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 章 叹凤嗟身

所属书籍:浮图塔小说 / 浮图缘小说

太后领了头,宫里的嫔妃们也纷纷给帝姬添妆奁,初八那天去送行,长公主哭得很凄惨,大伙儿跟著一块儿掉眼泪。

公主出降,原本应当皇后给她开脸上头的,可惜后位悬空,音楼和她交情好,便由她代劳了。帝姬并没有大婚的喜悦,人显得疲懒,伏在她膝头不肯起身。音楼只得不停劝慰她,「出了门子还能回门,你是大邺的长公主,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,不过一句话的买卖。」

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道:「我也说不清,心里空空的,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回不来了。」

音楼怔了下,在她背上轻拍道:「别胡思乱想,南苑王待你好,你想回京,他还有拦著你的道理?你眼下心里愁苦,等到了江南就知道。春暖花开,十里秦淮,美景乱人眼,到时候只怕求你你都不肯回来呢!」

她这才有了点笑模样,也是一闪即逝,哀声道: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横竖就这么回事。其实我细想想,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?太后不是我亲娘,哥哥又是这模样,紫禁城里除了你和臣,连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。」

音楼扶她起身,招门外喜娘进来伺候穿嫁衣,她在边上适时帮衬一把,嘱咐道:「姑娘大了总要出阁的,往后有丈夫孩子的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家。比方我,我也和你说过老家的事儿,一团乱麻似的,离开了,我觉得没什么不好。你到南苑相夫教子,做个自在的富贵闲人,肚量放得大,什么都别问,似水流年,转眼就过去了。」

帝姬听了只是沉默,半晌叹了口气,捏著她的手道:「我走了,你也多保重。劝别人容易,把那番话用在自己身上可难。咱们分开了,还希望两处安好。今年万寿节不知能不能回来,要是能,到时候咱们再叙话。」

音楼道好,送她出宫门。后面还有一套繁文缛节,祭祖先、辞宗庙、拜别皇帝和太后,都由肖铎接手承办。音楼远远立在一旁观礼,灯火辉煌中看见他穿著飞鱼服,戴著乌纱帽,一派从容祥和的模样。她心里莫名感到迷茫,帝姬的婚姻虽不那么单纯,但是大礼一成,也算尘埃落定了。他们呢?不知还要坚持多久。永远在等待时机,像被固定在一个框框里,熬得油尽灯枯,也还是挣脱不出来。

帝姬上金辇,皇帝把一柄如意交给她,似乎是突然作的决定,叫人牵马来,自己扬鞭在前开道。原先的计划被打乱了,只得匆匆忙忙调拨锦衣卫护驾。帝姬出降是直去南京的,藩王没有在京迎娶的道理,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午门。帝王家不管是迎娶还是送嫁,不鸣锣不放炮。帝姬坐在轿子里,外头动静一概不知,等到了通州下辇登船才发现是皇帝亲自送她,叫了声皇兄,便哽得说不出话来。

皇帝心里也不受用,半是愧对半是不舍,垂首道:「此去山高水长,你要多保重。逢著过年过节,愿意就回宫瞧瞧。咱们至亲骨肉,朕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。」

他们都是少失怙恃,千辛万苦地长大,表面看著风光,其实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好多少。皇帝说这话,叫帝姬泣不成声,缓了好一阵子才道:「哥哥也要多保重,向道虽好,丹药却不能多服。万事皆有度,过犹不及的道理咱们打小就明白的。您龙体康健是万民之福,大邺这些年风雨飘摇,如今该当是与民养息的时候了。我别无他求,只求您能重建盛世、青史留名,对我来说于愿足矣。」

帝姬心系天下,认真说起来他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及她。这情景下皇帝自然是满口答应,兄妹依依惜别,肖铎上前呵腰回话,「长公主该启程了,误了吉时不好。」

皇帝突然转过头道:「朕怜惜皇妹,臣又在她宫里伺候过两年,朕知道她极依赖你。这趟南下由臣代朕相送,朕心里才得太平。」

肖铎有些意外,护送帝姬出降的人员早就指派好了的,冷不丁点他的名头,完全出乎他的预料。他躬身道:「护送长公主南下是臣分内之职,只是司礼监杂务尚未安排妥当,臣这一走,恐怕底下人摸不著头绪……」

皇帝大手一挥道:「不打紧的,臣早去早回,这两个月朝中议奏暂停,一切等臣回来再做定夺。」

风向转得莫名其妙,想就此打发他,大概又是抱著某种目的。肖铎抬眼温文一笑,「原定了元宵节后修缮西海子以北一片的,这么说来工程只有暂缓了。臣无能,同商贾借贷的事只谈了一半,这会子撂下就走,怕那些人认名号,旁人接手不容易。皇上要是早些吩咐,臣安排下去尚且有转圜……」

皇帝一听那不行啊,西苑是他的道场,样样妥善了才能潜心论道。就这么弄个半吊子,等他回来从头谈起,又得耽搁好长一段时间,算下来似乎很不合算了。

「既然如此,那就作罢吧!」皇帝转著扳指道,「照旧按原定的行事,票拟堆积上两个月也不成话。」

帝姬登了船,没有再回头看一眼。桅杆上红绸猎猎招展,前后近百艘福船哨船拱卫著,庞大的舰队在暮色中缓缓驶离码头,从河道口分流出去,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。

皇帝的突发奇想叫肖铎有了防范,诸样留一手是必然的,只不知道他的病症发作在哪一处。留神观察了很久,似乎没有什么异动,暂时可以放下心来。

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,宫中设有元宵宴。各色馅儿的汤团放在大篾箩里,怕粘底,铺上了一层米粉。音楼从哕鸾宫过干清宫,出夹道看见几个太监从膳房里出来,扛著篾箩一路走,箩眼儿里撒盐似的,青石路上零零落落染了一地白。

今天是上元,雪早停了。往远处看,天空澄澈,衬著底下红墙黄瓦,蓝得出奇。

「过会儿大宴完了,奴婢伺候主子回去换身衣裳。今儿宫里下钥晚,准许嫔妃们走动。娘娘老家大概没这习俗,咱们北方过十五,成了亲的女子上正阳门摸门钉儿,走百病,还能保生儿子。」宝珠笑道,「正阳门怕是去不了,上奉天门倒可行。那里几个铜钉儿摸的人多了,比起别的来要亮得多。」

「摸门钉生儿子?」音楼摇摇头,「不准。我娘嫁给我爹,十五也摸门钉儿来著,结果摸来个我。老太太站在产房外头等信儿,听见是个姑娘转身就走,一面走一面还啐,说是赔钱货。」

「老太太不开眼,有您这样的赔钱货么?您托生到他家,是他们家上辈子烧高香了。」

音楼但笑不语,其实老太太说得真没错,肖铎上回讹人,把他爹讹得倾家荡产,可不是赔钱了么!

说话儿进了干清宫,今儿人齐全,嫔妃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,大冷的天还举著团扇,也不知干什么用。自打帝姬走后音楼就落了单,没人和她扎堆儿啦,她形单影只很是可怜。进了屋挑个角落坐下,远远往宝座上瞧,皇太后戴著黑纱尖棕帽,身上穿洪福齐天袄裙,倚著个大引枕,正和贵妃说笑取乐。

她百无聊赖,低头勾钮子上挂的梅花攒心络子,不防有人走过来,手里托著一个盅,躬身道:「娘娘吃糯米的东西爱反酸,这么著对身子不好。先进点羹垫垫,回头稍微用两个意思意思就是了。」

音楼抬起头来,他颊上带著浅浅的笑意,恰到好处的温存,是给她一个人的。要不是碍于这么多双眼睛看著,多想一下子纵到他怀里。她忍得辛苦,鼻子发酸,却咬牙扛住,伸手接过来,颔首道:「臣有心了,多谢。」

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,很快调转开视线,怕一个闪失失了控,被人瞧出端倪来。这样的生活他也过得厌倦,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做事没有顾忌,现在不一样,瞻前顾后唯恐护不得她周全。她是捆绑在鹰腿上的细索,皇帝这招果然极奏效,他已经没有办法逃脱了,注定要一直替他卖命。

彼此相距不过两步,他不能靠过去,连多逗留一刻也不行。曹春盎趋步上前通传,低声道:「圣驾已经过了西华门,干爹到门上恭迎吧!」

他提了曳撒出去,不多会儿就见御辇从夹道里过来了。

皇帝是一身八团龙袍,头上没戴折上巾,不伦不类束了条攒珠抹额,手里把玩一块鸡蛋大小的红油皮和田玉,心情似乎很不错。下了御辇也没言声,悠哉哉踱著方步进了干清宫正殿。

满屋子人都站起来纳福迎驾,皇帝叫免礼,笑吟吟扫视一圈,视线在殿内一角略作停顿,然后转过身来请大家安坐。

帝王家的家宴和寻常人家不同,从来没有一大家子围坐的惯例。打头是太后和皇帝的宝座,既没有皇后,那皇帝身侧的位置就空著。贵妃以下的嫔妃们两人一桌,音楼和郭丽妃搭伙,丽妃不太待见她,落座后就没怎么和她说话。

宴是个好宴,升平署备了细乐,叮叮咚咚地敲打著,气氛不觉沉闷。皇帝多情,在座的人都曾得过一阵宠幸,每个见了他都含情脉脉。音楼端起甜白瓷小碗喝汤的时候还在想,今儿大概没那么多仙丹出炉,要不万岁爷一高兴,每人赏一颗尝尝鲜,明儿宫里太医还不够用的。

上头太后和皇帝母子说体己话,太后问:「皇帝在西海子住得还踏实啊?两头有堤岸通著的,咱们不得过去,你要时常走动才好。宫里是根本,那头不过颐养的地方,久待不合礼数。」

皇帝诺诺答应,「朕人虽在西苑,心里却一时不忘朝政大事。今儿趁著佳节,想讨母后一个示下。」他面上含笑,趋了趋身道,「中宫悬空太久,就像一个人没了脊梁骨,有脑袋什么用?脑袋支不起身子来。偌大的家业总这么撒著叫母后操持,于儿子来说是不孝,于社稷稳定亦是不利。」

太后『哦』了声,点头道:「是这话,上回张皇后的事儿过去快两个月了,是该好好议议了。国不可一日无君,后宫也是同样的道理。你能有个决断我很喜欢,打算抬举谁,心里有成算了么?」

皇帝直言不讳,「儿子和端妃娘家姐姐的事,想必母后也都听说了。朕是一国之君不假,君王也吃五谷杂粮,抛不开儿女私情并非十恶不赦嘛!儿子眼下一门心思想立音阁为后,若得母后首肯,这就下诏接音阁入宫……」言罢小心觑了太后两眼,「那么母后的意思呢?」

Scroll to Top