贰·狸奴

楔子

午夜时分,月黑风高。

它蹿入了塔内,不往上走,而是东挠西嗅地往下找道路,忽然一跃而起重重扑下,它将腐朽了的木板地硬砸出了个窟窿来。

然后把肥硕的身体抻成了不可思议的细长形状,它通过窟窿钻下去,落入了地下漆黑的密室。一切都如它先前所料,于是它满意地抖了抖胡须。

锋利的爪子抓挠地面,它开始疯狂地掘土,圆脑袋和尖耳朵一点一点地深入到了土坑中,它最后只露出了一尊圆圆的胖屁股和一条直竖向上的粗尾巴。

它也累了,但是不能停,为了找这深埋在土下的宝贝,它已经做了几年的准备。它有直觉,那宝贝已经近在咫尺了。

只是,为什么身边空气会忽然流动起来?

像通了电一样,它周身的皮毛火花闪烁、劈啪作响,不祥的预感一点一点滋生出来,让它挖掘得愈发疯狂了。

一 叶青春的乡间奇遇记

叶青春回了天津卫,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医生,不是他生了病,是他被只野猫挠破了手背,虽然没流血,但他心中也还是很悚然,既怕野猫的爪子上有细菌,又怕野猫的皮毛中有跳蚤。

在确定自己安然无恙之后,他松了一口气,又有了闲心。这点闲心催著他逾墙而走,溜进了画雪斋,对著半梦半醒的金性坚大说大讲:“好家伙,往后我可再不下乡去了,为了收那么几捆土布,我这几天是吃也吃不好,睡也睡不香,太阳还毒,晒得我啊——你看我这鼻梁,是不是都出雀斑了?”

金性坚半闭著眼睛端坐在太师椅上,没理他。

叶青春有点急:“你是石头人呀?倒是看我一眼啊!”

金性坚这回向著他一抬眼皮,抬过之后从鼻子里哼出回答:“嗯。”

叶青春稍微满意了一点:“这还不算什么,最危险的是,在我和伙计带著布回来的时候,走山路——你猜怎么著——遇上大爆炸了!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开炮打仗,反正我没瞧见大兵,就看前头山尖上的一座破塔,‘轰’的一下子就炸了!从塔底到塔尖,炸了个粉碎,砖头瓦块满天飞!我倒是没被那些东西砸著,那些东西真要是砸了我,一下子就能给我开了瓢!你猜我是让什么东西砸了?”

金性坚坐在书房内的半明半暗处,默然地摇头。

叶青春早就不指望他能有问有答地给自己捧场了,所以掏出手帕一擦嘴角的白沫,他顺势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:“天上飞来一只大花猫,我让猫给砸了!”

抬手往头上一挡,他对著金性坚比比划划:“吓得我抬手这么一挡,结果正好挡在了猫爪子上,我这细皮嫩肉哪是猫爪子的对手?当场就破了三道皮!”放下手抱著肩膀打了个哆嗦,他对著金性坚连连摇头,“可怕可怕,若不是我用手挡了一下,这回非破了相不可。”

这一回,金性坚终于说了个整句子:“区区三道爪痕,倒也无损叶君的风采。”

叶青春一愣,觉著对方像是在夸奖自己,便立刻有些不好意思:“哎呀,金兄你可真是的,又拿我开玩笑!”

金性坚抬手堵嘴,打了个哈欠,因为一直是犯困,且被叶青春聒噪得发昏,所以颇想翻脸动手,把这位叶君拎起来扔出去。

不过就在他意淫之时,克里斯汀服装店的伙计找上门来,一阵风似的就把叶青春裹了回去——店里的伙计在大街上被汽车撞了,叶青春作为老板,不能不管一管去。

二 超级伙计

叶青春如今头大如斗。

进了医院的伙计,差一点就被汽车碾成了肉饼,无论怎么算,都要休养上个小半年才能重新直立行走。照理来讲,只要有钱,不怕招不来伙计,可这伙计是他手下的第一干将,不但会用好几国洋话和顾客打招呼,更兼洁净伶俐,见了谁都是未语先笑,在叶青春眼中,堪称一名人才。

人才如今卧了床,克里斯汀服装店又是这样摩登雅致的所在,总不能随便从外面招个不懂“美”的小子过来招待客人,所以叶青春十万火急地裁出一张大红纸,用碗口大的墨字写了一篇招工启事,贴在大门口。

红纸一贴,立刻就有人上门。叶青春前几天到那穷乡僻壤中走了一趟,收上来几大捆土掉渣的土布,本打算用这本乡本土的土物制造出一点东方美,高价卖给他的西洋朋友们,如今也顾不上造美了,每天都要忙里偷闲,接见十几名应聘者。

应聘者数量虽众,然而质量参差,有那谈吐好的,然而相貌不美;偶尔遇了个相貌合格的,又是满口方言,莫说洋话,连官话都讲不清楚。叶青春急到了一定的程度,简直想去画雪斋借个仆人用几个月——金性坚身边有个十八九岁的小男仆,大名不知道,反正别人都喊他小皮,小皮跟著金性坚久了,也有几分雅气,看著不比平常人家的少爷差许多。

叶青春越想越觉得对,这一天他在店门外逡巡不已,差一点就真要去画雪斋借小皮了,可是未等他往画雪斋的方向转,忽听有人问道:“先生,请问这店里是要招伙计吗?”

叶青春抬头一瞧,吓了一跳——不是光天化日见了鬼,是被这位来客惊艳到了!

来客是个青年,看著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,身材有点人高马大的意思,然而是有型有款的高大,把一身青布裤褂支撑得又有棱角又有线条,低头看著叶青春,他微微含著笑,脸挺白,浓眉毛,大眼睛是清清澈澈的琥珀色,一头短发有点乱,头顶还有一撮直立著的毛,也是琥珀色的。

“哟!”叶青春盯著他看了半天,“你想到我这儿当伙计?”

青年笑眯眯地一点头:“您是老板?”

叶青春立刻就把小皮给忘到了百里开外。把青年引入店内的一间小休息室里,他将这青年盘问了足有一个多小时,末了得知这青年也姓叶,大名叫做小虎,识数认字,家里本来也是做小生意的,因为新近破了产,所以从北京来了天津,想要自找活路,工钱不拘,只要管吃管住就成。

小虎英俊和气,打扮得也干净,说话声音不高不低,脸上总带著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。叶青春万没想到自己招伙计能招来个知书达理的美男子,自觉著是捡了宝贝,立刻让人出门撕了大门口的红纸,又把厨房后头的一间小屋子收拾出来,安排给小虎居住。

不过半天的工夫,小虎换上衬衫长裤,开工了。

小虎在店里当了三天伙计,结果除了叶青春之外,其余的伙计都不愿意搭理他了。

不因为别的,就因为他太能干了,太殷勤了,太招人爱了。伙计们背地里都说他一头杂毛、两只黄眼,模样很像个杂种,然而女客们肤浅得很,见了小虎就要笑,并不管他杂不杂。见了客人,他能滴溜溜地转成陀螺;见了老板,他更是谄媚,叶青春忙于在店铺楼上的房间里造美,偶尔下楼亮个相,只要是让小虎瞧见了,必定如同李莲英见了西太后一般,恨不得亦步亦趋地搀著叶青春行走。叶青春略微咳嗽一声,小虎已经把茶水送到了他的嘴边;叶青春略微一扯领口,小虎轻摇折扇,向他送出一缕清风。

叶青春活到如今,虽然也一直过著少爷的生活,可还没有享受过这种程度的服侍,不由得飘飘然要发昏。

于是,等到一名伙计这天下午悄悄溜进他的设计室里,向他打小报告时,他嗤之以鼻,根本不信。

伙计的小报告内容如下:“先生,小虎这人不对劲,他夜里总偷著去厨房吃东西。”

叶青春感觉这伙计蠢得令人发指,栽赃都不知道栽个好的:“偷东西吃?他为了什么?咱们这里本来就是管饭的,又没限了谁的饭量,都是管饱吃,他犯得上夜里不睡觉,再去偷几口吗?”

“他不是偷干粮吃,他是偷肉吃。”

“这话更荒谬了,你们这帮东西,一到饭点就如狼似虎的,一顿饭吃完了,还能剩下肉菜给他偷吃?”

“他偷生肉吃。”

叶青春皱起了眉毛:“怎么回事?你还没完了?他是个人,又不是豺狼虎豹,人能吃生肉吗?你瞧见了?”

“大师傅说的,自从小虎来了之后,头天晚上剩下的肉,第二天早上过来一瞧,准没!小虎夜夜住在厨房后头,不是他偷的,还能是谁?”

叶青春看著伙计,眨巴眼睛。厨房里的大师傅早来晚走,负责店里众人一整天的伙食。这大师傅甚是老实,况且和小虎也没有竞争关系,没有理由造小虎的谣言。

对著伙计沉默了片刻之后,叶青春开了口:“你把大师傅给我叫过来。”

油渍麻花的大师傅从厨房赶了过来,面对叶青春的质问,他没提“小虎”二字,只说这租界地里又不荒凉,不会有野兽出没,可是——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根大骨头:“您瞧这啃的,狗都啃不了这么干净!”

叶青春用手帕捂著口鼻,看著那根大骨头。大骨头未经烹饪,上面还残留著鲜红的筋膜,然而一丝肉都没有了,只见几道深深的齿痕,将要深入骨髓。

“那这也不能是人啃的呀!”他说。

大师傅深以为然:“没错,所以才奇怪呢!”

叶青春放下手帕,下意识地咬了咬指甲,忽然觉得有些悚然。难不成自家其实藏了一只猛兽?幼年时自家的老房子塌了一间,不是就发现那墙里藏了一条人腿粗的老蛇吗?

不置可否地把大师傅和大骨头全打发走了,叶青春抱著肩膀坐立不安,只觉房内全是虫豸,处处都是危机重重,可是又不便声张,毕竟证据只有一根大骨头,太不充分。心乱如麻地思忖了一番之后,他不动声色,静等天黑。

天黑透了,家在本地的伙计们关好大门,络绎地下班离去,小虎把院子扫了扫,也回了他的小屋。叶青春回了卧室,换上一身利落短衣。把腰带鞋带全系紧了,他坐在桌前揽镜自照,自觉著很有几分侠客风采,可惜身手略差一点,放下镜子的同时碰掉了桌上的香水瓶,五十法郎一瓶的香水落在地上,啪嚓一声摔了个粉碎。叶青春急得伸手去接,结果一屁股从椅子上滑了下来,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香水泊中。

万幸,碎玻璃没有扎伤他的皮肉,他也顾不得收拾,连滚带爬地站起来,他就这么奇香扑鼻地关灯出门,夜探厨房去了。

叶家的格局,是前方一座小洋楼,楼下是店铺,楼上是叶青春的住所。洋楼后头另有一座红顶小房,乍一看挺美,其实房中烟熏火燎,是间厨房,厨房还连著个小小的暗间,本是打算用来堆煤的,但叶家的煤是随烧随买,所以大师傅为了图省事,索性在厨房门口支了个小小的棚子,权充煤棚,暗间空下来,便成了小虎的卧室。

这暗间和厨房并不相通,各自开门,所以不受油烟污染,倒也干净,小虎住进去也绝不算是受虐待。叶青春有心把小虎叫过来给自己做个伴,可是转念一想,又怕小虎要笑自己异想天开——这样繁华的一个大都会里,难道还真会藏了兽类不成?

这么一想,叶青春就索性缩进了厨房门口的小煤棚子里。棚子里除了蜂窝煤就是他,他抱著膝盖蹲下来,倒也和夜色融为了一体。

春夜的风,吹久了也寒凉,叶青春蹲了许久,连只野猫都没见到。双腿酸麻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干脆席地而坐,一边揉捏著小腿,一边心中暗想:“我是不是让伙计和大师傅串通起来给骗了?”

这个念头一出,他立刻心中冒火,当即挣扎著就想往外走,明天要找伙计和大师傅算总账,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,一动也动不得,有心爬出去,又觉得形象太不雅。

然而,就在他要爬未爬之际,棚子外头来人了。

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音,以为是个人,可是定睛一瞧,他影影绰绰地又觉得那不像个人——哪有活人是这样深深弓腰四脚著地走路的?

可是他渐渐看清了那人身上的青布裤褂,还看清了那人挽起了两只袖口,露出了半截白胳膊——确实真是个人!

鬼鬼祟祟地连走带跳,那人轻轻巧巧地停到了厨房门口,转动脑袋东张西望了一番。叶青春圆睁二目屏住了呼吸,就见那人面目模糊,唯有两只眼睛惊人,圆溜溜地放著金光,竟如两只小灯泡一般。

天色再黑暗,面目再模糊,姿态再诡异,叶青春也认出来了:他就是小虎!

小虎半人半兽地停在厨房门口,四处嗅了嗅,然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。叶青春一动不敢动,因为气都不敢大喘,所以不受自己这一身奇香的干扰,倒还保持了绝对的安静。棚子外的小虎似乎是很讨厌这刺激气味,抬起一只手胡乱揉了揉鼻子,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枚小钥匙,三下五除二地捅开门锁,钻进了厨房。

叶青春依旧不敢动,就听黑洞洞的厨房里传出咔嚓咔嚓的啃噬声音。直过了十几分钟,小虎才一边咀嚼一边走了出来,重新锁好了厨房房门。“嘎”地打了个大饱嗝,他伸手指头进嘴里抠了抠牙齿,然后半走半爬地跳跃进了夜色之中。

小虎走了,叶青春还是没动,只是身下漫开一股暖流,尿了一地。

三 天杀的怪物

叶青春洗澡洗到了天亮。

洗到天亮也没洗去他那一身香水气味,他疑神疑鬼地对自己嗅了又嗅,不怕自己太香,是怕自己身上还存留著尿骚。好容易盼到了天光大亮,伙计和大师傅也络绎地来了,他芙蓉一般地出了水,一边按照美的准则梳洗打扮,一边在心中拟好了对策。店里再缺伙计,也不能雇个怪物。现在天气凉,厨房里有存肉,倒也罢了;万一等到天气热了,生肉不能过夜,那怪物到厨房里找不到东西吃,再跑过来把自己嚼了怎么办?

谋划妥当了之后,他也无心享用每天清晨的牛奶蛋糕,直接下楼在店铺里巡查了一番。伙计知道这位老板虽然看著油头粉面不是个做事的人,但是经营有方,一贯谨慎,所以也不在意,自顾自地把成衣往架子上摆放。

忽然间,店铺内响起了一声大叫:“哎呀!这是谁弄的?”

伙计们吓了一跳,就见叶青春站在一袭软缎子白旗袍前,牵著那旗袍的前襟怒目圆睁,旗袍上面蹭了长长一条子黑迹。伙计们吓坏了,慌忙跑上前去细看,结果发现那黑迹是一抹巧克力。

“这是何总长夫人定制的衣服,今天下午就要派人来取的,如今弄成了这个样子,怎么交得出手?”叶青春扯著喉咙大叫,“谁干的?谁吃巧克力了?”

伙计们纷纷退却,唯有一人胆子略大一点,嗫嚅著答道:“先生,昨天下午……只有您吃了巧克力……您还给了小虎一块儿……我们连巧克力的毛都摸不到,哪有机会吃呢……”

那人的话一出口,正中了叶青春的下怀,声音立时又提高了几度:“那一定是小虎干的!小虎呢?”

小虎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,见了眼前情形,也是一愣:“先生,我在这儿呢!”

叶青春将那旗袍扯下来往他面前一掼:“混账东西!我好心好意招你过来,你却给我火上浇油,糟蹋我的东西!你给我走,我不用你了!”

不等小虎辩解,他回头又对著账房先生咆哮:“老王!给他结这半个月的工钱,不许跟他啰嗦,让他立刻走人!”

老王被叶青春的雷霆之怒震住了,哆里哆嗦地疯狂点头,叶青春嚷了一通,累得直出汗,鬓角热烘烘地做痒,转向前方抬手欲挠,他吓得打了个激灵:“哎哟我的娘!”

小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,正低了头在他耳鬓之处吸气。见他一惊,小虎不为所动,继续围著他乱嗅,嗅过之后抬起头,睁大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,一脸惊讶地看他。

平心而论,小虎这表情简直有点楚楚可怜,但叶青春把心一横,决定不受他的蛊惑。

三分钟后,小虎垂著头,被几名伙计连推带搡地赶出了克里斯汀服装店。

叶青春站在楼上,看著小虎的背影,心里也怪不好受的,不过想起昨夜那一场惊魂,又不由得要摩挲摩挲心口,认为自己是除了一桩大患。略施小计除去了旗袍上的巧克力渍,他这回心静了,回到楼上喝茶吃点心读报纸,然后钻进自己的羽绒被窝,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。

到了下午,他懒洋洋地起了床,溜达到了楼下。这时店内静悄悄的,一名顾客都没有,伙计们坐在屋子里,也都是昏昏欲睡。叶青春摸了摸那些柔软光滑的印度绸,心中有些愉快,有人将一杯冰镇过的碧螺春送到了他面前,他接过来喝了一口,然后说道:“小虎啊……”

这三个字出了口,他含著碧螺春怔住了。

面前站著个高高大大笑眯眯的青年,可不就真是小虎?把茶杯往柜台上一放,他急了:“怎么回事?当我说话是放屁不成?我已经发话不要你了,谁许你又回来的?”

小虎眨巴著大眼睛,一脸无辜地看他,其余的伙计站起了身,也是满脸的莫名其妙。叶青春环视周围,越看越感觉这气氛不对,于是开口问道:“你们都发什么傻?我上午刚把小虎撵走,谁许你们又让他进来的?”

伙计们面面相觑,末了,一人挠著后脑勺答道:“先生,您……没撵过他啊!”

“胡说八道!上午你们都在场,怎么敢睁著眼睛说瞎话?尤其是你,小张,我清清楚楚地记得,是你把小虎推出大门的!”

伙计小张彻底傻了眼,扭头去问身边的人:“我把小虎推出去的?”

叶青春急了,又从柜台后面揪出了账房先生:“老王,我是不是让你给小虎结了半个月的工钱,让他滚蛋?”

老王也是目瞪口呆:“有,有,有这事儿吗?”

一屋子的人忽然全患了失忆症,叶青春又惊又怕,抬头再去看小虎,就见小虎对著自己一歪脑袋,微微一笑,口中微露了两枚虎牙的尖端。

叶青春第一次发现他口中竟然藏著利齿!

“好,好!”叶青春抬手用力一拍柜台,“那我现在把话重说一次,小虎这人我不用了,让他滚蛋!现在就滚!小张,你把他给我赶出去!”

小张当即上前一步,对小虎说道:“先生下令了,咱也就不用再废话。两个山字落一块儿,您请出吧!”

小虎看了叶青春一眼,没说什么,垂著脑袋转身走出了店门。

一个下午加一整夜过后,叶青春照例下楼,然后惊了个魂飞魄散。

他看见小虎站在伙计群里,这一帮人正在若无其事地扫地擦柜台,预备开门营业。

他直接把小虎又撵了走,然后一整天都守在店铺里,直到傍晚店铺要关门时,他才因为肚子疼,跑了一趟茅房。

等到他出了茅房回来时,他就见伙计围成一圈在吃晚饭,其中有个个子特别高、食欲特别好的,正是小虎。伙计们一脸的天经地义,似乎小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,而小虎抬起头又是对著他一笑,笑得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。

叶青春想,自己这回真是见了鬼了!

叶青春勉强镇定下来,没有带了细软逃出家门去住旅馆。

他也没再徒劳地继续驱逐小虎,只在夜里入睡之前,像个黄花大姑娘似的,往枕头下面藏了一把大剪刀,又将房门牢牢地反锁了住。

无论如何,这一夜总要先度过去。叶青春蜷缩在被窝里,先是竖著耳朵,生怕那怪物要摸上楼来,然而等了许久,不见动静,便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。

睡到半夜,他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。

房内一片黑暗,暗中回荡著轻微的呼噜声音。慢慢地掀开棉被坐了起来,他低头一瞧,看见了趴在床尾的小虎。

他一动,小虎慢慢地翻了个身,抱著膝盖缩成一大团,沉甸甸地压在棉被上。两只黄光闪烁的大眼睛睁开了一条线,他显然也是醒了,但是口鼻之中依然呼噜噜地响著。

“你来干什么?”叶青春吓得声音都变了。

小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,显出上下四枚尖牙。打过哈欠之后,他一伸舌头,舌头奇长,竟然结结实实地卷过了鼻尖。

然后,他答道:“今天夜里冷,我来给你暖脚。”

隔著一层棉被,叶青春慌忙把脚丫子抽了回来:“胡说八道!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”

小虎抬手攥拳揉了揉眼睛,随即一跃而起——他这样大的个子,跃起之时居然是异常的轻盈,无声无息地就扑向了叶青春。叶青春被他扑了个仰面朝天,就见他一边扯起被子将自己盖严,一边用古怪尖细的声音喃喃自语:“盖好一点儿,你身体弱,小心冻出病来。”说完这话他往旁边一滚,竟是公然躺到了叶青春身边。伸手把叶青春牢牢地搂了住,他伸过头来,对著叶青春的耳朵就舔了一大口。

叶青春没敢动,也没敢出声,怕这怪物狂性大发,再啃了自己的脸。

叶青春非常配合,任由小虎舔了自己半夜。清晨起床之时,他熬得眼圈发黑,白脸泛青,靠著小虎的半边脑袋乌黑锃亮,被小虎舔了个一丝不苟的大背头。

顶著半边背头,叶青春完全没敢抗议,小虎则是蹦蹦跳跳,早早地就下了楼去预备营业。叶青春瑟瑟发抖地坐在卧室里,简直被小虎吓出了心病,而就在这时,一位女客赶在所有人之前登了门,指名道姓地要见他,于是他不得不随便披了一件大衣,在自己的设计室里见了女客。

女客一进门,他立刻就把大衣甩到了一旁,露出了本相:“原来是你呀!”

女客年方十八,花容月貌,身穿洋装,头烫卷发,戴一副蓝框平光眼镜,做摩登女大学生的打扮,正是他的亲妹妹,叶丽娜。

叶家兄妹相貌极像,叶丽娜就约等于女版的叶青春。自从叶青春被叶老太爷驱逐出境之后,叶丽娜就难得能和这位兄长相见。叶老太爷这人有些盲目,一提起当了裁缝自力更生的叶青春,他老人家便痛心疾首地叫骂不止;然而自家女儿在大学里学成倒数第一,成天好吃懒做骄奢淫逸,他倒看著十分顺眼,并不觉得有何不妥。

叶丽娜在学业上一塌糊涂,且不急著嫁人,所以每天悠游自在,活得十分得意,加之她和叶青春一样,自我感觉都是极美,故而也不安分。今天她起大早来看哥哥,也不是因为兄妹之情发作,指著叶青春的头发大笑了一通之后,她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,直接进了正题:“哥,你认不认识金性坚?”

叶青春翘了大拇指向窗外一指,云淡风轻:“金先生是我的邻居,对我的艺术造诣很欣赏,时常请我过去吃茶。怎么了?”

叶丽娜的双目登时有了光芒:“真的呀?你和金先生是朋友?”

“我作为一名大艺术家,他和我交朋友,很稀奇吗?”

叶丽娜嘻嘻地笑出白牙齿来,蓝框眼镜滑到了鼻头上:“其实是上个月,我在南开大学的画展上见了他一面,觉得他年轻有为,不但有才华,还那么英俊潇洒……我的意思是,现在社会上难得见到这样有内涵的青年,又听说他仿佛是和你相识,所以就赶过来问一问嘛。”

叶青春正色答道:“你看上他了?那你还是算了吧,那个人,本领一定是有的,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;不过他性子闷得很,上辈子可能是块石头。再说我现在哪有闲心给你介绍朋友,我跟你讲……”他伸长脖子凑到妹妹耳边,“我好像是见鬼了。”

叶丽娜把眼镜向上推到了鼻梁:“哥,你疯了?”

叶青春抓住妹妹的一条胳膊,叽叽喳喳地长篇大论了一番,末了铁青著一张脸问道:“你说这可怎么办?”

叶丽娜看著哥哥,平光镜片之后,美目一转:“哥哥,我也让你说得怪害怕的,不过到了这个时候,你一个人的力量有限,当然要去向朋友求援才行。”说完这话她站了起来,抓起自己的漆皮小包,“走!要找就找个最近的,就是金先生吧!”

叶青春有些犹豫:“那他会不会以为我发神经病啊?”

叶丽娜一秒钟也等不得了,当即答道:“那你就不用去了,我代你出面好了。”

说完这话,她踩著高跟鞋,转身就走。叶青春见势不妙,抓起大衣起身去追:“人家又不认识你,你少跑过去给我丢人现眼——你站住,他现在还没睡醒呐,你去了也白去!”

叶青春追著妹妹跑到了画雪斋门口,结果发现今日异于往时,嗜睡的金性坚居然起了个早,并且就站在楼前的台阶上望天,算是被他兄妹二人堵了个正著。

叶家兄妹进了公馆客厅,并且一人得到了一杯热茶。金性坚——不知道是起了大早还是一夜没睡,周身收拾得挺拔利落。笔直地站在沙发后头,他正对著叶青春,默然审视了片刻,他的两道长眉轻轻一动,低声说道:“你这个艺术,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。”

叶青春下意识地抬手一摸脑袋,随即反应过来,苦著脸答道:“金兄,你可是在说我这个脑袋?唉,这不是我故意弄出来的新发型,我是——我是——我是夜里让鬼舔了!”

此言一出,叶丽娜立刻开口,将自家兄长夜里的那一场惊魂记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番,一边讲,一边直勾勾地盯著金性坚瞧。

金性坚微微偏著点脸,半垂眼帘不看人,只似听非听地盯著地毯上的几点光斑。听到最后,他并没有讥讽叶青春神经错乱,只略略地一低头,叶青春感觉他像是微笑了一下,但是那笑容转瞬即逝,令他看不清楚。

“你向我要办法,我也没办法。”金性坚说了话,话是冷冰冰的,不带感情,又冷又清晰,“不过我认识一位法师,你们如果相信,我可以介绍你们去见他。”

叶青春立刻点了头:“我信!”

金性坚一言不发地离了客厅,过了片刻回了来,将一张小纸条递给了叶青春:“这是地址,你去找他吧!他若肯来,便来,他若不肯来,我也没办法。”

叶青春接了纸条,起身就走,走出几步转过身,硬把妹妹也扯了起来。叶丽娜本来还想和金性坚攀谈几句闲话,哪知哥哥力气不小,自己晕头转向地便被他拽出了画雪斋。

“你回家吧!”叶青春站在街上,告诉叶丽娜,“这事儿真是有点儿玄,你别跟著掺和。等到太平了,你再过来,我再带你去见金性坚,好不好?”

“我不怕!”叶丽娜鼓著嘴跺脚,“我们新时代的女性——”

叶青春压低了声音:“你再不听话,我可往家里打电话了!你在外面交男朋友那些破事儿,我也全给你讲出去,看爸爸饶不饶得了你!”

此言一出,叶丽娜果然被他吓跑了。

叶青春觉得自己尽了做大哥的责任,左右看了看,他摸到大衣口袋里还有几块零钱,打算直接去找法师救命,可是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膀,他一回头,正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。

“该回家吃早饭啦!”小虎笑笑地说话,声音有点尖锐刺耳,还有点嗲。

叶青春咽了口唾沫,没敢反抗。

吞下了面包夹煎蛋和一杯牛奶之后,叶青春又问小虎:“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?”

小虎本来是坐在他身边,这时就往他身上一靠,喉咙中又“呼噜呼噜”地响了起来。叶青春试探著躲了一下,没躲开。小虎抬手一拍他的脑袋,懒洋洋地说道:“你长得这么大了。”

叶青春没听明白这话,思索了一下,又问:“你是不是喉咙上火了?我给你钱,你去看看医生好不好?”

小虎一摇头,俯身趴上了他的大腿:“我要和你呆在一起,哪儿都不去。”

叶青春心中一凛,心想这怪物对自己动手动脚,难不成是瞧自己貌美,看上自己了?

“我的老天爷啊!”他的脑海中拉起了警铃,“这个天杀的怪物,竟然还瞄上我的贞操了!”

四 真相

叶青春发现这小虎虽然不言不语,其实已经是在无言中对自己摊了牌,夜里不但公然地溜去厨房偷肉吃,而且吃完了必定要蜷缩到自己的床尾睡大觉,睡也不好生睡,总要呼呼噜噜地凑到自己身边,舔得自己满脸口水。

这便不是一个“怪”字可以简单形容的了,叶青春遭遇了这生平第一大危机,居然急中生智,临危不乱。不动声色地熬了几天之后,这一日他在楼下和一位熟识的女客谈笑风生,谈著谈著便送对方走了出去。等到那女客坐上私家汽车离去了,他看了画雪斋内一眼,很想能够凑巧遇上金性坚,让他派出汽车送自己一程,然而画雪斋内静悄悄的,一个人影都没有。

小虎这些天一直粘著他,此刻见他站在院外不动,便迈步要往他这里走。叶青春侧过脸,用眼角余光向后一瞟,心中不禁发焦,偏巧这时,一名洋车夫拉著洋车跑过小街,叶青春看准了,也来不及多想,竟是一个箭步蹿上车去,屁股还未坐稳,嘴巴已经发了话:“走走走!去日租界旭街!快!”

洋车夫不明所以地加了速度,而叶青春一边坐正身体,一边扒著洋车车篷往后瞧,正好看见小虎走出了院门。对著洋车跑了几步,小虎似乎要追,可是一辆汽车鸣著喇叭迎面开过来,正好挡住了他的道路。叶青春慌忙缩回脑袋,把一口气喘了个乱七八糟。

洋车夫一鼓作气把他拉去了日租界,按照金性坚所给的地址,他在一处鱼龙混杂的公寓里,还真找到了个形象不凡之人。

此人生得人高马大,穿著一身洁净便装,先前一定做过和尚,因为在短短的一层黑发之下,明显可见戒疤痕迹。叶青春见这人高大威武,仅从身材来看,就足以将小虎揍扁,心中便略微有了三两分底气:“请问,您是莲玄法师吗?”

不凡之人独住了两间不好不坏的屋子,房内陈设简洁,正类似他本人的形象。用蒲扇般的大巴掌捏著一只小小的茶盅,莲玄转动著茶盅没有喝,只一点头。

叶青春的底气长到了四五分:“是金性坚先生介绍我来拜访您的。哈哈哈,我一瞧见您,就看出您一定是金兄的朋友,您和金兄一样,气质都是这样的冷傲脱俗。”说到这里,他一拍大腿,“我说我瞧您这么眼熟呢!我是不是前两个月在画雪斋门口见过您?”

莲玄有著壮汉的体魄,可是没有壮汉的肤色,他偏于苍白,偏偏眉毛眼睛又非常黑,一张脸黑白分明,天生的刺目。

“金性坚让你来找我?”莲玄端起茶盅,抿了一口清茶,“这倒是难得了。”

叶青春看著莲玄这个态度,怀疑他和金性坚之间的关系未必只是朋友那么简单,所以也不敢多说,直接讲道:“法师,我这一趟来,是求您救命的。实不相瞒,我家里来了个不大像人的人,他对我——他对我——唉,我都说不出口哇!”

莲玄又喝了一口茶:“但说无妨。”

既是无妨,叶青春便敞开了大说一场。莲玄听著,并不惊异。等到叶青春把话说尽了,他答道:“隔壁是间空房,叶先生可以过去休息半天,天黑之后,我随你前往府上,会一会那位不大像人的人。”

叶青春唯唯诺诺地去了隔壁,结果发现这法师真是实诚人,房内除了一把椅子之外,果然是什么都没有,他直挺挺地坐下来,一直坐到了天黑,其间法师连把瓜子都没抓给他。等到夜幕降临之时,他已经饿得冒了虚汗。

抖抖索索地跟著法师上了路,他现在都顾不得怕小虎了,只是好奇这法师究竟是吝啬,舍不得给自己吃饭;还是他过午不食,连带著也让自己挨了半天的饿。乘坐洋车进了英租界,叶青春在克里斯汀服装店门口下了来,就见大门虚掩,店内灯光暗淡,正是伙计们都各回各家去了。

推开院门走了进去,他正要说话,一个黑影已经从楼内扑到了他面前:“你到哪里去了?”

那影子亮著两盏小灯似的黄眼睛,正是小虎。叶青春支吾著后退了一步:“我找了一位朋友来做客。”

他后退,莲玄上了前。走到小虎面前站了住,他无言地盯住了小虎的眼睛。

小虎和他对视片刻,两只眼睛越瞪越大,忽然弓起腰仰起头,他张大嘴巴露出上下四枚尖牙,从喉咙深处发出了颤而粗哑的怪声。叶青春最怕这副嘴脸,吓得抬手要捂眼睛,哪知莲玄骤然扬手,“啪”地抽了小虎一个大嘴巴!

这个嘴巴抽得太狠了,打得小虎一个踉跄,怪叫声也戛然而止。慌忙原地站稳了,小虎这回急了眼,对著莲玄便是一扑,莲玄当即侧身一躲,把后方的叶青春露了出来。叶青春只觉脖子上一疼,竟是小虎的指尖蹭过了他的皮肤——他第一次发现,小虎竟然有著奇长的指甲!

四脚著地地落了下去,小虎随即回头去看叶青春:“好哇!你们姓叶的又要害我!”

叶青春捂著脖子,边躲边问:“我们姓叶的怎么惹你了?我原来又不认识你,怎么谈得上‘又’害你?”

小虎直起腰来,拧著眉毛大叫:“你们叶家——”

说到这里,他脸色一变,看见莲玄从怀中摸出了一道黄色纸符。龇牙咧嘴地又怪叫了一声,他这回就地一滚滚出了院门,可惜莲玄在这同时出了手,黄符如同一道火光,闪电般地打到了他身上。

他瞬间消失了,莲玄几大步追了出去,见街道上空空荡荡,已经没了小虎的影子。

小虎是凭著直觉来躲藏的。

一道纸符,对于人类只是一张纸,对于他却是如刀如火。那符牢牢地贴在了他的肩胛骨上,他不敢去撕,只觉得烈火从自己的肩胛开始燃烧,烧得半边身子都是血肉模糊。疯了一般地见洞就钻,他钻进了最近的一扇大门缝里。连滚带爬地继续向前逃,他想自己运气好,因为面前的小洋楼没关大门,正能让他再钻一次。

可是就在他进门的一刹那间,沉重的楼门“咔哒”一声,严丝合缝地关闭了。

蜷缩著委顿在地上,他勉强抬起了头,就见楼内幽暗豪华,一盏水晶吊灯半明半晦地亮著,光束之下的楼梯台阶上,站著一名男子。

是金性坚。

金性坚西装革履,身姿笔挺,双手背在身后,横握著一根亮晶晶的黑漆手杖。两只眼睛看著小虎,他没有表情,单只是看。

他看小虎,小虎也看他,小虎不但看到了他,还察觉到了这楼内淡淡的妖气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他拼命地挤出了声音:“救我……”

金性坚慢慢地迈了歩,皮鞋底子一尘不染,在锃亮地板上碾压出细不可闻的声响。走到小虎面前,他开了口,声音也很轻:“我可以救你一命,报酬是半颗内丹。”

小虎倒吸了一口凉气:“你——”

他几乎想哭了:“给你半颗内丹,我就做不成人了。”

“你这样子,本来看起来也不大像人。”

小虎沉默了几秒钟,把牙齿一咬,颤巍巍地从衣领中掏出一根丝绦:“我拿个宝贝和你换,这宝贝比我的内丹贵重得多!”

丝绦拴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白色玉石,金性坚见了,猛地弯腰出手,一把将那玉石扯了下来。玉石放在他的掌心中,是个粗糙的印章模样,然而上面没有文字,只有长短参差的几道横线,正是八卦之一的“艮卦”。

“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找来的?”

小虎喘了几口气,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那道纸符灼烧得没了皮肉:“我花了十几年找它,从一座古塔下面……挖出来的。这宝贝……我还不知道怎么使用,可是我听说它对于我们妖精来讲,有起死回生之效……它真是一件宝贝……我是个好妖精,从来不骗人……”

金性坚把这玉石印章往怀里一揣,脸上神情不定。小虎可熬不了这份痛苦了,强撑著伸手去抓他的裤脚:“你收了我的宝贝,快救我啊……”

金性坚低头看了他一眼:“这宝贝本来就是我的东西。”

小虎登时傻了眼:“啊?”

金性坚说道:“我的规矩就是如此,半颗内丹,不划价。”

“可是那宝贝……”

“我说过,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,与你无关!”

“啊?你怎么耍无赖?”

金性坚用手杖敲了敲小虎的后脑勺:“因为我就喜欢欺负你们这些小妖精。”

小虎瞪著大眼睛看了他半晌,末了认命地哀泣一声,垂下了头。对著地面长大了嘴巴,他口含金光,慢慢吐出了一颗黄色的内丹。翻著眼睛向上又看了金性坚一眼,他小心翼翼地合拢牙齿,将内丹咬下一半,吐了出去。

内丹“啪嗒”落了地,变成了半颗平平无奇的黄珠子。小虎叹息一声,身体愈发蜷缩成团,一团光芒掠过之后,地上的小伙子不见了,只剩下一套衬衫长裤,和瘫在衬衫中的一只大狸花猫。

隔著一层衬衫,那黄符还紧紧贴著大猫的脊梁。金性坚蹲了下来,自言自语道:“原来是只猫。”

大花猫紧闭眼睛,挤出了一滴泪。

金性坚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,抽出一根划出了火苗。先将那半颗内丹捡起来收好了,他随即对著黄符伸出了手。手指捏住黄符一角,他的手明显也在哆嗦,接触到了黄符的指尖甚至也嗤嗤冒出了烟雾。

但他似乎并未感觉出疼痛来,一把将黄符硬扯了下来,他用火柴将它烧成了一小堆灰烬。

大花猫长出了一口气,然而依旧动弹不得,后背的皮毛焦黑痉挛,似乎是被烈火烧了个透。

金性坚捏住大花猫后脖颈的皮毛,拎起它走出了客厅。

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地下室里,大花猫奄奄一息地躺在了一张青玉案上。

半颗黄色内丹被金性坚扔进了一只小小的玉碗里,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案子前,他好整以暇地扯了扯猫胡须,而大花猫勉强睁开一线眼睛,喃喃地还能说人话:“你说过要救我的……”

金性坚笑了一下,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玉石印章。捏著丝绦让它在大花猫眼前来回荡了几下,他轻声说道:“其实,我应该谢谢你。我本以为它们已经彻底消失了,没想到今天能从你这里又见到了它们。你知道余下的七枚印章,都在哪里吗?”

大花猫呻吟了一声:“啊?还有七枚?”它哼哼著摇头,“我不知道,我只听说这是天下至宝,得了它就能百病不侵……”

金性坚拍了拍他的猫头:“不知道?谅你也不知道。”

说完这话,他把手伸到暗处,摸出了一把锋利的刻刀。刀尖抵上食指指肚,他轻轻一按,扎出了自己的一滴血。

刀尖那样锋利,然而就只扎出了他一滴血。

那滴血落在了印章上,瞬间就消失了,只在印章表面留下了一抹红迹。鲜血像是被玉石吸收了进去,原本模糊粗糙的艮卦图案却是渐渐鲜红清晰起来。

金性坚将这印章,轻轻印到了大花猫的脊梁上。

大花猫的第一个感觉,就是凉。

这玉石似乎化成了寒冰,所到之处冰霜密结,剧痛火热的皮肉立时就麻木了,待到冷到极致了,一身的骨肉却又慢慢转暖,它忽然变得耳聪目明,能听见自己的鲜血在急急地流动,暖流一般地把热量输送到四肢百骸。非常舒适地伸了个懒腰,它又拼命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,只觉得自己柔软虚弱,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觉。

然后,它一闭眼睛,竟是真的睡著了。

大花猫睡醒之时,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只软垫子上。外面天光昏暗,也不知是凌晨还是傍晚。

少了半颗内丹,它这回是无力变成人形了,自己下意识地舔了舔爪子和皮毛,它忽然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恢复了原样,原地打了个滚又扭了扭,也丝毫不觉得疼痛。

再一扭头,它看到了坐在旁边沙发椅上的金性坚。

“你和那玉石印章,有关系?”它好奇地问。

金性坚正在读报纸,头也不抬:“你不必问。”

大花猫很识相,果然闭了嘴。

金性坚读完最后一条新闻,把报纸折好扔到了前方的茶几上:“我很奇怪,你赖在叶家不走,是为了什么。”

大花猫趴回了原位,喵喵地说话:“我在十几年前就认识叶青春了,那时候我在他家里……”

“你在他家里做什么?”

“做猫。”

金性坚无言。

“我是看著叶青春出生的,他一直对我很好,给我吃好东西,还抱著我睡觉。他喜欢我,我也喜欢他。可是,因为我总也不老不死,叶家的人渐渐怕了我,有一天就趁著叶青春不在家,一砖把我拍晕了。等我醒过来时,我已经被他们家的人扔到了城外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,我也不敢再回去,就在外面做野猫,心里空落落的,直到听说这一带藏了一件宝贝,才又有了一点盼头。哪知道找了十几年,我才在一座破塔底下找到了它。可这也是因祸得福,我刚把那宝贝刨出来,破塔就无缘无故地爆炸了,我当场飞了出去,正好就落在了叶青春头上。哼,他不认识我,我可认识他!”

说到这里,大花猫的眼睛黯淡了许多:“我念著旧情,想要帮他的忙,照顾他,对他好,可他竟然找了个大光头,要杀了我。人类都是这么没良心的,我心都碎了。”

金性坚又问:“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?”

“我?我流浪了十几年,什么苦头都尝过了,现在觉著,还是找个好人家,安安稳稳地做猫好。”

“你现在性命无虞,可以去找了。”

大花猫长叹一声:“可是我念旧,我就想回叶家。”

金性坚想了想,忽然弯腰揪住大花猫的后脖颈,把它又拎了起来。大花猫糊里糊涂地被他扔进了一只大铁笼里,还以为自己坐了牢,正急得要喵喵大叫,然而一条丝绦拴上了他的脖子,他低头一瞧,发现是金性坚把那枚玉石印章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。

玉石印章上还有淡淡的血色残留,说来也怪,自从沾了血之后,这印章便像是变了个东西,大花猫只要一碰到它,就觉得浑身温暖舒服,非得趴下来睡上一大觉不可。

大花猫睡了又睡,睡到最后,就觉得自己身体恢复了许多力气,虽然变不成人,但是变个其他的猫样子,是没问题了。

五 皆大欢喜

叶青春的脖子被小虎挠破了皮肉,吓得魂飞魄散,连夜便跑去医院瞧了急诊,回来之后又连著上了几天的药,结果不出一个礼拜的工夫,他那脖子就恢复了细皮嫩肉,连血痂都脱了个一干二净。

他向莲玄要了几道纸符,悄悄地贴在了店铺中不显眼处,生怕哪天小虎又回了来,而全体伙计又一起失忆。莲玄告诉他,说那小虎是个妖精,伙计们失忆,十有八九是中了那妖精的迷魂术。叶青春听了,当即有了疑问:“那个妖精怎么就偏偏不迷我呢?”

莲玄想了想,末了答道:“大概,你对他来讲,是个特殊的人吧!”

叶青春听了这话,感觉十分肉麻,当即转移话题,表示自己要重谢法师。然而莲玄并不贪财,只喝了他一杯清茶,然后便要告辞:“叶先生休息吧,我既然来了这里,也该去见一见金性坚了。”

叶青春脸上笑著,心想他不是连大门都不让你进吗?

然而没等他笑完,莲玄走到院子里,直接翻墙跳到金家去了。

金家的男仆没拦住莲玄,莲玄把金性坚堵在了家里。

两人打了照面,金性坚坐在一张大沙发上,端著一杯热咖啡,显然是对莲玄毫无好感,以至于在看见他的一瞬间里,情不自禁地先翻了个白眼。

莲玄毫不在乎,自顾自地开了口:“你让那个姓叶的裁缝来找我时,我还以为你终于要洗心革面,和那帮妖孽祸害一刀两断了,可是到了如今,我才发现,原来你是贼心不死,又摆了我一道!”

金性坚喝了一口咖啡,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。

莲玄又道:“说!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出面,让那妖精慌不择路,逃进你的口袋里?你早就知道叶家来了个妖精,你也早就盯上那妖精的内丹了吧?”

金性坚做了个深呼吸。

莲玄冷笑一声:“你倒是胆大包天精得很,现在连我也敢利用了!”

“不敢,只是好心给你介绍一笔生意。”金性坚上下打量著莲玄,“想你祖上也是体面人物,看你祖宗的面子上,我也不忍心见你如今落到这副僧不僧俗不俗的落魄境地。”

“我落到何种境地,不劳你费心。我坦坦荡荡,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世间大众,‘落魄’二字又是从何而来?难不成非要像你一样,成日修饰得人模狗样,和些俗不可耐的所谓名流虚与委蛇,才叫不落魄么?”

金性坚听了这话,竟是勃然大怒。霍然而起怒视著莲玄,隔著一张大茶几,他将手中的大半杯热咖啡泼了出去。这咖啡泼得漂亮极了,一股子浪一样直飞出去,准确无误地全砸到了莲玄脸上。

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!”金性坚低声说道,“你我这些年来,从来都是话不投机,既是相见两相厌,你又何必非要对我纠缠不休?”

莲玄听到这里,提高了声音:“不识好歹!难道我是要害你吗?我不是为了你好吗?”

金性坚把咖啡杯往地上一扔,转身就往外走,且走且喊:“小皮,送客!”

莲玄本来就白,这回一生气,皮肤越发白得透明,额角上现出一道道的青筋来。忽然觉得身边有风,他一回头,看见了个在喘气的小活人。

这活人比他矮了一个脑袋还多,正是男仆小皮。小皮陪著笑容加著小心,很温柔地提议:“大师,要不然,您到那边屋里坐一会儿去?”

莲玄一甩袖子,转身就走:“我坐个屁!”

莲玄法师一怒而走,走了个无影无踪。画雪斋与克里斯汀服装店就此又恢复了往日的太平局面。

这一天下午,叶青春笑嘻嘻地进了画雪斋,进门时见金性坚正在和佳贝勒赏鉴一幅古画,佳贝勒是位京津有名的阔气遗少,名声和身份都颇高,所以叶青春很有眼色地坐在一旁,没敢插嘴。

等到佳贝勒告辞走了,他才得了机会,跳到金性坚面前,一敞洋服衣襟:“你瞧!”

洋服敞开来,里面露出一只比巴掌略大些的小花猫。这猫通体银白,画著一身黑色斑纹,看著和一般花狸猫大不相同。金性坚和这小花猫对视了一眼,然后要笑不笑地去看叶青春:“瞧什么?”

叶青春答道:“昨晚儿我在外面走,捡了这么一只小洋猫!”

“猫还有洋的?”

叶青春认真地解释:“真是洋猫,西洋猫!你看它这身上的花纹是不是与众不同?我找人瞧过了,真是洋猫!买都没地方买去!”

金性坚伸手摸了摸猫头,就见这洋猫瞄了自己一眼,随即扭开脸去,似乎是要重新做猫,和自己划清界限了。

“那很好,你养著它,一来是个乐子,二来也是救了它一条小命。”

叶青春笑道:“谁说不是呢!不瞒你讲,我最会养猫了,我小时候就养过一只大猫,可惜后来跑丢了。等这猫长大了,我给它找个媳妇,生了小猫,给你一只!”

金性坚连连摆手:“不必,那倒不必。”

叶青春将这小猫向金性坚展示了一番,然后将它抱回家中,很珍重地放进了一只大篮子里,这篮子里铺满了绫罗绸缎,芬芳柔软。小猫懒洋洋地趴下去,很享受地等著喝牛奶。

多少年没有过这种好日子了,它现在真是心满意足。伸出舌头一卷粉鼻子头,它眯起黄眼睛,情不自禁地打了几声小呼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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