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︰与君陌路 (1)

那一瞬,她只觉得腿一软,几乎当场就跪下了。

如果不是重明死死扯住她的衣角,朱颜几乎要下意识地拔腿就逃了,然而在最初一刻的惊骇过后,她的脑子恢复了一点知觉,在脸上堆起一点谄媚的笑,咳嗽了一声,一点点地蹭过去,便想要好好地求饶道歉。

是的,既然闯了祸、惹恼了师父,总不能缩著头躲一辈子吧?既然迟早都要过这一关,择日不如撞日,今日碰见,不如就硬著头皮过去求饶。

以师父以往对自己的态度,拼著挨一顿打,估计也就好了。

“啊……这位是……”作为心腹,福全自然也知道总督大人最近在深院里接待了一位贵客,然而对方身份神秘,总督大人从不令仆从进去,此刻他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客人的模样,不由得有些无措,不知道该不该阻拦郡主。

然而,这边朱颜赔著笑脸刚走到了房间里,不等想好要怎么说,时影却从榻上已经站了起来,也不见抬脚,一瞬间已经到了她的面前。

“师,师父……”朱颜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,往后退了一步,然而背后却靠上了一堵无形的墙,再也不能退——她只觉得背心一冷︰他……他要干什么?这样沉著脸瞪著她,不会又要打自己吧?

她吓得心里一跳,脸色都白了,求助似的看了看旁边的福全。然而奇怪的是就在这短短刹那间,那个近在咫尺的侍从忽然就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!

朱颜深深吸了一口冷气,知道师父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,隔绝了周围的一切,只能无奈地收回了视线,一咬牙,猛然低下头,扑通一声双膝跪地,用负荆请罪似的态度低头大声求饶︰“师……师父饶命!徒儿知错了!”

一语出,她屏住呼吸等待回答,心里计算著如果师父问她“错在哪里”,就立刻回答︰“对师尊动手,出言不逊,罪该万死!”

然而耳边寂静,竟然没有声音。

她以为师父还在生气,背心一冷,不敢抬头,连忙又低著头大声喊了第二遍︰“徒儿知错了!求……求师父原谅!要打要骂,绝不抱怨!”

然而,话音落地,一片寂静。时影竟还是没有回答。

朱颜心头扑通乱跳,感觉全身冷汗涌出,将小衣都浸湿了。她低著头正在胡思乱想,只见眼角白影一动,心里一喜,以为师父要伸手拉她起来。然而抬头一看,发现那居然是重明飞上来,用喙子扯住她的衣襟拼命拉她起来。神鸟的四只眼睛看著她,血红色的瞳子里满是焦急。

怎么了?它是让自己别这么干吗?师父……师父为什么不说话?为了让师父息怒,她一上来就行了这么大的礼——要知道离开九嶷山后,她几乎没有对任何人再下过跪,哪怕是父王狂怒时要打断她的腿,她也绝不屈服。此刻她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,几乎是拼著不要脸皮和骨气了,他难道还不肯原谅她吗?

朱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,却对上了一双沉默的眼睛。

时影站在旁边,却还是没有说话,也没有如她所预想的那样问她“错在哪里”,只是沉默地看著她——那种眼神是如此陌生而锋利,令朱颜心里一冷,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。

糟了!师父……师父这次,看来是真的很生气?

耳边重明的咕咕声转为焦急,用力扯著她,想要把她拉起来。然而时影眉头微微一皱,袍袖一拂,瞬间将这只多管闲事的神鸟给扫到一边,然后走近一步,对著她伸出手来,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︰“还给我。”

朱颜下意识地一哆嗦,结结巴巴地问︰“什……什么还给你?”

“玉骨。”时影的声音冰冷而平静。

“不要!”朱颜瞬地一惊,往后缩了一下,脱口,“你明明……明明已经送给我了!你….你在十三岁那年就送给我了!怎么还能要回去?”

时影冷冷道︰“不拿回来,难道还让你留著它来杀我么?”

“师……师父!”她震了一下,猛然间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冷意,背后瞬间全是冷汗,结结巴巴,“徒儿……徒儿怎么敢?”

“呵,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,有什么不敢的?”时影居然冷笑了一声,语气平静,看了一眼她手里拿著的通缉令,忽然间,“今日你若是没看到这个东西,此刻见到是否就要跳上来为他报仇了?”

他的声音很淡,却如静水深流,让人心里发寒。

朱颜愣了一下,竟无言以对——是的,若是渊真的死了,此刻她一看到师父,说不定怒火万丈,早就冲上去和他拼命了!可是谢天谢地,这一切不都没有发生吗?为啥师父老是揪著这个问题不放?

糟了,这回她得怎样求饶,他才肯放过她呀?!

她哭丧著脸,垂头丧气︰“我……我那天是随口乱说的!您别当真。”

“欺师灭祖,这种话也能随口乱说?”时影的声色却不动,语气依然平静而锋利没有半分放松的迹象,“你那时候是真的想杀了我,对吧?”

“徒儿年纪小,口无遮拦,您大人不记小人过,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朱颜结结巴巴地开口,努力堆起笑脸来,“我哪敢和您动手啊……以徒儿那点微末功夫,还不立刻被师父打趴到地上了?”

“是吗?”他看了她一眼,似乎立刻洞察了她近日的改变,淡淡说道,“不必太过谦虚。你进步很快,以现在的能力,和我动手至少也能撑一刻钟吧……如果掌握了玉骨的真髓,甚至可以和我斗上一场。只可惜……”

他手指微微一动,朱颜忽地觉得头上一动,玉骨竟然“刷”地一声从她的发髻里跳了出来,朝著时影的手心飞去!

“师父!”她惊呼了一声,不顾一切地扑上去,一把抓住了玉骨,“不要!”

还好,她这一抓还抓住了玉骨的尾巴。那支簪子在她掌心微微跳跃,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著,竭力想要挣脱。她用尽全力用两只手死死地握住玉骨,和那一股力量抗衡著,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办法开口说上一句求饶的话。

然而,这一场短暂的拔河,最终还是以她的失败而告终。

当身体里力气枯竭的瞬间,“刷”的一声,玉骨如同箭一样从她掌中飞去,回到了时影的手中——晶莹剔透的尖端上还沾染了一丝殷红,那是从她掌心飞出时割破的痕迹。

那一丝血沁入玉骨,转眼间消失无痕。

时影低头看著手里的这一支簪子,眼神复杂,沉默无语——原来,转眼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。

在她走的时候,他送了她这一支簪子,为她挽起了一头长发。铜镜里她的眼眸清澈,神情却懵懂,对于这个礼物的珍贵并没有太多的清晰了解。

这支簪子流传自远古,从白薇皇后开始,便在空桑皇后发上世代相传。母亲去世后,父王拿走了她手指上的后土神戒,也褫夺了她的身份,然而这支簪子却被保留了下来。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。

他曾经将它郑重托付给了那个少女,一并托付的,还有心中最珍贵的东西。可是时隔多年,事过境迁,到最后,却发现原来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!多么可笑,多么愚蠢啊……

他没有说话,只是收回了这支簪子,在手心默默握紧,就如同握紧了一颗无声无息中碎裂的心。

“师父!”朱颜踉跄著跌倒在地上,看到他这样的表情,心里不由自主地往下沉——是的,那种沉默,甚至比发怒时更吓人!

他看了她一眼,脚步一动,便想要离开。那一眼令朱颜打了个寒战,连站起来都忘了,连滚带爬地扑过去,在地上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,失声道︰“师父!你……你不会就这样不要我了吧?”

他似乎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,低下头看著她——她倒是乖觉,不用他开口,就猜测到了他此刻忽然下定的决心。

“是我不好!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!”听到他没有否认,朱颜心头更害怕,声音都有些发抖,“您要是生气,就狠狠地责打徒儿好了,我一定一声痛都不喊!可……可千万别这样不要我了啊……”

时影还是没有说话,只是往后退了一步。朱颜死死抓著他的白袍下摆,怎么也不肯松手,居然整个人在地上被拖得往前了一步。

“放手。”他终于开了口,语气冰冷,“拉拉扯扯,像什么样子!”

“不!不放!”她被拖著,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,披头散发,狼狈万分,却怎么也不肯放手,“师父不原谅,我就不放手!就……就是打死我,我也不起来!反正……反正你也不要我了,我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啊!”

刚开始她只是了一条心耍赖,可说到最后却动了真感情,语气哽咽,眼眶都红了。时影看得她这种狼狈的样子,眼神略微有一点点波动,语气依旧冷淡︰“哭什么?我可没有这种欺师灭祖的徒弟——给我站起来!”

朱颜一向了解师父的脾气,知道他心里松动,连忙一边顺势站起,一边赔笑︰“师父说哪里的话?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给徒儿十个胆子,也不敢欺师灭祖啊!”

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?”时影微微一震,眼神忽然又变得森冷而严厉。

她心里一个咯 ,不知道这话又是哪儿不对了,脑子飞快地转著,刚要说什么,却见师父一振衣襟,眼前白光一闪,“刷”的一声,她手里一轻,整个人跌到了地上,摔了个嘴啃泥。

艰难地抬起头,看到师父手里握著的是玉骨——玉骨切过之处,衣襟下摆齐齐断裂!朱颜握著那半幅衣襟,不由得蒙了一下,脱口道︰“师父……你、你干吗?不会是要和我割袍绝交的意思吧?”

顿了顿,连忙堆起一脸的笑︰“师父肯定舍不得的,是不是?”

“少给我嘻嘻哈哈!”时影看著她,语声竟是少见的严厉,带著严霜,一字一句,“你现在敢和我这么嬉皮笑脸地说话,只不过是仗著我没真的杀那个鲛人而已——不要笑得太早了。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?告诉你,那个鲛人,我是杀定了!”

“师父!”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,猛然跳了起来,“你说真的?”

“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?”时影看著脸色煞白的弟子,冷冷道,“这些日子我吩咐叶城总督封城搜人,就是为了找他。复国军被全数围在城南,负隅顽抗,已经撑不了几天了。”

“什么?白风麟封城,原来……原来是你指使的?”朱颜越听心越往下沉,忍不住一跺脚,失声道,“师父,你,你为什么非要杀渊啊?你们两个素不相识,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?!”

“……”时影停了一下,冷冷回答,“止渊是复国军的逆首,于公于私,都是必杀之人!”

“可是,师父你不过是个神官而已啊!出家人不是不问国事的吗?”朱颜一急之下忘了要说得委婉,几乎冲口而出,“这是帝君六王和骁骑军才该管的事,跟你又有什么关系!”

时影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弟子,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冷笑,问︰“怎么,你这么想知道原因?如果我有正当的原因,你就不会有异议了吗?”

“这……”朱颜迟疑了一下,立刻点头,“是!”

“那好,我就告诉你,让你心服口服。”时影看著她,屈起了第一根手指,一字一句,“第一,身为北冕帝的嫡长子,身负帝王之血,云荒上的所有事情,当然跟我都有关系!”

朱颜大吃一惊,如同被雷劈了一样,结结巴巴︰“什么?你……你是帝君的儿子?!”

没有顾得上她的吃惊,时影只是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︰“第二,我之所以针对复国军,是因为我和大司命都预见到了空桑的国祚不久,大难将临——而那一场灭亡整个空桑的灾祸,将会是由鲛人一族带来!”

“什……什么?”朱颜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,“真的假的?”

"当然是真的。”时影深深看著目瞪口呆的弟子,依旧波澜不惊,淡淡问,“现在,你觉得我要杀那个人,有足够理由了吗?”

朱颜愣在了那里,半晌没有说话。

“真……真的吗?”过了许久,她终于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话,“你……你是皇子?鲛人会让我们亡国?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啊?”

时影皱了皱眉头︰“你是说第一个问题,还是第二个?”

“两个都是!对了!这么说来,你娘……你娘难道是白嫣皇后?”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,摸了摸头发,失声道,“你为什么要瞒著我?原来如此!难怪……”她在头顶摸了一个空,回过神来,指著他手心里的玉骨,颤声︰“难怪你会有这个东西!”

“我从没打算要瞒著你,”时影无声皱眉,握紧了那支簪子,“我以为你看到玉骨该早就知道了——原来你的迟钝还是超出我的想象。”

“……”朱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。

晶莹剔透的簪子,如同一树冰雪琉璃——那是远古白薇皇后的遗物,从来只在帝都的王室里传承。如果师父不是帝王之血的嫡系传人,又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东西?那么简单的问题,粗枝大叶的她居然一直没想到!而父王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吧?所以才对师父这样敬畏有加。

可是这些大人,为什么一直都瞒著自己?

“那……那第二个问题呢?”她急急地问,“鲛人会灭亡空桑?不可能!”

时影蹙眉,语气严峻︰“你觉得我会看错?”

“……”师父语气一严肃,朱颜顿时不敢回答了,然而很快又意识到如果默认这一点,基本就等于默认了师父可以杀掉渊,立刻又叫了起来,“不可能!鲛人……鲛人怎么可能灭亡我们空桑!他们哪里有这个能力?”

“现在还没有,但再过七十年,就会有了。”时影的声音冷酷而平静,“鲛人眼下还不能成气候,只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,始终没有一个继承海皇血脉的人出现,群龙无首而已——可是,他们中的皇,如今已经降临在这个世上了。”

“什么?!”朱颜愣了一下,脱口而出,“不可能!星尊大帝不是把最后一任海皇给杀了吗?海皇的血脉在七千年前早就中断了!”

时影点了点头︰“是。星尊帝是杀了最后一任海皇纯煌,并且将他唯一的同胞姐妹雅燃封印在了自己的地宫——但是,海皇的血脉,却并没有因此而断绝。”

“怎么可能?”她不敢相信,“人都死光了!”

“鲛人的血脉和力量传承,和我们陆地上的人类是不一样的。”时影并没有嘲笑她的见识浅薄,只是语气淡淡的,“他们的血脉,可以在间隔了一代人,甚至几代人之后,骤然重返这个世间。”

朱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︰“什么意思?”

时影这一次非常有耐心地解释了下去︰“海皇纯煌在死之前,可以在某处留下自己的血,让力量得以封存。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化为肉胎著床,从而让中断的血脉再延续下去。”

这一次朱颜没有被绕晕,脱口道︰“那……那不就是隔世生子吗?”

“是。”时影难得地点了点头,“你说得很对。”

“怎么可能!”她叫起来了,“有这种术法吗?”

“这不是术法,只是天道。”时影语气平静,“鲛人和人不同。造化神奇,六合之间,万物千变万化——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讲过‘六合四生’么?六合之间,万物一共有四种诞生的方式,记得是哪四生吗?”

“啊……”她没料到忽然间又被抽查功课,愣了半晌,才结结巴巴地道,“湿生、胎生、卵生和……和化生?”

她居然又蒙对了。时影点了点头︰“天地之间,蝼蚁湿生、人类胎生、翼族卵生,而极少数力量强大的神灵,比如龙神,则可以化生——唯独鲛人,既可以胎生,也可以化生。只不过能化生的鲛人非常少,除非强大如海皇。

“什么?”朱颜睁大了眼睛,“你是说……最后一任海皇在灭国被杀之前,秘密保存了自己的血脉,再用化生之法让后裔返回世间?”

这就是鲛人中所谓‘海皇归来’的传说。”时影颔首,居然全盘认可了她的话“七千年前,当星尊帝带领大军杀入碧落海时,纯煌自知灭族大难迫在眉睫,便在迎战前夕,将自己的一滴血保存在了明珠里,由哀塔女祭司溟火守护——而海国灭亡之后,星尊帝杀了海皇,却没有在哀塔里找到那位女祭司,也没有找到那一缕血脉。”

朱颜愣了一下︰“那……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找下去?”

时影沉默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继续说下去,最终还是说道︰“因为,当时白薇皇后已经生完了皇子,重返朝堂,得知了海国被星尊帝屠灭的消息,盛怒之下与丈夫拔剑决裂——云荒内战由此爆发,星尊帝已经没有精力继续寻觅海皇的血脉。”

“白……白薇皇后和星尊帝决裂?怎么可能!”朱颜脱口喃喃道,“不是都说他们两个是最恩爱的帝后吗?《六合书》上明明说,白薇皇后是因为高龄产子,死于……对,死于难产!”

时影沉默著,没有说话。

朱颜看到他没有否认,不由得松了一口气,嘀咕道︰“你一定是骗我的对吧?别欺负我史书念得少啊……还绕那么大一个圈子……”

时影微微皱起了眉头,叹了口气︰“你错了。后世所能看到的《六合书》,其实不过是史官按照帝君意图修改过的赝品而已,有很多事,并没有被真实地记录下来。”

“啊?”她愣住了,“什……什么意思?”

“意思就是,和其他云荒大部分人一样,你所知道的历史,都是假的!”九嶷山的大神官顿了一下,语音严厉,唯一的真实版本,被保留在紫宸殿的藏书阁,只供皇室成员翻阅。”

“真的吗?那你怎么又会知道……”她愕然脱口,转瞬又想起师父的真实身份,愣了一下——是了,他当然会知道,他是帝君的嫡长子,身负空桑最纯粹的帝王之血!

那一瞬,眼前这个人似乎忽然就陌生了,极近,却又极远。

是的,在童年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她对那个在空谷里苦修的白衣少年的身份一无所知。现在想起来,那个孤独的少年能够在那种禁忌之地里来去自如,必然是有著极其特殊的身份吧?在她十三岁那年,他们在苍梧之渊遇险,几乎送命——那时候,她背著他攀出绝境,一路踉跄奔逃,匆促之中甚至来不及想一下︰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要杀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少年神官?

可他实际身份之尊荣,最后却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。

但既然他是皇后嫡出的嫡长子,又为什么会自幼离开帝都,独自在深山空谷里苦修呢?在懵懵懂懂中长大的她,对身边的这个人——却居然从未真正地了解。

“内战结束后,毗陵王朝的几位帝君也曾经派出战船,在七海上搜索海皇之血的下落,有一度甚至差点擒获了溟火女祭,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。”时影的声音低沉而悠远,如同从时间另一端传来,“如今,海国已经灭亡了七千年,海皇的血脉似乎真的断绝了——直到五年前,我忽然在碧落海上看到了那一片虚无的归邪!”

“归邪?"朱颜愣了一下。

“是啊。似星非星,似云非云,介于虚实和有无之间。”时影忽然转头看著她,又问,“归邪在星相里代表什么?”

没想到又被冷不丁考了一道题,她下意识结结巴巴地回答︰“归……归国者?”

今天运气真是一流,虽然是大著胆子乱猜,这一回居然又答对了。时影点了点头,低声道︰“归邪见,必有归国者。而那一片归邪,是从碧落海深处升起的!所以,归邪升起,代表著沉睡在海底千年的亡者,即将归来!”

“……”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,不再说话了。

“这些天机,原本是不该告诉你的。”时影叹了一口气,摇头,“按照规矩,任何观星者即便看到了天机,都应该各自存于心中——而一旦泄露,让第二人知晓,便会增加不可知的变数。”

可是……即便如此,师父还是告诉了她?

他为了挽回她、不让师徒两人决裂,已经顾不得这样的风险。

朱颜沉默著,不肯开口承认,但心里却已经隐隐觉得师父说的可能都是真的。那一刻,她的心直往下沉去,只觉得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
“现在,你心服口服了吗?”看著她的表情,时影声色不动,“今天我之所以耐心和你说这么多的话,是看在你年纪小、只是被私情一时蒙蔽的分上,不得不点拨你一下——相信你听了这些话,应该会有正确的判断。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张开嘴,迟疑了半天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是的,话说到这份上,她自然是没什么好讲。可是,心里却有一种不甘心和不相信熊熊燃烧,令她无法抑制。

时影的语气冰冷︰“所以,那个人,我是杀定了!”

朱颜猛然打了个寒战,抬起头看著师父,失声大喊︰“可是,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,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!万一……万一你弄错了呢?一旦杀错了,可就无法挽回了!”

“为了维护那个人,你竟然质疑我?”时影骤然动容,眉宇间有压抑不住的怒意,“那个复国军的领袖,不但能让所有鲛人听命于他,而且还拥有超越种族极限、足以对抗我的力量!这不是普通鲛人能够做到的,如果不是传承了海皇的血统,又怎么可能?”

“……”朱颜不说话了,垂下头去,肩膀不住颤抖。

那一刻,她抬手摸了摸脖子里的玉环,想起了一件事,心里忽然凉了半截——是的这个玉环!这个玉环是他送的,却封印著古龙血,跟龙神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,如果渊不是身份非凡,又怎会持有它?

可是,如果……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渊,那么说来,他就是整个空桑的敌人了?师父要与他为敌,要杀他,也是无可争议的。

可是……可是,她又怎能眼睁睁看著师父杀了渊!

“不要杀渊!”那一瞬,她心里千回万转,泪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,哽咽,“我……我很喜欢渊!我不想看他死……师父,求求你,别杀他!”

听到这句话,时影的肩膀微微一震,往后退了一步。

“真没想到……我辛辛苦苦教出来的,会是你这种徒弟。”时影看著她,长长叹息,“为了一己之私,置空桑千万子民于水火!”

“不……不是的!”朱颜知道这种严厉的语气意味著什么,换了平日早就服软了,此刻却还是抗声叫了起来,"如果将来渊真的给空桑带来了大难,我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他的!可是……可是现在不能确定就是他啊!为什么你要为没发生的事杀掉一个无辜的人?这不公平!”

“……”没想到她会这样说,时影倒是怔了一下。

“那么说来,你是不相信我的预言了?”他审视了满脸泪水的弟子一眼,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,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,却依旧声色不动。“或者说,你其实已经相信,却还是心存侥幸?”

朱颜被一言刺中心事,颤了一下︰“师父你也说过了,天意莫测——如果不是亲眼看到,我……我是不能任由渊就这样被人杀掉的!”

“不到最后一刻,你都不会死心,是不是?”时影长长地叹了口气,眉宇之间迅速地笼罩上了一层阴郁,往后退了一步,语气低沉,一字一句,“既然这样,我们师徒,便只能缘尽于此了。”

“师父!”最后一句话落入耳中,如同雷霆,朱颜微微颤抖,握著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,失声,“不要!”

“如果你还想要维护他,我们师徒之情便断在今日。从此后,尘归尘土归土。”时影的声音很冷,如同刀锋一样在两个人之间切下来,“日后你要是再敢阻拦我杀他,我便连你一起杀了!”

他说得狠厉决绝,言毕便拂袖转身。朱颜看到他转过身,不由得失声,下意识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︰“不要走!”

然而这一拉,却居然拉了个空,一跤狠狠摔了下去。

时影微微一侧身,便已经闪开,眼里藏著深不见底的复杂感情。她心里一急,生怕他真的便要这样大怒之下拂袖而去,也不等爬起来,瞬间便在地上往前挣了一步,伸出手去,想要抱住他的脚苦苦哀求。

然而她刚伸出手,他瞬间便退出了一丈。

时影看著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她,眼里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压抑的烦躁来,厉声道︰“好了,不要这样拉拉扯扯,纠缠不清!既然你选择了那个人,必然就要与我、与整个空桑为敌——这是不可兼顾的,不要心存幻想了!”

“师父!”朱颜心里巨震,脑海一片空白,只是下意识地喃喃,“我……我不要与你为敌……我不要与你为敌!”

“那就放弃他,不要做这种事。”时影冷冷道,用尽了最后的耐心,“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,即便不能为了空桑亲手杀了他,至少也不该阻拦我!”

“不……不行!”她拼命摇头,“我不能看著渊死掉!”

时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,语气冷淡︰“既然你做不到,那就算了。”

一语毕,他转过头,拂袖离开。

朱颜看著他的背影,只觉得心里有一把利刃直插下来,痛得全身发抖,她往前追了几步,颤声喊著师父,他却头也不回。

“师父……师父!”眼看他就要离开,她的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,如同决堤一样涌出,看著他的背影,哭著大喊起来,“你……你真的不要我了吗?你在苍梧之渊说过,这一辈子都不会扔下我的!”

时影微微一震,应声停顿,却没有回头。停顿了片刻,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回答了一句︰“不,我没有扔下你——是你先放弃我的。”

朱颜愣了一下,一时竟无言以对。

“凡是我想要杀的人,六合八荒,还从来没有一个能逃脱。”时影转头冷冷看著她,语气冰冷严厉,“我看你还是赶紧的好好修炼,祈祷自己那时候能多替他挡一会儿吧!”

一语毕,他拂袖而去,把她扔在了原地,身形如雾般消失。

当周围他设下的结界消失之后,朱颜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叶城总督府,满脸眼泪地对著空无一人的庭院大喊——而一边的福全正在惊诧无比地看著她,显然完全不明白刚才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。

那一刻,朱颜只觉得无穷无尽的悲伤,双膝一软,竟然跪倒在了那一架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下,放声大哭起来。

师父……师父不要她了!他说,从此恩断义绝!

她在白蔷薇花下哭得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从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一刻的伤心——师父和渊,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两个人,却居然非要她在其中选择一个,简直是把心都劈成了两半。

“郡……郡主?出什么事了?”此刻,结界已经消失,福全骤然看到她伏地痛哭,不由得手足无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怎么了?”忽然间,外面传来一句惊诧的问话,“这不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吗?为何在这里哭?”

两人一惊,同时抬起头,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叶城总督。

白风麟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,身上还穿著一身隆重的总督制服,在他的身后跟著一个黑衣黑甲的劲装中年将军。两人原本是一路客套地寒暄著从外面进来,此刻站在回廊里,吃惊地看著花下哭泣的少女,不由得面面相觑。

“福全!怎么回事?”白风麟率先回过神来,瞪了一银旁边的心腹侍从,“是你这个狗奴才惹郡主生气了吗?”

福全立刻跪了下去︰“大人,不关小的事!”

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朱颜看到这一幕,立刻强行忍住了伤心,抹著泪水站了起来,为对方开脱,“的确不关他的事情……别为难他了。”

白风麟看著她在花下盈盈欲泣的模样,更觉得这个少女在平日的明丽爽朗之外又多了一种楚楚可怜,心里一荡,恨不得立时上去将她揽入怀里,然而碍著外人在场,只能强行忍下,咳嗽了一声,道︰“不知郡主今日为何来这里?又是遇上了什么不悦之事?在下愿为郡主尽犬马之劳。”

朱颜正在伤心之时,也没心思和他多说,只是低声说了一句︰“算了,你帮不了我的……天上地下,谁也帮不了我。”

说著说著,心里一痛,满眶的泪水又大颗大颗落了下来。她恍恍惚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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