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风渡 第一百六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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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到这话, 顾思脑子迅速将秦楠的话过了一遍,静静思索著所有事。

而江河张合著小扇,静静看著秦楠, 秦楠正视江河, 毫不退缩。

范玉看了看江河, 又看了看秦楠, 轻咳了一声道:「这不是个小事儿啊,你有证据吗?」

「陛下, 」叶青在此时开口了,打断了范玉的话道, 「臣以为, 如此大案,不该当堂审讯, 应交由御史台办案,收集证据, 得出结果后再公开审讯。」

「哦,那……」

「陛下!」秦楠跪在地上,大声道, 「江大人乃朝廷重臣, 与御史台千丝万缕, 如若不当庭审案,臣的证据, 怕就没了。」

这话出来, 叶青脸色颇为难看, 范玉点头道:「朕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啊。你证据是什么?」

「微臣愿意为秦大人作证。」

范玉刚刚发问,洛子商便跪在了地上,恭敬道:「微臣乃洛家遗孤,当年事发之时,微臣亦在场,只是因为年幼,受了惊吓,如今再见到江大人,便想起过往来。」

「那你为何不早说?」

叶青皱起眉头,洛子商低声道:「微臣不敢。这是这次黄河偶遇秦大人,受长辈鼓舞,才终于决定站出来替洛家讨个公道。江大人一手遮天,微臣又怎敢如此贸然指认?」

「那洛大人是出于什么立场来如此指认呢?」顾思慢慢开口,露出玩味的笑容来,「洛大公子?」

洛子商不说话了。

顾思和洛子商都心知肚明,他不是洛家的大公子,他只是街上一个乞儿,一个冒名顶替的人,来替洛家伸冤,这简直是笑话。

洛子商抬眼看向顾思,片刻后,他出声道:「那不如验证一番?」

说著,他撩起袖子,神色笃定:「古有滴血认亲,秦大公子乃当年洛小姐所出,我身负洛家血脉,自当与秦大公子血脉相融。如今秦大公子已在殿外,若是顾大人有所疑虑,不如一试。」

「你……」

顾思正要开口,就被江河一把按住。顾思奇怪回头看向江河,洛子商自然是洛家血脉,只是他不是洛家大公子,而是洛依水的血脉。

顾思早在之前,心里就清清楚楚,今日洛子商要验,他就给他验个彻彻底底。他就不信等验完之后,洛子商还能站在这儿同他规规矩矩说鬼话。

但江河按住了他,顾思震惊了片刻后,他沉默下来,江河看著秦楠,继续道:「还有其他证据吗?」

「都在此处了。」

秦楠奉上折子,恭敬道:「十一年前,我夫人洛依水因病去世,去世后不到一年,江河便为了玉玺前往洛家,伐害洛家满门,江河得到玉玺之后,将玉玺交由梁王,梁王因此信心大振,才苦心谋划,于三年前举兵起事,致大荣倾崩,征伐不止,百姓流离。」

「今日,有当年洛家遗孤指正,而微臣查阅了十一年前江大人在东都的官署记录,洛家灭门之时,江大人正因病休沐,长达一月之久。而后,微臣几经走访,又寻到当年梁王身边侍奉的侍从,可证明当年玉玺,的确由江大人交给梁王。如此桩桩件件,还不足以证明,当年洛家一事,便是江河所为吗?」

「江河灭洛家满门,不仅仅是杀百余人。他后来怂恿梁王举事,岂止是乱臣贼子所能称谓?然而,如此贼人——」秦楠眼含泪,直起身来,指著高座上的人,厉喝道,「今日却坐于高堂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哪怕天子都莫不敢从,大夏朗朗乾坤,竟也能容得乱臣贼子如此猖狂吗?!」

听到这些,顾思心一点点沉了下去,满朝武俱不敢出声,顾思静静看著跪在地上的秦楠,他认真注视著他。

那一瞬间,他彷佛又是回到了黄河边上,那些百姓注视著他的目光。

「顾大人,」秦楠放低了声音,克制著眼泪,「您能为黄河百姓做主,您敢冒死为荥阳求一份公道,如今在东都高堂,您就弯了脊梁,因为他是您舅舅,因为他是这右相江河,是吗?」

顾思的手微微颤动,江河转头看他,目光似笑非笑。

「如果大夏朝堂没有一分公正,」顾思艰涩开口,「秦大人,您又如何能在这里,如此说话?」

他一开口,所有人都看了过去。

如今是没有人敢说话的,说话,如果帮著江河,那全然说不过去,证据在前,秦楠如此当众告状,谁也不能坏了这样的规矩。可帮著秦楠,一个秦楠,又怎么能扳倒江河这样的大臣?日后江河记恨,谁都讨不了好。

这时候,也仅有身为江河侄子、同为辅政大臣的顾思,能够出声了。

而顾思这话出去之后,也标明了他的态度,他神色平静:「大夏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,秦大人,您不放心此案交由御史台,那交给刑部尚书李大人,您看如何?」

李玉昌是出了名的公正耿直,秦楠早已和李玉昌熟悉,他听得这话,恭敬道:「下官无异议。」

顾思站起身来,朝著范玉恭敬行礼道:「陛下,如此处置,可妥当?」

范玉撑著下巴,笑道:「妥当啊,都你们说了算,朕觉得挺妥当。」

顾思假作听不出范玉口的嘲讽,让李玉昌出列,接下此案。而后他转头看著江河,平静道:「江大人可有其他话说?」

江河耸了耸肩:「没有,让他们查吧。」

顾思伸出手,做出「请」的姿势后道:「那请江大人脱冠。」

江河听到这话,苦笑了一下,但他也没有为难顾思,他解下发冠,跟随著士兵,意态从容走了出去。

等做完这一切后,顾思转头看向秦楠,神色平静道:「如此,秦大人可觉满意?」

秦楠跪在地上,低哑道:「微臣谢过陛下,谢过诸位大人。」

处理完江河的事后,范玉也没了什么上朝的兴致,打了个哈欠,便宣布退朝。

退朝之后,顾思从高台上走了下去,他走到秦楠面前,秦楠静静看著他,两人默默无言,许久后,顾思艰难笑了笑:「你同我说你要留在荥阳,又突然告诉我要回东都,我以为是什么事,原来是为了这件事。」

秦楠低著头,沙哑出声:「对不住。」

「是洛子商告诉你的?」

秦楠没有出声,顾思垂下眼眸:「你便不怕他骗你?」

「他是不是骗我,」秦楠苦笑,「我听不出来吗?」

顾思没有说话,他静默了片刻后,听秦楠道:「如果李大人查出来当真是你舅舅,你当如何?」

「我能如何?」顾思得了这话,苦笑出声。

他转头看向殿外,叹息道:「秦大人,好走不送了。」

说完,他便转身出了大殿,往外走去。

他刚一出门,便被叶世安抓住,叶世安拉著他往外走,颇为激愤道:「你今日为何不揭穿洛子商?」

「揭穿什么?」

顾思知道叶世安愤怒,他由他驾著,神色平淡:「揭穿他不是洛家大公子的事儿?」

「对。」叶世安立刻道,「今日必然是他设局诬陷江大人,你还看不出来吗?你让他把秦公子叫进来,他也就唬唬大家,他敢验吗?!」

顾思听到这话,他苦笑不语。

他突然有那么些羡慕叶世安了,他什么都不知道,在他心里,他的亲友都是好人,洛子商便是恶人,他什么都不用想,只需要无条件站在自己这一边就够了。

顾思不忍打扰叶世安这份天真,他只能是抬起手,拍了拍叶世安的肩,温和道:「我自有我的理由,世安,你先回去吧,我去看看舅舅。」

叶世安抿了抿唇,他似有不满,顾思想了想,接著道:「等一切清楚了,我自然会告诉你。」

「思,」叶世安看著顾思,他神色微动,「你变了。」

顾思愣了愣,片刻后,他有些疲惫笑起来:「或许吧。」

顾思说完后,转身前往了天牢。他走在路上的时候,一条一条捋顺了许多事。

洛子商的身世、洛家灭门的案子、洛子商与江河第一次见面的异常、江河与秦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、江河拿到遗诏的原因……

他一面走,一面想,等捋顺之后,他反而平静下来。

他走进天牢之,看见江河坐在牢,他旁边放了一堆折子,这里与他的官署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。

顾思站在门口,江河注意到他,他挑了挑眉:「站在这儿看我做什么?不回家去?」

「回家去,」顾思苦笑,「我娘得打死我。」

「把我交给李玉昌的时候不怕被你娘打死,现在来猫哭耗子啦?」江河盘腿坐在狱,撑著下巴,看著他道,「你是来问我话的吧?你若有什么想问的,便问吧。」

「我若问了,你便会回答吗?」

江河漫不经心回道:「看心情吧。」

顾思笑了笑,却是没说。

江河沉默了一会儿,终于道:「你这孩子,如今心眼多得让我害怕。」

「该害怕的不是舅舅,」顾思拍了拍地上的灰,慢慢坐了下去,抬头看回江河,平静道,「该害怕的,是我才对。」

「你怕什么呢?」

「越是了解舅舅,了解你们,我就越是害怕。」顾思有些疲惫,慢慢道,「我过去总以为,善就善,恶就是恶,我的剑永远对著敌人,可如今我却慢慢发现,或许坚守这份所谓善恶的,只有我自己。」

江河不说话,顾思抬眼看著他:「今日为什么不让我说呢?」

江河听著这话,低头笑了笑,手小扇张张合合,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:「你不是知道吗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顾思立刻开口,「我不知道,为什么明明有一条生路你不走。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吗,什么都不会影响。」

当他暗示江河和洛子商的关系时,江河曾斩钉截铁告诉他,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江家人。

江河听著这话,垂眸不言,顾思靠在一旁墙上,有些疲惫道:「洛家人是你杀的吧?」

江河不回答,顾思抬眼看著牢狱过道缝隙上的天。

江河这一间牢房是特别挑选的,周边都没有人,空荡荡的一条长廊,顾思的话虽然小,却依旧让人听得很清晰。

「不说?」顾思转头看他,「要不要我帮你说?」

听到这话,江河苦笑起来:「何必呢?」

他看著顾思,眼里带著苦涩:「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,不好吗?」

「我也想啊,」顾思声音里满是无奈,「可舅舅,我装不下去,我知道了,便是知道了,我已经装聋作哑很久了,我本来觉得这是你的事,你的过去,与我没有关系。可如今别人已经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,我不能再不闻不问了。」

「所以呢?」江河靠在墙上,「你知道什么,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?」

「当年是我杀了洛家人,是我拿了玉玺,交给了梁王,怂恿梁王举事,所以呢?」

江河看著顾思:「你打算让李玉昌斩了我?」

「你没有说全。」顾思盯著江河的眼睛,认真道,「要我给你补全吗?」

「二十二年前,你来到扬州,与洛依水私定终身,而后你假冒了我父亲的名字,让洛依水以为她爱慕的人有妻子,洛依水不敢为妾,与你断了关系,你离开扬州。但你没想到的是,那时候的洛依水,已经怀了孩子。」

江河听著这个名字,终于失去了平日的从容,他静静听著顾思的话,听著顾思道:「你回到宫,继续你的权势斗争。而洛依水最终决定生下这个孩子,但洛家不愿,在洛依水生产时,他们强行抱走了孩子,抛弃在城隍庙,洛依水以为这个孩子死了,于是她嫁给了秦楠,由秦楠带她离开了扬州,并决定此生不入扬州。」

「十二年后,这个孩子十二岁,你为了玉玺再次来到洛家,这个孩子告诉你,灭了洛家满门,他告诉你玉玺的位置,于是你答应了他,你灭了洛家满门,他死里逃生,假冒洛家大公子之名拜师章怀礼门下,而你对他不闻不问。」

「年后,你怂恿梁王举事,再过一年,你与范轩里应外合,助范轩取下东都。」

「你从一开始,就是范轩的人。你是为范轩拿玉玺,你是为范轩怂恿梁王谋反,因为只有这样,才能把祸乱天下的罪名加到梁王而不是范轩身上,只有这样,才能让梁王先和天下诸侯混战,各自消耗实力之后,让范轩一个节度使突围而出。」

顾思定定看著他:「你其实当初根本无需我搭救,你在牢里,也不过就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。」

江河听著,他没有反驳,许久后,他漫声道:「你既然已经知道了,又还问什么呢?」

「你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?」

顾思声音带了哑意,他踉跄著站起来,看著江河,将手搭在牢狱的木桩上,捏紧了木桩,控制著情绪,颤抖著声道:「我原以为范轩是个好皇帝。」

「我原以为范轩一心为国为民……」

他声音越发颤抖:「我原以为你虽做事狂浪,却有底线……」

「我原以为你们都是好人,我以为这世上有著诸多如你们这般堂堂正正的人!可你们与洛子商,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何不同?!胜者为王败者为寇,百姓于你们眼只是棋子,是吗?」

「范轩为了称帝,不惜让你挑动天下大乱。而你为了权势,毫无底线丧心病狂!」

顾思怒喝过后,慢慢有些颓然。

江河静静看著他,平静道:「所以呢?」

顾思说不出话了,他看著江河的眼睛,听江河道:「你打算怎样,斩了我,替洛家,替天下讨个公道?」

「我不明白,」顾思红著眼睛,「你一直说,你是江家人,你记得家里人。可是你做这一切的时候,」顾思放轻了声音,慢慢道,「你想过顾家吗?想过我,想过你姐姐吗?」

「自然是想过的。」

江河出声道:「我派人去接应你们,路上遇见其他人,拦住了。」

「思,」江河有些疲惫,「每一场斗争,都是拿著性命在赌。我不是神,我也只是个赌徒。当年情况比你想象得更严峻,梁王也好、惠帝也好,不会因为他们输了,就成了傻子。」

「我那时候派人去接应你们,却被惠帝的人拦住了,而我也没想到洛子商会去支持王善泉,」江河揉著额头,低声道,「是我当年低估了他。」

惠帝是大荣最后一任皇帝,曾经极为赏识江河。顾思看著江河,平静了许多,才道:「你当年都已经坐到吏部尚书了,如果只是为了权势,何必搞成这样?」

「权势?」

江河低笑,他转过头去,目光有些悠长,好久后,他才道:「我为你说些往事吧。」

顾思低低应了一声,江河看著月亮,平和道:「很多年前,惠帝还不是皇帝,那时候他是三皇子,朝还坐著一位东宫太子。」

「太子贤德,但无母族支撑,于是三皇子一心一意取而代之,那时候,我的哥哥,也就是你的舅舅江然,在朝担任户部侍郎。他与你一样,正直磊落,从不徇私。三皇子串通户部的人挪用了库银,打算陷害太子。因为他没有背景,没有站队,于是户部把他推出去,成为陷害太子的一颗棋子。」

「他们要他招供出太子,说这样就可以免他一死。可他这样公正一个人,宁愿死也不肯牵扯无辜。好在太子感念于他,在父亲和太子周旋下,他没有判处死刑,最后判处流放。」

顾思听著,惋惜道:「我听说大舅舅是死在流放路上。」

「不是,」江河果断打断了他,顾思有些疑惑,江河继续道,「父亲本是想著,他流放之后,等过些年,就想办法将他弄回来。可是等了好几年,我和父亲去流放之地找到他的时候,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他。我找了大哥好多年,最后终于在惠帝身边一个太监口,得了他尸骨的下落。」

「他怎么死的?」顾思颇为震惊,江河笑了笑,「三皇子利用他害太子,却没有成事,三皇子恼怒于他,于是让人将他在流放路上换回东都,折磨致死。」

「我和父亲在乱葬岗去找他的尸骨,可是太多年了,找不到了。」

江河语气轻飘飘的,声音有些低哑:「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,你的名字,便是他活著取的。他说君子有思,思当为君子。那时候,你娘还没出嫁呢。」

江河笑起来,眼里带了怀念:「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,有一天我会当官。」

顾思沉默了,好久后,他低哑著声音道:「所以,你是因此,想要扳倒惠帝?」

「父亲和我在乱葬岗没有找到他的尸骨,只从那个太监手里拿到了他的遗物。回来之后,我便想报仇,可父亲拦住了我,那说惠帝是一国君王,我不能杀了他,不能为我江家一家的私人恩怨,拖著天下百姓下水。这样会让江家蒙羞,也让哥哥死不瞑目。」

「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善恶之分,只是我觉得,他守著道义而死,我不能践踏了他用命去守护的东西。所以如果只是哥哥的死,可能也就罢了。可后来呢?」

江河低笑:「我在这宫看过太多荒唐事,你以为我为什么当上吏部尚书?因为我足够荒唐。这大荣本就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,扬州富足,可其他地方呢?」江河抬眼看他,语调急促起来,「梁王举事,不是一个传国玉玺就能让他举事的,你可知他举事前,沧州大旱三年,幽州兵将无衣,永州水患不止,益州贪官无休。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亡于一个人、一件事、一个玉玺手!你问我为什么要怂恿梁王举事,因为梁王不举事,沧州粮仓永不会开,幽州兵将永远腹背受敌,而你顾思,也绝对走不到永州去,修好那条黄河!」

「你以为你为什么能一路走得这么光明坦荡?」江河靠近了他,「你以为洛子商天生就有这么恶毒,还是以为永州王家那些家族个个生下来都是坏胚子?什么水土养什么人,是因为有了大荣那样的淤泥,才长出这一个个怪胎!我、范轩、周高朗——乃至秦楠、傅宝元,我们这些人,就是用一辈子,去把这些淤泥剜干净。把这些腐肉剔除干净,你这样的人,」江河定定看著他,他眼里带著眼泪,却始终没有落下来,他紧握著拳头,看著顾思,彷佛是透过顾思,看著遥远的某个人,「你这样的人,李玉昌这样的人,我哥哥这样的人,洛依水这样的人……你们这些人,才能在这个世界,好好活下去。」

顾思怔怔看著江河,许久后,他才找到自己的思绪,低声道:「既然……你说洛依水这样好,为什么……要这么对她,对洛家?」

江河听到这个名字,他眼里有些恍惚,好久后,他才道:「我不想的。」

「其实我和她,」江河垂下眼眸,「本来也不该开始。」

「洛家掺和了大舅的事,是吗?」

顾思靠著墙,江河低声道:「当年给惠帝出主意对付太子的,是洛太傅。后来送著惠帝登基的,也是他。」

「惠帝登基后,我去扬州,本来就是想去找他们家麻烦,探个底。」

「然后你遇见了洛依水。」

顾思肯定开口,江河没说话,他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和洛依水第一次见面,花灯节上,所有人挤挤攘攘,人挤著人,旁边都是尖叫声。

而那个女子一袭白衣,在城楼之上,有节奏击鼓出声,指引著人流的方向。

十岁的他在人群抬头仰望,似如见到月下飞仙。

「其实我不知道她是谁,」江河慢慢开口,「她也不认识我是谁。她女扮男装到处招摇,还和我打擂台,打了十几次,没一次赢的。」

江河说起过往,慢慢笑起来:「我头一次遇见这种姑娘,张扬得很,她总觉得自己不一样,觉得自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。我们两天天混在一起,后来有一次醉酒,我们两就私定了终身。当时我很高兴,我回来和所有人说,我看上了一个姑娘,要去提亲了。我让你娘亲给我备好了聘礼,准备上她家去提亲。然后我才知道了她的真名,洛依水。」

「我娶不了她。」江河靠著墙,有些茫然,「我也不想将她牵扯进这些事儿来,我不能原谅她父亲,洛太傅,我是一定更要杀了他的。最后我离开了她。」

「你骗她你是我父亲。」

「我没有。」江河平静开口,「我只是离开了扬州。」

「她找不到我,四处打听,我在外化名姓顾,她便以为我是你父亲。而我离开扬州的时候,我便告诉自己,只要她活著一日,我便容洛家一天。只是我没想到,那时候,她怀了孩子。我一直不知道,我只知道她离开扬州,嫁给了秦楠。后来她临死前,秦楠让人到顾家找你父亲,你父亲看到信物是我的东西,便来问我,我就去看了她。」

「她和我说,当年她以为我是你父亲,气愤了好久,后来她才发现,我是江河。她说所有事她都知道,她都明了,她只求我,能不能放过她家人。」

「我已经放过洛家太久了。」江河平淡道,「我不忍让病的她难过,便答应了她。」

「等他死后,范轩要玉玺,我便去洛家替范轩取了玉玺,那天我遇到了洛子商,我一眼就看出来,他长得像依水。可他和依水一点都不像,他像我,」江河低笑,「那时候他才十二岁,就已经会用玉玺要求我杀人,还算计著我,拖延到章怀礼来,自己跳进井里逃了命。」

「那时候我就能毁了他,」江河淡道,「可我最后还是放过了他。」

「为什么?」

顾思有些疑惑,江河沉默了很久,才慢慢道:「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像依水。而且他已经到了章怀礼手里,也不好下手。我犯不著那么大力气去为难一个孩子。」

「我想著他在章怀礼那里会好的。」江河看著天花板,「章怀礼是个不错的人。可是谁能想呢?」

江河笑出声来:「可能我这个人,从骨血里就是坏的吧。」

「他一点不像依水。」江河转头看顾思,认真道,「真的,一点都不像。」

顾思沉默著,好久后,他才道:「如果当年您将他领回来,好好教导,或许他也就不是这样了。」

「不可能的。」江河轻叹,「思,我其实很懦弱,那时候我的根本不敢面对,依水为我做过这么多。在东都遇见洛子商后,我就知道不能放任他不管,我去查了他,就确认了他的身份,走到这个地步,我从来没教导过他,也没对他好过,未来或许还会杀了他,那他不知道他是谁,不知道我是谁,最好不过。」

「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干系。」

江河轻飘飘开口:「何必再说出来伤人?」

「这就是你今日,不肯开口的理由?」

顾思平静出声:「今日你若说出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的实情,那他就会当场滴血验亲,你为了证明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,自然得说出当年之事,将他认回来。」

江河不说话了,他静静看著墙壁:「依水已经走了,我何必玷污她的名节。当年没有娶她,后来屠她族人,如今还要再扰她安宁,我又何必呢?」

「反正,该做的我已经做到了。我如今的日子,也不过就是等死罢了,早一点去,晚一点去,也没什么区别。」

这话说完之后,是长久的寂静。顾思看著江河,好久后,他才道:「母亲大约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,我先回去了。」

说著,顾思站起身来,江河垂著眼眸,听顾思往外走去的脚步声。

顾思走了几步后,江河叫住他:「思。」

顾思没说话,江河慢慢道:「我很希望你大舅舅生在这个时候,如果他活在这个时候,他应当和你一样。」

「我也好,范轩也好,洛子商也好,我们都是过去了。你所在的时代,一个官员,应当光明磊落,凭著政绩和能力往上走。」江河顿了顿,慢慢道,「我希望你能活得不一样。」

顾思闭著眼,许久后,他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道:「我回去了。」

说完,他提步往外走去。他走到门口时,看见李玉昌站在门口。

顾思顿住脚步,片刻后,他笑了笑:「你在这儿做什么?」

李玉昌没说话,他转过身,有些僵硬道:「我送你一程。」

顾思点点头。

李玉昌提著灯,领著顾思,他们走了几步后,李玉昌才道:「我,不会徇私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抱歉。」

「无妨,」顾思摇摇头,「律法不会因为他是我舅舅就改变,我明了,你查吧。」

顾思说著,上了马车,李玉昌送著他上了马车,顾思坐在马车里,低著头,一直没有说话。

等他回到家里,一家子人正热热闹闹在吃饭,顾思走进门时,江柔抬起头来,笑著道:「你舅舅呢?」

顾思愣了愣,犹豫了片刻后,他才道:「他有些事儿,这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。」

江柔愣住了,她和顾朗华对视了一眼,柳玉茹抱著孩子,似是什么都知道了,她平和道:「先吃饭吧。」

顾思点点头,他没什么胃口,匆匆吃了东西后,便起身道:「我先去休息了。」

苏婉见了这场景,有些犹豫道:「思这是怎么了?」

「我去看看吧。」柳玉茹将孩子交给苏婉,同江柔顾朗华告别,随后便站起身来,回了屋子。

进屋之后,顾思正摆了棋盘,同自己下著棋。

他一贯是不喜欢这些的,此刻却是静静看著棋盘,头发散落下来,遮住他的面容,柳玉茹进门来,便听顾思道:「今夜收拾一下,带著家里人出去吧。」

柳玉茹愣了愣,随后便反应过来,她心里有些发慌,面上却仍旧镇定道:「出了什么事?」

「今日秦楠状告舅舅是灭洛家满门的凶手,已经将舅舅收押,」

顾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,平淡道:「这么一个案子不可能扳倒舅舅,洛子商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件事,他如今将舅舅困入牢狱之,也不过只是有其他更多的打算罢了。我们需得早做图谋。」

不知道发生什么心慌,知道发生了什么,柳玉茹反而镇定了下来,她冷静道:「我明了了,今晚我便将家人送出去,我日常在外活动,突然离开怕引人注目,我陪你在城里。花圃那边暗道也已经挖好了,等真出了事,我们从那边走。」

顾思应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柳玉茹知道他心里不仅仅只有这些事,她往前去,坐到顾思面前,拿了另一边棋。

顾思抬眼看她,柳玉茹什么话都没说,她把棋子落在棋盘上,平静道:「我陪你走一局。」

顾思没说话,他打量著她,许久后,他慢慢笑了。

「玉茹,」他温和道,「你真的,一点都没变。」

柳玉茹听到这话,却也是笑了。

「哪里会有一点不变的人呢?只是我同你性子不一样,」柳玉茹低下头,看著顾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,「我的喜怒都在心里,你喜怒都写在脸上。」

「我不是说这个。」顾思摇摇头,他凝视著他,抬起手来,覆在她的面容上。

他目光微微闪动,却一直注视著她的眼睛,好久之后,他慢慢笑了:「不管经历多少,你永远是我的柳玉茹。」

柳玉茹听得这话,低垂下眼,似是有些羞窘,她看著棋盘落了子,低声道:「你落子吧。」

两人下著棋,外面传来了木南的通报声,他走了进来,恭敬道:「公子,宫里来人,说请您过去。」

顾思应了一声,站起身来,让柳玉茹去拿官服,淡道:「这么晚了,宫里让我进去何事?」

「说是为了江大人的事儿。」木南说得也算合理,顾思点点头,又忍不住道,「这么著急?现下已经这么晚了……」

说完之后,他顿时有些不安起来。

当初他们在扬州,也是因为各种原因晚了几日,最后才出了事。如今洛子商明显要有什么动作,他不能再把家里人放在这里。

顾思想了想,立刻同柳玉茹道:「你带著人立刻出城去。」

柳玉茹愣了愣,随后立刻道:「我明白,那叶家那边……」

「叶府周府我都会找人通知。」

顾思低声道:「你们先快从后门出去,走密道直接走。」

「你……」

柳玉茹才出口,顾思便知道柳玉茹要问什么,他一把抱紧她,重重亲了她一口,随后道:「放心,我会回来。」

柳玉茹应了声,她没有多问。

顾思换上官服,便朝外走了出去,他一面走,一面同木南吩咐:「你如今派人先把马车轮子给弄出裂痕,再让人立刻去找另外三位辅政大臣,告知他们小心一些,再通知叶府的人赶紧离开,然后拿我的指令去调南城第五、第七军守在城门口,最后领一队人去洛府,一旦我这边有信号,便把洛府给我烧了!」

南城第五、第七军的领队都是他过去提上来的人,他做出这番布置,木南纵使不清楚怎么回事,也知道事情似乎不太一样。

「那周府的人呢?」

木南疑惑开口,顾思抿了抿唇,随后道:「他们按律不得出东都,所以不能随意妄动,你派人过去,如果今夜我给了信号,那他们就不计一切冲出东都。如果今夜我没给信号,那就罢了。」

木南领了命,顾思吩咐完后,走出门去,来给顾思通报的是个小太监,他笑眯眯看著顾思道:「顾大人梳洗好了?」

「劳公公久等了。」

顾思恭敬开口。

而这个时候,柳玉茹已经将府人数清点出来,她挑选出了与顾朗华、江柔、苏婉和她体型相似的几个人,组成了三队,在顾思出门之后,她便让这几个人穿上他们的衣服,乘著夜色,带上侍卫,从后门上了马车。

而后又让两队人从前门出门,她和顾朗华、江柔、苏婉几个人,便抱著顾锦,换上了奴仆的衣衫,混迹在其一队人马当。

这三队人马刚出门不久,便立刻被人拦住了去路。

「圣上有令,」为首的士兵拦在前方,喝道,「今夜宵禁,所有人等不得出府,围著以犯上罪论斩。」

听到这话,柳玉茹大喊了一声:「跑!」

说完,顾府的人立刻四处逃窜开去,柳玉茹抱著顾锦,带著其他几人,在混乱一路朝著花圃狂奔了出去。

顾家惊慌逃窜时,顾思行在路上,他坐在马车,问著对面的太监道:「公公,敢问陛下今夜这么著急,所为何事?」

「不就是江大人的事吗?」

太监笑著道:「江大人这样的身份,今日早朝出了这种事,陛下也很是苦恼,您说办,自然是不能办的,可是不办,又要怎么办?」

「此事不可明日再作商量吗?」顾思笑著道,「您看如今也已经这么晚了,我出门时女儿还舍不得我呢。」

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,」太监叹了口气,「咱们那位陛下说了,今晚就算是抬,也得给您请回去。」

顾思没说话,他定定盯著那位太监,许久后,他突然道:「您认识刘公公吗?」

「您是说刘善公公?」太监有些忐忑,顾思点了点头,太监笑起来,「那自然是认识的。」

「您和他熟悉吗?」

「关系还不错,」太监笑著道,「本来今晚是他来通知您的,但他临时和我换了差,说来您这边太远,他不乐意,就去请张大人了。」

「哦,」顾思转著手上的玉扳指,漫不经心道,「刘公公脾气倒是大得很。之前他来找我,我还赏了他两锭金子呢。哦,是了,」那太监立刻道,「刘公公说您大方得很,见了人,都要给二两一钱的。」

「二两一钱?」顾思抬眼看向对面的太监,太监似乎不明白顾思为什么这么看他,顾思笑了笑,取了荷包,交给了对方道:「刘公公小看我了,我岂止会给二两一钱。」

太监拿到了荷包,掂了掂分量,却是笑了。

便就是这个时候,马车咔嚓一声,竟就停在了路上,那太监皱了皱眉头,探出头去,著急道:「怎么回事?」

「马车坏了。」

车夫有些慌张,随后道:「我立刻就修好!」

太监听得这话,似是有些不满,顾思劝道:「坏了就坏了吧,找个人去通报一下。」

那太监点点头,探出头去,让人去通报了宫里。

等他回过头来,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顾思一把捏住了脖子,声气都没出,就直接捏断了脖子。

顾思迅速同他换了衣服,趁著车夫还在换著车轱辘,便跳下马车去,留了一声阴阳怪气的:「小解。」,随后便直接窜进了巷子,他急急进了巷子之后,立刻点燃了信号弹,随后便朝著城门外狂奔而去。

这时候,张钰、叶青两人正往宫内走去。

这宫他们走了无数次,可张钰偏偏生出了几分胆寒,他走在路上,有些不安道:「陛下这么晚召我们进宫,你说会不会……」

「不必多想。」叶青制止了张钰的想法,冷静道,「我等乃朝重臣,就算要动手,也须有个罪名,不可能这么鲁莽。」

「而且,」叶青压低了声,「宫并无消息。」

两人在宫都有著自己的人,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。

张钰听到这话,安心了几分。他们走到御书房,还没到门口,就听见里面歌舞升平。两人皱了皱眉头,还是走了进去,跪在地上,恭敬道:「见过陛下。」

范玉坐在高坐上,怀里抱著一个美人,身上靠著一个,脚上搭著一个。

原本用来议事的御书房,在他手里完全被改成了一个玩乐之地。

叶青皱了皱眉头,不由得道:「陛下,如今还在国丧期间,陛下如此任性妄为,怕是不妥。」

「国丧?」范玉转过头来,嗤笑出声,「朕的老子都下土了,还要什么国丧?他惯来希望我过得好,怎么又忍心让我为了他愁眉不展、素衣果食呢?二位大人也不要拘谨,来,进来坐。」

叶青和张钰身形不动,范玉看著他们的模样,直起身来,冷声道:「朕让你们进来坐下来。」

「陛下,」叶青来了脾气,耿直道,「臣等是来议事,不是来享乐的。陛下要是不想议事,那臣等告退便是了。」

「叶青,你好大的架子!」

范玉怒喝出声,从高处疾步下来,舞女纷纷退让,范玉来到叶青面前,怒喝道:「朕让你坐下!」

叶青冷笑一声,转身便走,范玉一把拽住叶青,猛地将他往后一扯。

叶青年近五十,范玉这么一扯,将他猛地扯在了地上,叶青愤怒起身,迎面就是范玉的剑尖。范玉看著叶青,冷声道:「朕让你坐下!」

御书房门外,洛子商站在台阶前方,看著天空升起的信号弹。

鸣一走到他身侧,低声道:「顾家人跑了,在抓。顾思的马车坏在半路。陛下等不及了,现下已经闹起来了。」

洛子商听到这话,点了点头,淡定道:「顾思不会来了,不过,也不重要了。」

洛子商转头往御书房内走去,双手负在身后,面上带笑,柔和道:「关殿门,开席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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