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风渡 第四十章(二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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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思等著小乞儿去找人时,柳玉茹跟著江柔到了府衙。

府衙门口乌压压的全是人, 许多口音混杂著, 别说是南方口音, 甚至连北梁都有。人里不拘男女, 女子说起话来,声音也是又大又嘹亮, 没有半分扭捏羞涩, 看上去是走惯了江湖的。

柳玉茹排著队,觉得有些拘束,江柔倒是气定神闲。旁边一个穿著蓝裙的女子站在她们前面,转过头来,同江柔搭话道:「你们也是来同官府拿证的?」

「是啊。」江柔笑著, 同蓝裙女子打听道:「您是打哪儿来?」

「我打河阳过来,我夫家姓沈, 但您叫我三娘就好。」

「三娘,」江柔倒也不推辞,顺著那女人的话头亲热喊起来, 随后介绍了自己道,「妾身扬州人士, 夫家姓顾, 我看上去虚长三娘几岁, 若不介意, 可叫我一声柔姐。这是我儿媳玉茹, 你直接唤她的名字便好。」

沈三娘点了点头, 她有些打量了婆媳两人一眼,疑惑道:「有一句话,三娘不知当问不当问,若是有不妥当,您不答也好。」

「三娘但说无妨。」

「河阳距离东都太近,又靠近沧州,梁王叛乱,河阳乱起来,加上沧州流民太多,我与我家郎君恐怕有变,便早早规划来了幽州。但扬州不同,扬州向来富庶,又距离战区甚远,你们来幽州,为的是?」

听到这话,江柔和柳玉茹苦笑著看了对方一眼,双方叹了口气,同沈三娘将扬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下,江柔刚说完,旁边人便感慨道:「可不是吗?何止扬州如此,我们并州也是如此,相差无几的。」

一人说,大伙儿便都纷纷说起来。

柳玉茹听著大家说起这些,慢慢皱起眉头,心里不免有些不安。

如今幽州新增人口太多,望都尤甚,都是从各地来此安居经商的商人,因为幽州行商环境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。于是望都官府规定,每日发放经商名额不能超过十个。先交书,若没有问题,就开始排队。江柔的书交了好几次,都以各种理由反了回来,如今已是她第五次去交了。

柳玉茹和江柔排到下午,才排到他们,将书恭恭敬敬递上之后,江柔同那官员道:「大人,我们酒楼应当办的都已经办下了,如今也拖了快两个月,不是什么大买卖,若还不能开门,酒楼里的员工就真的没事儿可做了。如今有个生计不容易,烦您体谅吧。」

「行了行了。」对面人有些不耐烦,摆手道,「谁都不容易,该是你们就是你们,等著吧。」

江柔连连道谢,随后领著柳玉茹走出去,柳玉茹跟在江柔后面,步子放满些,就听那官员同旁边人抱怨道:「天天来这么多人,个个儿都是张嘴吃饭的,生了长嘴皮子,低买高卖就能过活,你让老百姓怎么办?」

柳玉茹脚步微微一顿,她沉默片刻,却还是假作什么都没听到,走了出去。

出了外面,江柔叹息著,同她道:「来望都的商人越来越多,外面怕是越来越乱了。」

两人上了马车,江柔见柳玉茹久不回应,她有些奇怪道:「玉茹,你可听得我说话了?」

柳玉茹回了神,忙应了一声,江柔好奇道:「你这是想些什么,想得这样出神?」

柳玉茹叹了口气,实话实说道:「我就是想著,婆婆,您说这天下兵马都在筹备著打仗,打起仗来,上战场的人要吃饭,不上战场的人要吃饭,个个张口吃饭,饭从哪儿来?」

「自然是从种地的人手来。」

江柔有些奇怪,柳玉茹接著道:「那您说,是种地的人来钱快,还是我们来钱快呢?」

「自然是我们……」

江柔说著,便有些不对劲了。柳玉茹担心道:「那便是了,这么多年来,朝廷处心积虑想法设法重农而抑商,为的不就是这个吗?您想,在那些官家眼里,咱们就没什么用处,太平年岁尚且如此,如今呢?现进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避难,于官家眼,就是多了口吃饭的嘴,却没有多了个产粮的人,幽州每日放出十个经商名额,那是如今幽州还未筹备打仗,若幽州开始筹备呢?」

野心勃勃的王善泉第一件事先逼著扬州富商交钱,其他各地大多如此。

若幽州,也开始准备打仗了呢?

江柔听闻这话,顿时冷汗涔涔。

但她不能在小辈面前示弱,她故作镇定,点头道:「你说得有理,容我再想想看……」

柳玉茹轻叹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

她转头看著马车外,觉得内心沉甸甸的。离开了扬州,走过了青州沧州,却始终没能来一处全然的太平人间。

柳玉茹和江柔在官府做这事儿时,顾思坐在路边,他拿了馒头,又弄了个水袋子,周边坐了一圈人,他就听这些来天南海北的人,说著自己的消息。这小乞儿不仅找了十三个州的流民,听到这里有吃的,还有许多日常蹲守在街头的乞丐也过来,说出有用信息的,顾思就给发馒头。这些人虽然身份卑微,但正因为卑微,所以许多人讲话也并不避讳,一路上走著说的话,都被他们听下来。

例如幽州军系复杂,周高朗和地方乡绅关系不好,缺钱少粮,范轩为此一个头比两个大;

又或者范轩如今正在乡下收粮,招募新军;

再或者……

于是短短一个下午,顾思就把望都的情况摸了个透,他听完之后,将最后一个馒头放下,和所有人告别。小乞儿跟著他道:「大哥,以后有这种事儿,记得还找我。」

顾思笑了笑:「你叫什么?」

「我叫虎子。」乞儿立刻道,「在望都土生土长,大哥您不是望都本地人吧?总该要有双眼睛有双手帮忙做事儿的。」

顾思听著这十几岁少年这么熟悉的讨价还价,挑了挑眉,他上下打量了虎子一眼,随后道:「行,日后若我有事儿,哪里找你。」

「城东土地庙,」虎子立刻道,「你给我留个信儿就行了。」

「明白了。」顾思点点头,给了他一个铜板,「赏你的。」

虎子连连感谢,顾思回了顾府。到了家里,柳玉茹和江柔已经回来了,两人脸色都不太好,顾思见了她们,笑著道:「可是被官府为难了?」

「倒不是为难,」江柔叹了口气,「今日我和玉茹聊了聊,如今我们已不是担心官府书的问题了,而是担心范轩也同王善泉一样……」

江柔话没说完,顾思便笑了,他抬眼看向柳玉茹,眼里带了几分偷掖:「玉茹聪明啊。」

那眼神里面带了嘲笑,柳玉茹愣了愣便反应过来,今日他不跟著她们去,怕就是想到了这一遭。

她顿时有些恼了,但江柔在顾思面前,她只能按耐著性子,听顾思道:「其实玉茹说得是,今天儿子也去街上打听消息了,如今各州自立,其他地方都做了备战准备,幽州难保不会如此。为商之道,还是要同官府密切些,不然空有财无权,也守不住。」

「你说得是,」江柔叹了口气,「也不知道你舅舅如何了。」

听到这话,大家一起沉默下去。过了许久,柳玉茹看了看两人脸色,斟酌著道:「不仅舅舅,还有公公他……」

柳玉茹说著,不知道为什么,声音渐渐小下去,竟有些说不下去,然而她知道,若她不说,在场两个人,谁都把这话说不出口。她终于还是道:「人回不来,衣冠冢……也该有一个的。」

在场所有人沉默著,顾思开了口,正想说话,就听江柔道:「他还没回来。」

顾思愣了愣,他看见江柔冷漠又镇定的面容道:「一日不见他的尸体,我便不信他去了。」

「娘……」

顾思声音里带了几分暗哑。

被火葬了的人,哪里还能有什么尸骨?

江柔说这样的话,无非是因为,她不能信他去了。

顾思低著头,他小声道:「我爹他……」

「这事儿不用提。」江柔打断顾思,「只要还有一丝希望,我都会等著他。你同我说他去了,你见著他去了,还是你见著他的尸体了?若都没有,你怎么肯定他就去了?若等到我去了,他还没有回来,」江柔看著顾思,颤抖著唇,沙哑著声道,「那你再将他衣冠同我放在一起,一同葬了。」

「娘……」

「思,」柳玉茹听出江柔语调里的决绝,她抬手拉住顾思,叹息道,「就这样吧。我们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。」

顾思沉默著,江柔巴不得换一个话题,她抬眼看向柳玉茹:「玉茹觉得怎么做?」

「我想,」柳玉茹抿了抿唇,「就在这时候,将家财产,全捐给官府吧?」

听到这话,江柔豁然抬头,震惊看著柳玉茹。

顾思不为所动,江柔看向顾思,又看看柳玉茹,两个年轻人,似是对于全捐家产毫不在意,江柔憋了半天,才道:「玉茹,你可知你在说什么?」

「婆婆,」柳玉茹轻叹,「这世上最值钱的,永远都是未来。」

用万贯家财,换幽州立足,换一个未来。

江柔没说话。

顾家财产,是她与顾朗华一分一厘挣了大半辈子挣回来了,她没有柳玉茹这样当断就断的决绝。

钱不仅仅只是钱,它代表著物资,代表著选择权。

顾思知道江柔的想法,他轻叹一声,坐到江柔面前,劝说著道:「娘,其实这些钱,咱们留不住的。咱们顾家不比那些普通商户,我们太惹眼了,在幽州又没有什么根基,这些钱攥在我们手里,别人眼红啊。」

「那也不必都……」

「只捐一部分,他们没钱,就总想著你有。而且他们总觉得你就捐了一点,不会有什么大恩大德的想法。咱们干脆一次性捐出去,不仅要捐,还要找一个人,通过一个人捐。捐完之后我们什么都不能要,要捐得高风亮节,这样才会让人觉得,我们是义士。」

江柔沉默著没有说话,顾思接著道:「而且,有了靠山,以后我的仕途之路,才会好走一些。」

江柔微微一颤,便就是柳玉茹都抬头看了过来,顾思平静道:「我想做官。」

「我想当大官,当一个有权有势,有能力影响这天下人的大官。所以,娘,」顾思看著她,认真道,「只捐一点钱,是可以。可之后的风险我们不一定能够承受。而且,我不仅是想在幽州立足,我还想往上爬。」

「那你打算如何做?」

柳玉茹出声,她瞧著他:「是直接找到官府,将钱都给他们吗?」

「不,」顾思出声,平静道,「我想让周烨替我引荐周高朗,将钱私下全数给他。」

柳玉茹愣了愣,和江柔对视一眼。

「这是为何?」

江柔有些疑惑:「你与其给周高朗,为何不直接找范轩?」

毕竟如今的节度使是范轩,周高朗只是一个将军,如果要讨好,那自然是范轩更好。

顾思笑了笑:「如今要讨好范轩的,肯定不止一个人,我们过去,出了十分的力,怕范大人只能记得七八分的好。可周将军不一样,一来和本就和周烨关系好一些,目的性显得没那么强。二来我听说他的军队正缺钱少粮,我将钱全给他,他必然十分感激。雪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。」

江柔没说话,她沉吟许久后,终于道:「此事兹事体大,你容我想想。」

「母亲认真考虑。」顾思认真道,「我与玉茹毕竟年轻,许多事儿思虑不周,您多想想,再做决议。」

说完这些,江柔也有些累了,顾思就领著柳玉茹回房去,两人走到走廊上,柳玉茹就伸手去拧他的腰,怒道:「心里都想清楚了,还让我和娘去跑一趟,你看我笑话呢?」

「哎哟哎哟,」顾思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道,「夫人轻些,疼疼疼!」

柳玉茹见他的模样,也分不清真假,勉强收了手,顾思赶忙赔笑:「我哪儿有这么神机妙算,就是心里有个想法,反正你也要出门的,这不是分散出去到处走走看看,打听打听消息吗?」

说著,顾思抬起袖子,给她扇著风,讨好道:「别气别气,消消火。」

柳玉茹板著脸,本想伪装一下,但瞧著他讨好的样子,她又忍不住「噗嗤」笑出声来。

顾思见她笑了,便道:「唉,哄夫人一笑著实太过不容易了。」

「还不容易吶?」柳玉茹笑著瞧他,「我都没同你要什么,你就花言巧语说几句话,我便笑了,这怕是没有比我更好哄的女人了。」

「那你要什么?」

顾思突然出声,柳玉茹愣了愣,顾思瞧著她,倒也没有玩笑,温和道:「我似乎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,做丈夫哪有这么吝啬的?」

柳玉茹听到这话,她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觉得耳垂有些发烫,她转过头去,轻摇著手团扇,有些不自在道:「我要有的都有了,也没什么想要的,你想什么就送,哪里还有问我的道理?」

顾思听著,看见前方女子有些不自在扶了扶头上的发簪,他忍不住在后面笑出声,柳玉茹有些羞恼,回头道:「你笑什么!」

「没,没什么,」顾思道,「娘子冰雪聪慧,就连提要求都展现得如此与众不同,在下佩服。」

「顾思!」柳玉茹怒了,「你自个儿过一辈子吧你!」

说完,她气呼呼走了,顾思愣了愣,随后赶忙追上去:「哎哎哎,我错了,我给你买簪子。」

「买什么簪子!谁要簪子!」

「好好好,我送你,我想送你。」顾思拉扯著她的袖子,柳玉茹不断推著甩开,顾思忍不住了,见她就是抗拒著,他一把将人抓在怀里,用手困住了她整个人,两人面对面,柳玉茹整个人都愣了,顾思却是完全不觉,只是抱著她,笑著道:「好啦,我错了,我不该笑你,等我找份差事,我自个儿赚到第一笔钱,就给你买簪子,好不好?」

柳玉茹没说话,她感觉这人的手环在她腰上,带著不属于女子的灼热,她红了脸,扭过头去,小声道:「随你。」

顾思见她松了口,放下心来。然而这时候,他才察觉这个姿势有多么暧昧。

他整个人顿时僵了,他觉得突然松开显得有些尴尬,可这么抱下去更尴尬。

柳玉茹察觉到他的僵持,用团扇轻轻敲了敲他的手,红著脸低声道:「还不放开。」

顾思忙放了手,柳玉茹转过身去,小声说了句:「孟浪。」

过去她常这样说,他也不觉得有什么,甚至还能嘻嘻哈哈以此为荣。

然而这一次他站在原地,感觉姑娘柔软的腰肢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掌间。他扭过头去,觉得空气都多了几分燥热。那软绵绵的话语彷佛是带了勾子,柔软又缠绵的划在他心上,勾得他整个人心里酥酥痒痒。

他头一次觉得,自己做的事儿,当真孟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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