问老身么。」

少商心中了然,笑笑继续问:「那您后来又如何嫁去万家了呢?」

万老夫人道:「动身前两月,偶然遇上了松柏的父亲,一径的纠缠不休。我放言绝不为妾,想叫他知难而退,谁知他过了几日又来寻我,说要明媒正娶。这样一来,我那老父老母就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上山了。」

废话!能做县里大族的正经夫人,又不是低三下四随便打骂买卖的姬妾,哪家父母还会让女儿去当山贼婆娘啊——少商闷笑不已。

「我那时年纪虽小,但从小为生计奔波,也不是不知世事的。真嫁去了万家,那大族的阴私鬼祟也够我受一阵的,我又粗野惯了,没准还不如上山来的轻省。谁知我犹在两可之间,万家那些老不死的倒寻过来了。一会儿威逼一会儿利诱,一会儿还说要找人灭了我全家,更有痛哭流涕的,求我退一步做妾算了,不然就要死在我家门前,叫我踩著他们的尸首去嫁人!」

万老夫人道,「我好生气恼。便想,你们不是辱骂我贬低我么,我还非要做这个隋县大族的万家宗妇不可了!于是,心一横,就嫁了。」

少商:……她觉得万老夫人这桩婚事结的,比自己还令人无语。

「可惜,直至我生了松柏。那群老不死的也没见死一个。」万老夫人睁开独目,悠悠的下了结语。

少商大汗:听您老语气,彷佛还十分遗憾吶。

「原来如此啊。」少商笑道,「那过了多久您才对太公生了情意呢。您可别耍赖,我听萋萋阿姊传过万伯父的话,说当年您和太公恩爱逾常,情投意合,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分开。」都说到这份上了,她也敢打趣几句了。

「多久?也没过多久。」万老夫人神情怅然,语气放缓,「大约是我闲来无事,想起了他待我的好处。想起了他冒著鹅毛大雪,就为了到山脚下来看我一眼;想起了他被我骗入山中险些冻死,被救出来时满脸青紫,却还要朝著我笑;想起了他知道我被族中老东西欺侮后,气的脸色发白,连夜就带人去砸人家大门,并且再不让他们来家里了——他原是个读书人,平日和颜悦色,对奴仆都不大说重话的……」

老人慢慢闭上完好的那只眼睛,声音渐渐低落。

斯人已逝,只余留香。曾经带来温暖和深情的枕边人,如今却被埋入了黄土——少商莫名湿了眼眶,她迅速低头,两滴水珠悄无声息的没入单薄的裙袍中。

「凌子晟,待你好吗?」万老夫人阖著眼睛。

少商侧目看著身旁的案几上的一尊紫铜香鼎,定定的出神。

她想起了那日黑甲军如潮水般涌入白雪薄积的林中,那位青年将军像天神一样神勇莫挡,哪怕重伤累日,白衣染血,他望向她的目光,还是既温柔又深邃。

她想起了楼府的花树夹道深处,他许诺给她找一处好的外放之地,宛如飘雪般的细小花瓣落在他身上,他一动不动的站在花树下,安静的等待自己离去。

她又想起了在雁回塔外,他一手挂在飞檐下,墨色的长发在朔风中飞扬起来,察觉怀中的女孩害怕,他还低头宽慰的笑了笑。

……还有很多,很多。

「他待我,很好。」过了半晌,她才干涩的回答。

「待你好就行。」万老夫人轻叹,「两人中,总有一个,会把身段放低一些的。你比萋萋聪明百倍,好自为之吧。」

……

从万府出来,少商低著头慢慢踱步。

道理虽然明白了,可究竟该怎么打破僵局呢,昨夜凌不疑那样冷漠愤怒,放下狠话就走了,那种心惊惧之意历历在目。照如今情形,显然需要她走出第一步,先行道歉摆明态度,可是——她咬咬嘴唇,她又不愿意做小伏低。

唉,真尴尬呀。

踏出万府大门,在门外守著小轺车的家丁急急上前:「女公子,您,您看……」

少商顺著他的手指看去,只见不远处,站了一个眼熟的身影。

他今日没带平常形影不离的侍卫和车马仪仗,只有一人一骑,公侯门第的深红高墙下,掩映著探出墙头的青翠枝叶,颀长高挑的青年素衣银带,一手牵马缰,一手负背而站。

少商心头迷离,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十几步,距他七八步处立住:「你,你怎么来了。」

凌不疑看著女孩,面庞荫在茂密的枝叶下隐约不清,唯有一双俊目明亮如昔:「我去程府找你,他们说你来万家了。」

「你,你的护卫呢。」少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

「懒得带,也想轻便些出门。」

少商看著他瘦削苍白的面庞,心中忧喜难辨,低声道:「……你不用来找我,我会去找你的。」

「嗯,我猜也是。」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。

「……我是要去向你道一声不是的。」都是我不好,没把你放在心上——可她咬唇,还是说不出口。

凌不疑却从树荫下缓缓走出来,边走边道:「我知道。不过,你不用道不是。」

少商咬唇,闷闷道:「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。」

「自然有。」斜阳西下,淡金色的光芒洒在凌不疑雪白的衣袍,宛如覆了一层华丽的金箔,他站在距离女孩四五步,微微侧首,双目远眺墙头之上。

「我不知道,你是迫于情势才来与我求和,还是发自肺腑。」他慢慢收回目光,落在女孩身上,「但我知道,不论何种情形,我都不愿你低声下气,委屈自己。」

「是以,只能我来找你了。」

他语气淡淡的,低目间,浓长的睫毛被夕阳染成了赤金色。

少商一阵心悸,酸苦甜蜜夹杂著激动呼啸而来,彷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,又感激又喜欢。万老夫人的那句话犹在耳际——总有一人,身段要放低些的。

……她以为会是自己,可其实一直都是他。

「我要告诉你两句话。」她忽道。

凌不疑挑眉静待。

「第一,我以后一定要尽力待你好,好到你心烦为止!」

凌不疑弯唇,笑目如长长的新月:「我暂且记下了。还有一句呢。」

「以后,等我们都很老很老了,老到头发都白了,当我想起你待我的好时,我一定不会忘了今日!」女孩郑重其事的说。

凌不疑忽的怔住了,俊目中似有水光闪动。

他长腿迈动疾步上前,一把抱住娇小的女孩紧紧贴在怀中。少商惊呼一声,然后毫无心结的轻快笑起来,柔软的双臂搂住他修长的颈项,脚尖几乎够不到地面,身上感觉到他坚韧强力的筋骨肌肉,宛如置身高山峻岭般。

凌不疑将头颅靠在女孩纤细的颈窝中,心中快乐难言。

作者有话要说:

我不知为什么有些小天使要往悲伤的方向去想,难道我有过什么不良记录吗?我从来没写过虐文呀,我是多多么乐观开朗阳光向上的一位作者呀(自夸自赞中,表理我……)

再让我想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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