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4章 迷恋如火
所属书籍:月歌行小说(奔月)
大约半个月后,未旭带著最后一批魔宫主力出发,直奔仙海。虚天情况与外界不同,外人难以入侵,也不用派人留守后方,这次行动几乎带走了大半魔众,等到未旭他们离开,整个魔宫看上去有些空荡荡的。
柳梢裹著黑色披风,独自在空空的魔宫内漫步,像是穿行在烟雾中的幽灵。
「圣尊。」卢笙过来。
「你还没走?」柳梢停住,惊讶。
「魔宫结界先交给属下吧,」卢笙道,「圣尊保留完整的实力,届时夺取地灵眼,会相对安全。」
「也好。」柳梢笑了笑。他的确是考虑周到,如果自己出事,至少魔宫还在,众魔逃回来也有个容身之地。
牢固的结界撤去,重新换回淡而薄的结界。这场交接带来轻微的震感,因为支撑不了这么大的空间,大片土地再次被恶劣魔流吞没,整个魔宫的地盘缩小了许多。
卢笙没有立刻走,问了句:「圣尊几时出发?」
「你们先走吧,我再看看,」柳梢望望四周,不自觉地透出一丝惆怅,「就是有点舍不得,我现在才觉得,原来魔宫这么好看。」
「因为圣尊终于是圣尊了。」卢笙说完,隐没在飞烟中。
难得被认可,柳梢却高兴不起来,心想,大概没有一个英雄会像自己这样,那种甘愿牺牲的豪迈自己是永远感受不到了。
魔宫地界缩小,不念林已经在结界之外,柳树与绿床幻景都被摧毁得干净。
柳梢紧走几步站到结界边缘,怔怔地望著外面那片污浊。
并不美丽,却不想失去,哪怕是幻象。
意念一瞬,移到幻海。
蓝色的海竟然也不见了,只留下大片光秃秃的石头和几棵暗黄的怪树。虚天灵气不平衡,导致树木变异,那些树叶的纹路非常古怪,乍一看像是许多冷笑的眼睛。
怎么会这样?柳梢先吃惊,随即释然。
他能出什么事,大概是看到所有人都走了,他也离开了。
「师姐?」洛宁在远处唤她。
「来了,」柳梢答应著,低头看空空的双手。没有带来什么,也没有带走什么。于是柳梢重新抬脸,深深地望了眼这片旧址,「我们走吧。」
从魔宫到仙海的路径是事先选定的,一路都很顺利。仙海虽然连通外界,其实却属于大荒地域,只要魔宫不在人间作乱,通常仙门都不会管,因为他们想管也管不过来。柳梢带著洛宁赶到那边,卢笙等人早已安顿妥当了。
食心魔想要藉助魔宫查探地点,卢笙当然不会轻易让他如愿,出于诸多考虑,魔宫并未在海上扎营,而是选在离仙海不远的雀王山脉一带安顿,大片结界和魔阵铺开,从外面看还是寂静山林,其中则藏著一片魔的营地。
魔宫的人陆续前往仙海,做得再隐蔽,闹出的动静还是不小。商镜隐隐觉得此事不寻常,急忙发出仙盟召令,仙门各掌教纷纷赶往青华宫商议。
冲虚殿内,众掌教仙尊齐集。
商镜坐在阶上,问道:「此事,诸位有何看法?」
紫霄宫玉息真君先开口道:「近日底下弟子在大荒入口处发现异常,原本我只当是魔宫中人进大荒寻药,谁知之后竟陆续有大批魔族进入仙海,此事未免过于蹊跷,我便让他们报了上来。」
丹谷谷主妙派天女道:「征月又有阴谋?」
「管他什么阴谋阳谋!」扶生派祝冲不耐烦,站出来道,「魔宫策划的定不是什么好事,他们要做,我们就必须阻止!」
商镜笑道:「事情没弄清楚,贸然前去岂不中计?大家还是先商议商议吧。」
众掌教仙尊议论纷纷。事情来得莫名,不过全凭臆测,有说征月受伤需要寻药,有说征月是针对大荒内的邪仙盟而去,甚至有人猜征月魔宫打算从此离开虚天,入驻大荒。商镜听得皱眉,或点头或摇头,始终没个定论。
突然,外面有弟子匆匆来报:「南华派原掌教到了!」
商镜连忙起身,带著众掌教仙尊一同出门相迎。
原西城带著万无仙尊等沿著石阶快步走上来,众人纷纷拱手作礼问好,原西城却顾不得答礼,向身旁谢令齐道:「将东西拿上来。」
谢令齐自怀中取出一本书,双手呈与商镜。
商镜疑惑,接过来翻了下:「尊者的手记?」
「正是,」羽星湖上前解释,「之前这本手记曾遗失,前日我想起师妹,就在书房里翻了翻,谁知竟又找到了,掌教恰好接到商宫主召令,就立刻带我们赶来了。」
商镜皱眉:「这……」
谢令齐笑道,「魔宫为何入仙海,原因正是在这本手记上。」
大荒之中,风景依稀似旧年。看不见白雪的痕迹,青青草色蔓延,映得中间那些水坑也碧绿碧绿的,清亮的水面伸出巨大而厚重的荷盖,荷盖边缘随风起伏。
荷上早已坐著个人影,红白衣袍分外醒目。
柳梢看到他不免意外,止步:「羽师兄?」
「征月?」羽星湖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发现她,略有些吃惊,立即站起身,「你怎会来这里?」
这地方只有他与洛歌知道,记忆被人抹去,难怪他会这么问。柳梢扫视四周:「当初我和洛师兄到过这里。」
羽星湖盯著她半晌,道:「我的确遗失三个月的记忆,但那只是修炼不慎伤了意识。」
柳梢不语。
羽星湖又问:「洛师妹呢?」
柳梢道:「她很好。」
「你既然叫我师兄,想必还是记得洛师弟的,」羽星湖语气软和了些,「我观你几次出手都留有余地,并未存心害命,洛师弟之事想必也不全怪你,他有心劝化你,殊不知魔性……」
他说到这里就停住,两人皆黯然。
魔性的危害六界尽知,也难怪他误会。柳梢没有解释:「仙海的事,我希望师兄别插手。」
羽星湖并未答应,皱眉道:「你既有悔过之心,何必要留在魔宫?或许我是忘记了,不过洛师弟定然不希望你这样……」
「我走到这步,早就不能回头,也没想回头,」柳梢打断他,「难道要我自尽谢罪?或者被你们封印后关起来,由得你们处置?总之,我没有做对不起洛师兄的事,也不需要你们相信。」说完她就要走。
「柳师妹!」羽星湖情不自禁地叫住她,随即又怔住。
柳梢望著他。
「你们是为地灵眼吧?」羽星湖冷静了点,「此等神物,我们不能让它落入魔宫手里,你若当真知道好歹,就不该再帮他们。」
柳梢道:「地灵眼我一定要拿到。」
「你怎地这么固执!」羽星湖忍不住上前两步,又停住,转向凭然出现的那道白影。
看到来人,柳梢也呆了下。
妖相收敛,白衣黑发,正是阿浮君,他显然也没料到羽星湖会在这里,一时没有开口。
三人莫名地陷入沉寂。
忆昔四人饮于此,尊者,少爷,妖王,何等风采!被仙者保护著的少女,何等幸运!
而今眼前风景依旧,唯少一人。
天下最无情的相聚,莫过于「物是人非」四字。留在命运之路上的三人,尊者遗失记忆,妖王已是妖君,少女则成为了人人惧怕的魔尊。
为了不同的原因,却拥有相同的执著。
大概也是有所触动,阿浮君负手看了那荷桌许久,才淡声道:「你的信我已看过,我的答复,妖阙不参与外界事。」
柳梢冷笑了声:「机会我是给你了,寄水族跟我没半点关系,要不是看在诃那面上,谁耐烦管你们!这次你只能信我,我劝你还是再考虑吧。」
「妖阙已经输过一次。」
「赌过一次,还怕第二次吗?还是你不敢赌?」
两人对视,气势碰撞,柳梢竟没退半点。
羽星湖已猜到来人身份,抱拳道:「无迹妖阙,阿浮君?」
阿浮君看看他,竟也点了下头回应:「尊者别来无恙。」
羽星湖又是一愣。
阿浮君再次转向柳梢:「我的答复还是,妖阙不参与外界事。」
「你别后悔!」柳梢愤然转身。
看两人情形,羽星湖大略猜到缘由,想是魔宫向妖阙求助,妖阙不肯,这对仙门来说倒是件好事。羽星湖暗暗松了口气,见柳梢要走,忙叫:「且慢!」
柳梢回头:「羽师兄还要说什么?」
羽星湖本来打算要再劝她,却想起旁边还有阿浮君,地灵眼实在太容易引发贪念,此事不宜声张,于是他迟疑了片刻,问道:「那石兰……怎样了?」
他倒还记得石兰相救之情,柳梢鼻子一酸:「她受了伤,还好。」
羽星湖欲言又止,半晌叹了口气:「你也清楚魔性发作的后果,宁儿在魔宫始终不安全,希望你能尽快让她回来。」
柳梢点头,默然离去。
雀王山脉沿海岸伸张,长数百里,其中又分出两条支脉,延伸至大荒内部。山中林木茂盛,各种鸣声交织,或高或低,好不热闹,陡峭的山崖上时有鹰鹫盘旋飞掠。顾名思义,此山多鸟雀,且大都是具有灵性的妖禽。
天黑后,山中渐渐清静下来。月光透过树叶缝隙射下,照在人身上,凉凉的。
柳梢站了很久才走出阴影,挥手,周围树木顿时全都消失,一片蓝幽幽的海水如画卷般铺开。
夜深,月下飞露。
妙龄少女抱膝坐在海上,呆呆地望著月亮,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「小孩,你清楚这种迷恋的后果吗?」
「谁?」
小小黑影从海底下升起,斗篷帽掀开,露出圆圆的脸,菱形眼睛闪著奇异的光,额上那个神秘的记号彷佛在动。
柳梢想起它的名字:「蓝叱?」
「他让我保护你,漂亮可爱的小孩,」蓝叱走到她面前,「好吧,还算漂亮,我只是看不出你哪点可爱。」
柳梢忍住不悦:「我不用你保护,他在哪里?」
蓝叱没有回答:「你不该再找他。」
「我又没有妨碍他!」柳梢有点愤怒。
「你影响到他了。」
「我只是喜欢他,」柳梢忍不住了,狠狠地盯著那双菱形眼睛,「我会帮他做这一切的,就算他利用我让我去死,我都没有生气了,我只是想喜欢他,碍著谁了?」她捏紧了拳,声音都在发抖,「关你什么事,是他先找我的,就算他不喜欢我,用得著这样吗!不见我,用得著吗!」
「这对他没有好处,」蓝叱道,「他已经拥有足够的内疚,不需要更多了。」
他会内疚?柳梢闻言一愣,待要再说什么,却听背后传来沉沉的声音:「蓝叱,你的毛病又犯了。」
回头,漫天月色里,那个男人浑身黑暗气息,仅仅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做,姿态也透著最无解的矜贵,让女孩无可救药地著迷。
柳梢立刻站起身,跑到他面前。
他抬起左手,轻轻拉了下斗篷右襟,戒指上紫水精的光华似乎比平日暗了许多,显得极其微弱,有点凝重。
斗篷下的半张脸看上去更加苍白,唯有唇边那一抹笑意没变。
柳梢突然扑到他怀里,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,大概是她太冲动用力,那身形也被推得晃了下。
他轻轻咳嗽两声:「柳梢儿,放手了。」
柳梢咬紧唇,仰脸望著他。
是你找到我,让我喜欢上你,我能怎么办呢?就算不肯爱,就算不接受,难道我连喜欢你也不行吗?
倔强受伤的眼神,收紧的手臂,透著极度的固执。
面对这片强行营造出来的幻境,月沉默片刻,到底是轻轻地叹了口气,用那只冰凉的手摸摸她的脸,搂住她。
柳梢在他怀里默默地趴著,心想,真好,真是不想离开啊。
嗯,不想离开。
也许没有人知道,飞蛾会无悔地扑向那燃烧生命的火焰,不是向往温度,只是因为心中的火太热烈。
够了,可以了。
柳梢默默念了好几十遍,在诱惑中挣扎许久,终于说服自己放开他:「好吧,我决定换个条件,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,就算补偿过我了。」
「哦?」他收回手。
「她得寸进尺了,主人,」蓝叱走过来,「你的付出足够多,不必再答应她什么。」
柳梢全不理会:「真的很容易。」
「别答应,她一定是想再嫁给你。」蓝叱道。
他们两个唱反调,月听得笑起来,对面前少女道:「你说说看,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,我也许会考虑。」
「让我打他一顿!」柳梢恨恨地指著蓝叱。
「嗯……」
「主人,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有异性没人性的事。」
月笑道:「我想,我还是勉强能做出来的,蓝叱,我不是人。」
话音落,蓝叱身形一矮,竟然缩成了一只厚毛白犬,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么小,足足有一人高,憨态可掬。
柳梢忍住笑,得意地逼近:「好哇,就是这样!」
「这样太过分!」蓝叱后退。
「想跑?」柳梢立即扑过去骑到它背上,将它按住,「看我怎么收拾你!」
「为你的主人牺牲一下吧,这是你多嘴的惩罚,」月微笑,「不许现原形,吓坏了柳梢儿就麻烦了,你知道哄她有多不容易。」
「看谁还帮你!看你说谁不可爱!说谁讨厌!」柳梢毫不客气地挥拳。
蓝叱挣扎不止,掉头去咬她:「可恶!」
一人一狗打得欢快。柳梢没用魔力,自然算不上多疼,蓝叱到最后索性不再反抗,趴著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暴揍,眯著眼睛装死。
柳梢大笑,终于放开它。
蓝叱打了个滚儿,消失在虚空。
「满意吗?」月含笑拉她。
柳梢看看那漂亮的手,还是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,拍拍衣裳:「好了,你哄得我很高兴,现在你不欠我什么了。」
「这样就高兴了?」他不信。
「当然,我一直很好哄啊,你又不是不知道,」柳梢说著,转头看远处瘦高的人影,「卢笙来了,我去看看。」
卢笙远远地站在幻海那头,极为恭敬地朝月俯身作了个礼。
柳梢走过去问:「找我什么事?」
卢笙道:「附近有妖兵频繁出没,称是寻找邪木灵,但我看百妖陵别有居心,请圣尊过去商议。」
那个可恶的女人!柳梢按捺住怒火:「走吧。」
等到少女的身影消失,月低头,半握著拳放到唇边,一口血喷到修长的指间。
眨眼,那些血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像是凭空蒸发了般。
「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哄她,我正好奇你能撑多久。」蓝叱走出来。
「大概……还可以。」他边说,边轻声咳嗽,又接连咳出几口血来,血淅淅沥沥地自指间滴落,未及落地,在半空就消失于无形。
「你现在的情况很不妙,确定能继续后面的事情?」蓝叱终于问。
「我说过,不要小看我,蓝叱。」他笑著放下手,斗篷襟随之合拢,看上去依然优雅干净。
「好吧,」蓝叱道,「你给了她拥有未来的机会,已经不欠她了,等事情结束,你就可以放了她。」
「嗯,她是个不错的小孩,应该回归正常的命运。」
「可是我认为,她已经被你养得不太正常了。」
羽星湖在大荒现身,代表食心魔开始行动了,由此推断,地灵眼现世的时间估计就在最近一两个月。虽说百妖陵未必真的插手,但魔宫也必须提前想好应对之策。劫行与众魔将都赞同向人修武道求援,唯有卢笙不表态——地灵眼之事不宜宣扬,人修者贪婪,他们知道真相后,很可能会背弃盟约。
柳梢深知武道的龌龊,自然明白卢笙的顾虑,可除此之外,目前实在找不到可求助的势力,柳梢只好借口存在争议把问题拖下去,等众人散了,她拉住未旭问:「洛宁呢?叫你好好看著她的!」
未旭指了指不远处的悬崖:「在那个洞里不知道做什么呢,放心,没人敢动她。」
「她躲在那里做什么?」柳梢疑惑,飞身至洞口。
听到外面的动静,洛宁走出来:「师姐。」
柳梢见到她便大吃一惊,失声:「你这是怎么了?」
十来日不见,洛宁的脸色简直全无血色,白得可怕,身体也显得越发单薄,彷佛一阵风就能吹跑。略有修为的人都能看出来,她的魂魄不太稳定。
「怎么回事?」柳梢不禁生疑,「你是不是瞒著我做什么了?」
洛宁摇头:「我就是太担心……精神不太好。」
柳梢顿时明白了缘故,仙魔大战势必爆发,她身为仙门弟子怎会不担心?思虑太过难免会引发魂伤。柳梢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,半晌道:「他们我管不了,总之我会尽量留手的,你放心吧。」
「好在这次主战场在仙海,不会伤及无辜,」洛宁叹息,问道,「师姐是为百妖陵的事发愁吗?」
她提起正事,柳梢本来也是想问她的意见,可是看到她身体这么差,柳梢哪里还敢让她劳神,忙道:「没什么,我们打算找武道帮忙。」
洛宁道:「据说人修者贪婪,跟他们合作恐怕会有变量。」
柳梢闻言发愁:「可除了找他们,没别的办法。」
洛宁莞尔:「此事是百妖陵午王引起,或者,师姐该约见午王。」
柳梢没好气地道:「别呀,她就是个疯婆子,说什么都不会听的!」
「那妖君鹰非呢?」
柳梢更是连连摇头:「他算什么妖君,现在百妖陵兵权大半都归鹰如掌握,他根本就是个傀儡……跟我差不多吧,他管不了事。」
「总该尽力一试,先礼有兵嘛,」洛宁笑道,「师姐,你就照我说的试试,约见午王。」
柳梢略作迟疑,还是答应了,心中又有些惭愧,嘱咐:「你别多想了,羽师兄还问起你呢,你总不能让他担心,我去给你弄点药来。」
洛宁道:「我会留意,放心吧。」
看著面前这张苍白的脸,昨夜情景莫名地浮上心头,柳梢心头一紧,随即又抛开念头。
拥有那样的力量,怎么可能受伤呢。
柳梢定了定神,过去找药师取了些固魂的药来,又坚持用真气助洛宁凝魂,直到洛宁的情况略有好转,柳梢才放心地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