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 章 潜智已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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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里人寂寞,皇子们不说,却架不住底下人以讹传讹。这样带有恐怖色彩的消息是个好消遣,于是很快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。

不管什么事,起了个头,总有好事之人往上头靠拢。一时谣言又起,看见承干宫四外冒鬼火的有之,听见正殿里女人带著孩子哭的也有之。太后下令彻查严惩,几十个太监闯进了承干宫,宫里萧索空旷,檐角挂满了蛛网,只有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灼灼。

正殿、偏殿、梢间,每一处都仔细查验过了,并没有什么异常。太后在院子里松了口气,「把窗门都打开,大春日里的,进点儿光,邪祟也就无处遁形了。好好的宫掖,白放著可惜了。地方就是要人住,没人气儿,时候长了难免滋长些个花妖树怪的……」话没说完,眼角瞥见配殿里有个人影从窗口走过,再细看,又什么都没有。饶是见多识广的太后也头皮发麻了,白著脸往后退了好几步,「上潭柘寺请高僧来,做一场水陆道场超度超度,兴许就好了。」

宫门重又关起来,这回还落了把铁将军。连太后都亲眼所见,这下子闹鬼更坐实了。皇后跪在太后炕前磕头,「老佛爷,我不敢在坤宁宫住下去了,坤宁宫和承干宫挨得近,万一……」

「混说!」太后断然否决了,「你是国母,阖宫全瞧著你呢,这会子挪地方,皇后不当了是怎么的?我活了一把年纪,这种事儿也听说过。阴司里的人上来闹,无非要吃要喝要穿,都给她,足意儿了还待如何?你先稳住,没的叫人瞧了不象话。」耷拉著眼皮眨巴几下眼睛,声调也降了下来,「这么的,求些符咒来,宫里张贴张贴,就完事了。」

有皇太后这句话,音楼回去把整个坤宁宫都布置起来,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黄符,房梁上也挂了桃木剑和八卦镜,皇帝来时她颤声儿说:「我瞧见邵贵妃了,满脸的血……手里拉个孩子,破布似的在地上拖著走。到我跟前她笑,地上孩子抬起脑袋来也笑,一笑脸上肉往下直掉,一块一块的,吧嗒吧嗒……」她连说带比划,恐怖的声调加上惊惶的神情,交织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画面。她死死扽住皇帝的胳膊,「邵贵妃要讨债,尖声儿说『你男人害死我,我要你的命』。皇上,您不就是我男人吗?这回她缠上我了,怎么办?」

时辰不算早,差不多戌时三刻了,外间黑黝黝的,点了灯笼也是昏昏的。皇帝被她弄得发毛,低声道:「你别疯了,神神叨叨不成体统。是不是做了噩梦?听多了信以为真,弄出这么个戏码来。」

「不是。」她说,「我老听见有人哭,就蹲在我床头,高一声低一声的,睁眼看又没有……您得想想法子,不然我会吓死的。要不把国师传来,他不是给干清宫捉过鬼吗?只要他肯出马,没有降不服的鬼怪。」

皇帝有点为难,「国师是和上神打交道的,弄来捉鬼,没的沾染了晦气,没法儿通灵了。」他把她抱进怀里安抚,「你听朕说,人只要心正,那些脏东西不敢近身。你害怕,朕陪著你。朕是皇帝,有真龙护体,比你请十个道士都管用。」

她只是打颤,上下牙磕得卡卡作响,「这宫里死了多少人,哪一处没有鬼……」她使劲掐他,把他掐得生疼,「白天都好,晚上不成。我不敢睡觉,一闭眼就听见鬼哭,看见邵贵妃张牙舞爪要杀我。」

她这个模样好几天了,皇帝都有些招架不住,只能尽力安慰她,甚至把腰上闲章摘下来赐给她,「朕的印章也能驱邪,你带在身上,保你百无禁忌。」

她倒是安静下来了,把头埋在他胸口,喃喃重复著「我怕」,皇帝无可奈何,只有紧紧抱住她。

音阁出嫁前两天到宫里来谢恩,天暖和起来,穿得也少,三个月的身子显怀了,身腰里细看鼓鼓囊囊的,往那儿一坐,隆起来不小的一块。

音楼有点萎靡,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。狗爷抱在炕上,横趴在她膝头,她一下下捋著,淡淡扫了她一眼,「过了门好好过日子,谢恩就不必了,我没为你做什么,你要谢就谢皇上吧!你瞧咱们姊妹,总这么阴错阳差的。想要的得不到,不想要的偏偏送上门来。我听说新姐夫是南苑人?南苑出来做官的真不少,要叫南苑王知道了,会不会笑话你?你也苦,往后有什么难处就进宫来,好歹自家姐妹,常走动吧!」

她这副二五八万的样子,音阁看了就来气。还提宇文良时,简直是往她伤口上撒盐。她是没想到,自己吃了苦头把张皇后赶下台,最后居然便宜了这个妾养的。她恨她恨得牙有八丈长,一定是她耍手段蛊惑了皇帝,否则说得好好的,怎么能一下子变卦?

她有气没处撒,什么皇后,在她眼里就是个捡漏的,不要脸,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。

她转头看满屋子的朱砂符,冷笑一声道:「娘娘把宫里弄得道观似的,真这么怕鬼?邵贵妃的死和你又没关系,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心里不磊落,难怪疑神疑鬼。」

音楼瞇著眼看她,她知道她满腹牢骚,怪谁?还不是怪她自己不成器!要是手段够得上,硬缠著也把后位弄到手了,何至于来祸害她?她的委屈和谁去诉?她天天的想肖铎,可如今他不在后宫走动了,要见他,比登天还难。她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,有时候精神恍惚,魂魄可以脱离躯壳飞出去似的。她现在一点就著,别惹她还好,惹了她,她立马就变成炮仗。

她就是要恣意枉为,样样闹大了才好,便高声喝道:「放肆!你敢同本宫这样说话,吃了熊心豹子胆么?你也不看看眼下境况,我是皇后,你是个什么东西?打小你就处处占著优,债台高筑,这会儿到你还的时候了,还没看明白?你进来给我磕头没有?我让你面子,你倒蹬鼻子上脸了!」她站起来,左右搜寻,看见案上的粉彩花瓶里插著簟把子,抽出来就要打她。

音阁没料到她会这样,见势不妙早闪开了,躲在雕花椅背后尖叫,「你疯了么?孩子有个好歹你吃罪不起!」

音楼追得畅快无比,这么些年的窝囊气,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了,嘴里骂骂咧咧著:「拿个孽种来威胁本宫,看我不打出你的下水(动物内脏)来!你这烂了心肝的淫|贱材儿,今儿要你的命,明儿下懿旨杀你妈,叫你们娘俩下阴曹和邵贵妃凑牌搭子去!」

一时鸡飞狗跳,坤宁宫是宁静祥和的地方,从没出过这种事。皇后举著戒尺满世界追人,追的还是娘家亲戚,把宫里人吓成了雪地里的貉子。大伙儿愕一阵,回过神来看要出人命,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后腿,冲音阁道:「姨奶奶快跑,仔细皇后娘娘给您开膛!」

音阁真吓坏了,披头散发哭嚎著跑了出去。

皇后站在那儿喘粗气,「还好跑得快,要不把她打出狗脑子来!」抬脚踢翻了小太监,「杀才,本宫裙子给你拽下来了!」突然扔了手里的家伙什捂住了眼睛,「作孽……阿弥陀佛……邵贵妃来了!」

她开始大喊大叫,在站台上手舞足蹈,大伙儿看她不对头,顿时都炸了锅了,分头出去报信、上良医所请太医。又上来几个人想制住她,不敢太放肆,四个人围成圈困住她。她力气奇大,推推搡搡间众人挨了好几下,等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闹,反插著两眼,双手伸得笔直要来掐他脖子。

皇帝心里著急,扔了扇子上来钳制,她胳膊没法动弹了,扭过脖子来,隔著龙袍一口咬在他肩头。皇帝吃痛,并没有放开她,只是怒斥边上人伺候不周,「皇后怎么成了这模样?」

宝珠哭道:「姨奶奶先头来,不盐不酱说了一车气话,娘娘心神一乱,许是克撞什么了。皇上快找高人来驱邪吧,这么拖延下去要坏事的。」

皇帝脑子里乱成了麻,命人把她抬进宫里,回身吩咐崇茂,「快把国师请来,那炉丹药炼不成就炼不成,皇后性命要紧。」

崇茂火烧屁股奔了出去,一路往西海子跑,跑得鞋掉了也顾不上。迈进丹房迎面撞上了肖铎,他哟了一声,「督主也在吶?」

肖铎蹙眉掸了掸衣裳,「咱家来面见主子,听说圣驾进宫了。瞧你这模样,出了什么事?」

崇茂哭丧著脸说了不得,探头招呼太宵真人,「皇上有旨,传国师即刻进宫。皇后娘娘撞了邪,在宫里见人就打,皇上都给咬出血来了……哎呀,快著点儿!」转头对肖铎道,「承干宫里邵贵妃阴魂不散,带著荣王出来吓人,连老佛爷都给唬得不轻呢!我看督主还是进宫瞧瞧,这时候东厂不出面,还等什么?」

宫里出怪事他是知道的,鬼神之说他一直不相信,可值房里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,也闹不清真假。要是真的,太宵真人半瓶子醋晃荡,能驱鬼才奇了。他放心不下音楼,这会儿也顾不得,就依崇茂的说法,和皇帝毛遂自荐也是个说头。

进了坤宁宫,抬头桃木剑,低头黄符纸,瞧著布置得不成样子。太宵真人嘴里念念有词,迈著八字步捏著手决,在地心开坛做法。肖铎努力往里看,落地罩后放著垂帘,隐约看见榻上卧著个人,只不得见面。他心里焦躁,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,却听见里头叫了声臣。他忙应个是,打帘进了里间。

匆匆瞥她一眼,她仰在那里倒还算平静。许久不见瘦了好些,原本丰盈的脸颊塌下去了,张著空洞的两眼盯著房顶,形容凄恻可怜。他的喉头哽住了,心头一阵抽搐,仓惶调开视线,不能再看,怕看多了控制不住自己。

皇帝回身坐在榻上轻抚她的脸,可能是牵痛了肩头的伤,皱著眉头抽了口冷气,「皇后这两日精神头不济,可是像今天这样却从来没有过。朕心里著急,好好的人,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,是不是朕对她约束太多……才刚太医来瞧,」他缓缓摇头,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。症候来得太突然,朕已经不知怎么才好了。承干宫闹鬼,这说法臣信不信?」

肖铎呵腰道:「鬼神的事,实在说不到底。臣本来是去西苑回禀今年的盐务,正遇上总管传话,得知出了这样的岔子,便跟著进宫来了。君忧臣辱,臣没能替主子分忧,是臣的失职。臣在想,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?若是得皇上首肯,臣派东厂的人进驻,守上三天三夜,就是真有鬼也把她拿个现形儿。」

皇帝听了大合心意,颔首道:「朕正有此意,这么干放著心里总没底,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,就依臣的意思办。」说著恋恋看她一眼,叹息道,「她才刚对朕下嘴来著,劲儿真不小……你们有些交情,她心里的结打不开,你替朕宽慰她几句。」言罢起身,捂著肩头踱出了寝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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