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︰破阵 (1)

整整一天,朱颜郡主都没有从金帐里出来。

玉绯和云缦送晚膳进来时,看到郡主居然还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全神贯注地看著那本小册子,甚至连姿势都和中午一模一样,桌上的午膳也没动过。两人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,暗自纳罕。

郡主从小是个屁股上长刺片刻都坐不住的人,什么时候这样安静地看过书?该不是受了刺激之后连性格都变了吧?

侍女们不敢说话,连忙偷偷放好晚膳,退了出去,然而刚到帐外面,只听耳后一声风,一个碗便扔了出来,差点砸中云缦的后脑。

“郡主,怎么啦?”她们连忙问。然而一回头,却看到朱颜捧著书喜笑颜开地跳了起来,眼神发直地看著门外,嘴里直嚷著︰“你看!扔出去了,扔出去了!我成功了……我成功了!扔出去了!哈哈哈……”

一边说著,她一边就往外闯,疯疯癫癫连拉都拉不住。然而刚冲到门口,忽然就是一个踉跄,仿佛被什么迎面打了一拳,往后直跌了出去!

“郡主……郡主!”玉绯和云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连忙双双抢身过去搀扶住了她,急问,“你怎么啦?你…..你︰流血了!”

“……”朱颜没有说话,只是一把擦掉了鼻血,死死看著金帐的门,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忽然一跺脚,“我就不信我真的出不去!今晚不睡了!”

金帐里的灯,果然彻夜没有熄。

侍女们看著郡主在灯下埋头苦读,对著册子比比画画,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有时侯还忽地高声吟颂,起坐长啸,不由得也是满头雾水、提心吊胆——郡主怎么变成了这样?一定是伤心得快疯了!

老天保佑,让赤王赶紧来这里吧!不然就要出人命了!

到了第三天夜里,郡主还是不饮不食不眠不休,一直翻看著手里的书卷,脸色却已经极差,身形摇摇欲坠,连别人和她说话都听不见了。

玉绯和云缦正想著要不要强行喂她喝一点东西,却见朱颜陡然坐了起来,深深吸了一口气,抬手在胸口结印,然后伸出手指对著门口比画了几下——“刷”的一声,只见黑夜里忽地有光华一闪即逝,如同电火交击。

有什么东西在虚空里轰然碎裂,整个帐篷都抖了一下!

她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却见朱颜身子往前一倾,一口血就吐在了面前的书卷上!

“郡主!郡主!”绯和云缦失声惊呼,抢身上去。

“快……快!抬……抬我出去,试试看破掉没?”她躺在了侍女的怀里,却只是指著门外,用微弱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,就昏迷了过去。

朱颜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到底被成功地抬出去了没,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。

只知道醒来的时候,头裂开一样地痛,视线模糊,身体竟然一动也不能动,似乎透支了太多的力气,全身虚脱酸软。

震醒她的,是父王熟悉的大吼——

“怎么搞的?竟然弄成这样!明明让你们好好看著她,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!把你们拉去叶城卖掉算了!废物!”

玉绯和云缦吓得缩在一旁嘤嘤啜泣。她很想撑起身体来帮她们两个人揽过责任,然而却死活无法动上一根手指头。

怎么回事……为何她身体那么虚弱?

“算了算了,阿颜的脾气你也知道,玉绯和云缦哪里能管得住她?”一个温柔虚弱的声音咳嗽著,劝导著,“既然人没事,那就好。”

哎呀!竟然连母妃都过来了?太好了……她又惊又喜,顿时安心了大半。父王脾气暴躁,性烈如火,但唯独对母妃却是处处退让,说话都不敢大声——这回有母妃撑腰,她挨打的可能性就少多了。

“这丫头,我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地成亲!丢脸……太丢脸了!”父王还是怒不可遏,在金帐内咆哮如雷,“当初就想和那个鲛人奴隶私奔,现在好好地给她找了个丈夫,竟然还想逃婚?我打死这个……”

父王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自己逃婚的事儿了?师父明明没去告密啊!难道是……啊,对了!一定是玉绯云缦这两个胆小的死丫头,一吓就什么都招了!

她听到父王的咆哮声近在耳边,知道他冲到身边对自己扬起了巴掌,不由吓得全身一紧,却死活挣扎不动。

“住手!不许打阿颜!”母妃的声音也忽然近在耳边,一贯温柔的语气忽然变了厉声道,“你也不想想你给阿颜挑的都是什么夫君!霍图部包藏祸心,差点就株连到我们!幸亏没真的成亲,否则……咳咳,否则阿颜的一生还不都被你毁了?阿颜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也不活了!”

“……”父王的咆哮声忽然消停了,久久不语,直喘粗气。

太好了,果然母妃一发火,父王也怕了!

“她这回又想和谁私奔?说!”父王没有再和母妃争辩,霍地转过身,把一腔怒火发到了别处,狠狠瞪著玉绯和云缦,手里的鞭子扬了起来,“哪个兔崽子蛤蟆想吃天鹅肉,竟然敢勾搭我的女儿!不给我老实交代,立刻打断你们的腿!”
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玉绯胆小,抖抖索索地开口。

喂,别胡说八道啊!我这次只是纯粹不想嫁而已,先跑了再说,哪里有什么私奔对象?我就是想投奔渊,也得先知道他的下落啊!

她急得很,却没法子开口为自己解释半句。

“刷”的一声,鞭子抽在了地上,玉绯吓得“哇”的一声哭了,立刻匍匐在地,大喊︰“王爷饶命!是……是九嶷山的大神官!时影大人!”

“什么?”父王猛然愣住了,“大神官?!”

“是!”玉绯颤声道,“那一晚……那一晚郡主本来要和他私奔的!不知道为什么又闹出了那么多乱子,两人吵了架,就没走成。

“什么?”父王和母妃一起失声,惊骇万分。

“不对!明明是大神官亲自写信,让我来这里接回阿颜的!他又怎么可能拐带她私奔?”父王毕竟清醒理智,很快就反驳了玉绯的话,“他们两个是师徒,又怎么可能……”

玉绯生怕又挨鞭子,连忙道︰“奴婢……奴婢亲耳听到郡主说因为大神官,所以她才看不上天下男人,还……还求大神官带她一起走!王爷不信,可以问问云缦!”

云缦在一旁打了个寒战,连忙点头︰“是真的!奴婢也听见了!”

什么?这两个小妮子,居然偷听了他们的对话?而且还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!朱颜气得差点吐血,干脆放弃了醒过来的努力,颓然躺平——是的,事情闹成了这样,还是躺著装死最好,这时候只要一开口,父王还不抽死她?

然而奇怪的是,父王和母妃一时间竟都没有再说话。

“你们先退出去。”许久,母妃开口。

金帐里顿时传出了一片簌簌声,侍从侍女纷纷离开,转瞬之间,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。

“我说,你当年把阿颜送去九嶷山,是不是就暗自怀了心思?”母妃忽然幽幽地开口,问了一句奇怪的话,“其实,他们也只差了九岁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赤王咆哮了起来。

“怎么胡说八道了?我看他这次来甦萨哈鲁,其实就是为了阿颜。”母妃咳嗽著,语气却带著奇怪的笑意,“而且,你、你也知道,咳咳……他送阿颜的那支玉骨,明明是白薇皇后的遗物……这东西是能随便送人的吗?”

“他们是师徒!”赤王厉声,“大神官不能娶妻,你想多了!”

母妃却还是低声分辩︰“大神官不能娶妻又如何?他本来就不该是当神官的命!只要他脱下那一身白袍,重返……”

赤王厉声打断了母妃︰“这事儿是不可能的!想都别想!”

金帐里忽然再度沉默了下去。朱颜看不到父母脸上的表情,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,只觉得气氛诡异而压抑,令人透不过气来。

许久,母妃发出了一声叹息︰“算了,反正最后他也没带走阿颜……这事情还是不要闹出去了,就当没有发生吧。不然……咳咳,不然对我们赤之一族也不好,多少双眼睛盯著呢。”

“那是,我就说了这事儿想都别去想,是灭族的罪名。”赤王沉声,“我当年送阿颜去九嶷,不过是想让她多学点本事多个靠山而已,不是想让她惹祸的。”

“唉……”母妃叹息了一声,“可惜了。”

顿了顿,又道︰“最近这一年,你也别逼阿颜出嫁了,等等再看吧——我们总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,总得替她找个好人家,不要操之过急”

“……”赤王沉默了下来,不说话,似乎是默认了。

她躺在那里,心头却是一惊一喜。喜的自然是这事情居然就这样雨过天晴,没有人秋后算账了,而且暂时不会被再度逼婚,自然也就不用急著逃跑了,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——说实话,要离开父王母妃,她心里也是怪舍不得的。

而惊的,却是父母的态度。怎么竟然连叱 天下的父王,都有点畏惧师父的样子?

师父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?

然而,这一轮的装晕,时间居然出乎意料漫长。

直到被带回天极风城的赤王府,朱颜竟都没能从榻上起来。身体一直很虚弱,到第三日上她才能睁开眼睛,勉强能说一两句话,第七日才能微微移动手指,却怎么没力气站起来。赤王请遍了天极风城的名医也不见女儿好转,情急之下,便从赤之一族供奉的神庙里请来了神官。

“不妨事。郡主最近术法修为突飞猛进,一举飞跃了知见障,估计是施展出了超越她现有能力的术法,所以一时间灵力枯竭了。”赤族神官沉吟了许久,才下了诊断用一些内丹,静养一个月就好——小小年纪就能修到这样的境界,罕见,罕见。

卧床休息的她愣了一下︰突飞猛进?不会吧?只看了几天师父给的册子而已……对了!仿佛想起了什么,她忽地转头,“玉绯呢?云缦呢?她们去了哪里?那天晚上她们到底有没有把我抬出帐篷?”

父王眉头一皱,冷冷道︰“玉绯和云缦做事不力,我已经把她们两个贬到浣衣处罚做一年的苦工了。”

“别!”她叫了起来,“都是我的错,不关她们的事!”

“只是让她们吃点苦头,长点记性而已,过阵子自然会招她们回来。”父王草草安抚了她一句,如同哄小孩一般,“到时候再叫她们回来服侍你就是。”

“不要!”朱颜却是瞪著眼睛,恨恨,“这两个吃里爬外的丫头,动不动就出卖我我才不要再看到她们!”

“好啦,那就不让她们回来,打发得远远的。”赤王早就猜到了她会有这一句,不由得笑了笑,又问,“不过抬出帐篷又是怎么回事?”

朱颜抓了抓脑袋,有点不确定地说︰“那天晚上,我好像是破掉了师父留下的结界……不过也不能确认,因为被抬出去之前我已经昏过去了。”

“……”赤王居然沉默了一瞬,没有说话。

作为年仅二十五岁就成为九嶷神庙大神宫的术法天才,时影灵力高绝,独步云荒,修为仅次于白塔顶上的大司命——他所设下的结界,女儿居然能破掉?是她长进得太快,还是一直以来自己都低估了阿颜呢?

他有些复杂地想著,忽然道︰“阿颜想不想去帝都玩?”

“啊?”朱颜眼睛一亮,“去帝都?真的?”

赤王点了点头︰"等三月,明庶风起的时候,父王要去伽蓝帝都觐见帝君,你想一起去吗?”

“想想想!”她乐得眉开眼笑,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居然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,“去帝都还要经过叶城对吧?太好了……我好几年没去过叶城了!我要去逛东市西市!要去镜湖上吃船菜!哎呀,父王你真是太好了!”

她搂著赤王的脖子,在父亲胡须浓密的脸上印了一个响亮的吻。

“没大没小!”赤王眼角直跳,却没有对女儿发脾气。

“好饿!”她嚷嚷,四顾,“饭好了没?我要吃松茸炖竹鸡!”

退出来后,赤王正好和站在外面廊下的王妃打了个照面。夫妻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,并肩走过王府里的长廊,一直到四下无人,王妃才叹了口气,问︰“你终究还是决定了?”

赤王点了点头︰“是。我要带她去帝都。”

王妃咳嗽了一声︰“你……你不是一直不想她卷进去吗?”

“以前我只愿阿颜在西荒找个如意郎君,平平安安过一生,远离帝都那个大旋涡。”

赤王摇头,“但如今看来,阿颜可能比我们所想的更加厉害,她未必就只配过如此平淡的一生……”

说到这里,他叹了口气︰“你看,我也试过了——像上次那样直接把她拉出去嫁掉,总归是不成的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,说不定在那儿她能找到更好的机缘。”

王妃微微咳嗽了几声,笑道︰“没想到你这样一辈子固执的人,居然也有想通的时候……”

“也是为了赤之一族啊。”赤王转过头去,看著月色下飞翔的萨朗鹰,低沉的叹息,“六部之中,只有赤之一族在不断衰微,如今帝君病了,王位到了交替的时候——在这样的时机上,我们总得努力一下。”

“那也是白王和青王两个人的事儿,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?”王妃叹了口气,忽地喃喃,“不过,白王的长子据说尚未婚配,说不定和阿颜倒是可以……”

赤王哑然失笑︰“妇道人家,就只想到这个。”

“这是阿颜的终身大事,怎么能不上心?空桑皇后历代都是从白之一族里遴选,我们阿颜是没这福气了,但是做下一任白王妃嘛,还是绰绰有余。”母妃却是认真地道,“你这次带著她去叶城帝都,顺路也多见见六部王室的青年才俊,可不能耽误了——”

赤王低声︰“这次我的确是约了白王见面。”

“多探探他口风。据说他的长子白风麟镇守叶城,外貌能力都是上上之选,更好的是至今还没娶妻。”说到女儿的婚嫁,王妃的表情和世俗父母几乎一样,眼睛亮了起来,推了推丈夫,“你去私下问问吧!”

“这种事,怎么好我去问?哪有主动凑上去给自家女儿提亲的?”赤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,“而且六部王室向白王长子提亲的人也不少,他一直没有定下,只是所图者大,想结最有助力的姻亲吧?我们家可说不上是……”

“哎,你怎么这么小看自家呢?”王妃怫然不悦,“阿颜从小福气好——说不定大司命说的是真的呢?”

“……”赤王脸色微微变了一下,许久才低声道,“原来你也一直记得大司命说过的那句话?”

“当然记得。那么重要的话,怎么会忘记呢?大司命十五年前就说过︰我们家的阿颜,将来可会比皇后还要尊荣呢!”王妃一字一句地重复著那句预言,眼里有亮光,“我觉得她的命,绝对不会比雪莺差!”

“大司命的预言,也未必准。”赤王咳嗽了几声,淡淡道,”当年他一句话就让尚在襁褓中的时影被送去了九嶷山,我却一直有所怀疑。”

“怀疑什么?”王妃有些愕然。

“我怀疑他……”赤王迟疑了一下,摇头,"还是不说了。”

赤王停顿了片刻,又道︰“其实,大司命去年还在朝堂上公然说空桑亡国灭族的大劫已至,剩下的国运不会超过一百年——当时可把帝君给气得!”

“真是口无遮拦。”王妃不由得咋舌。

如今正是梦华王朝两百年来最鼎盛的时期,七海靖平,六合安定,连冰夷也远避海外,亡国灭种这样的话不啻是平地一声雷,令所有人都惊得掉了下巴。若不是帝君从小视大司命如师如友,也知道他一喝醉酒就会语出惊人,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给拖出去斩了。

“所以说,即便是大司命说的,有些话,也听听就好,”赤王苦笑,摇著头,“若是当了十万分的真,只怕也是自寻烦恼。”

“也是,”王妃忍不住掩住嘴,低声地笑,“大司命若是这么灵验,怎么就没预见到自己喝醉了会从伽蓝白塔上摔下来呢?白白瘸了一条腿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赤王不由得放声大笑。

“我说,你这次见了白王,还是得去试试。”王妃推了他一把,瞪了丈夫一眼,“为了阿颜的人生大事,你这张老脸也不算什么要紧的。去试试!”

“好,好,”赤王苦笑,“等我见了白王再说。”

夫妻两个人坐在王府的庭院里,在月下絮絮闲话。

“服侍阿颜的那两个侍女,你把她们怎么样了?”沉默了片刻,王妃轻声问,“整个王府都没找到踪影,莫非你——”

“不要问了。”赤王的声音忽转低沉,“她们知道得太多。”

“……”王妃倒抽了一口冷气,也压低了声音,“万一阿颜再问起来怎么办?”

“没事,那丫头忘性大,见异思迁得很,转头就忘了。而且,我不是下个月就要带她去帝都了么?”赤王抬起头,看著大地尽头那一座高耸入云的白塔,眼神辽远,“这一去,她将来还回不回这个王府,都还说不准呢……”

月光下,有一道淡淡的白影,伫立在天和地之间。

那是镜湖中心的伽蓝白塔,云荒的心脏。

七千年前,空桑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——星尊帝琅听从了大司命的意见,驱三十万民众历时七十年,在伽蓝帝都建起了这座六万四千尺的通天白塔,在塔上设置了神庙和紫宸殿,从此后独居塔顶,郁郁而终,终身未曾再履足大地。

多少年了。多少英雄死去,多少王朝覆亡,只有它还在,冷冷地俯瞰著这一切宛如一个沉默不语的神。

赤王望向了那座白塔,遥遥抬起了手︰“阿颜的机缘,说不定,就在那里。”

当赤玉指著那座白塔,说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时,大约没有想到在伽蓝白塔顶上,也有一个声音同时提到了他。

“今天赤王向朝廷上了奏章。”

那个声音是对著一面水镜说的,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,穿著空桑司天监的袍子,大约四十多岁,看上去精明谨慎。

水镜的另一头坐著穿著黑色长袍的王者,却是远在紫台的青王,冷冷问︰“是甦萨哈鲁的事情么?”

司天监躬身道︰“是。殿下的消息真快。”

水镜另一头的青王冷笑了一声︰“据我所知,应该是时影平定的吧?呵,居然让赤王这家伙先上奏章抢了功劳?”

“大神官性子一贯淡泊,倒是从未有争功的心思。”司天监道,“赤王他还在奏章里替大神官美言了一番,几乎把所有功劳都推到了他身上,自责管理西荒失职,说将不日亲自到帝都来请罪。”

“谢罪?”青王眉梢一挑,眼里掠过嘲讽的表情,“他倒是乖觉——这事儿若不是平得快,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。他那个女儿朱颜,不是许配给了大妃儿子了么?”

“是。听说柯尔克亲王还没入洞房就死了。”

“那么说来,赤王女儿算是望门守寡了?”青王一愣,忍不住冷笑起来,甚为快意,“他们把这个女儿看得宝贝似的,三年前我替佷儿去求亲还被挡回来了——这回要看看,六部还有哪家愿意捡一个二手货?”

司天监唯唯︰“青王说得是。”

青王皱了皱眉,又问︰“有没有时影的消息?”

“暂时还没有。”司天监道,“离开甦萨哈鲁之后,就失去了大神官的踪迹。

了眼线,也通过水镜看遍了云荒,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下落。”

“真没用!”青王恨恨道,“早说了让你好好盯著这家伙的!”

“王爷也太难为在下了。大神官灵力高超,以在下这点能耐,又怎能监控他?”司天监苦笑,摇了摇头,“整个云荒,估计也就只有大司命一人可以做到吧?”

“也就是因为那小子本事大,谁都奈何不了他,否则,他能活到如今?”青王狠狠道,“真是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!”

“……”司天监不敢回答。

青王仿佛也知道自己有点失控,放缓了语气,问︰“皇太子还好吗?

“还是像以前那样,老是喜欢出去玩,整天都不在帝都。”司天监摇著头叹气,“帝君早已心灰意冷懒得管束,而青妃一贯宠溺这个儿子,打不得骂不得。只能等明年正式册立了太子妃,估计就有人好好管他了。”

“哎,这个小家伙也太不让人省心了。”青王恨恨道,“都二十一了,还不立妃!帝君在这个年纪上都已经生了皇长子了!”

司天监赔笑道︰“青王也不用太急,雪莺郡主不也还小么?”

“也十八岁了,不小了。”青王摇著头,忧心忡忡,“这事儿一日不定下来,我一日不得心安。皇太子毕竟不是皇后所生,非嫡非长,在朝中压力很大——若是早日能迎娶雪莺郡主,和白之一族达成联姻,我这颗心才算放下了。但白王如今的态度模棱两可……唉,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真的支持这门婚事。”

“青王不用太忧心,皇太子和雪莺郡主两个人可好著呢!只怕生米都做成熟饭了……”司天监忽地压低了声音,笑道,“上个月皇太子偷偷拉了郡主去叶城,玩了两天两夜没回来,最后贵妃一怒之下让青罡将军派了殿前骁骑军,才给抓了回来——”

“这小子!”青王摇著头笑,“对付女人倒是有本事。”

司天监赔笑︰“那当然,是大人您的亲外甥嘛。”

“好了,你也该歇息了。”青王的情绪终于好了起来,挥了挥手,“等过段时间我空了,便从封地来帝都拜会一下白王。”

“是。”司天监合上了水镜,一时间房间里便黑了下去。

要明年才册立太子妃呢,现在朝野各方就已经开始勾心斗角了?他摇著头叹了口气,朝外看了一眼。

白塔顶上,夜风浩荡,吹得神幢猎猎作响,神庙前的广场空空荡荡,只有玑衡在观星台上缓缓运转,将满天星斗都笼罩在其中。

忽然间,的眼睛睁大了——不知何时,外面空无一人的广场的尽头,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!

那个凭空出现在绝顶上的年轻男子,负手站在伽蓝白塔之上,星空之下,一袭白衣飘摇,正在透过玑衡,聚精会神地看著头顶的星野变幻。

那……那居然是大神官?!

司天监不由惊得站了起来,然而还没来得及走出去,却看到又有一个人拄著拐杖,一瘸一拐地登上了观星台,站在了大神官的背后,拍了拍他的肩膀,那是一个古稀老者,白发白须,迎风飘飞,手里握著一枚玉简——竟是深居简出、多日不见的空桑大司命!

这两个人,为何深夜突然出现在了这里?

司天监连忙凑到了窗前,竭力想听清他们的对话。然而,一老一少却只是在伽蓝白塔绝顶上站著,负手临风而立,彼此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默然地看著头顶斗转星移。

过了半个时辰,终于,大司命开口了,“怎么样,你也看到了吧?”

“是。”时影轻声道,“看到了。”

“空桑覆灭,大难降临……血流成河啊!”大司命用手里玉简指著那片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归邪,叹息,“空桑人的末日要到了!而现在帝都这些人却还只忙著勾心斗角!梦华王朝?哈哈,都还在做梦呢!”

什么?大司命又喝醉酒了吧?司天监心里“咯 ”了一下。

他踮起脚,从窗口往大司命指的方向看去,星野变幻,群星历历,却怎么著都没在那片区域里看到有东西。等他忍不住探头再看时,眼前忽然就是一黑——巨大的翅膀从天而降,轻轻一扫,就将这个偷窥者迎头击得晕了过去,尖利的喙子一啄,将软倒的身子横著叼了出来。

“重明,不许吃!”时影微微皱眉,头也不回地呵斥,“放回去。”

神鸟羽翼一震,不甘心地将嘴里叼著的司天监吐了出来,隔著窗子扔回去,发出了咕咕的抗议声。

时影重新望了一眼星野的方向,对著大司命点了点头︰“是的,在下看到了——您的预言虽然残酷,但却是准确无疑的。”

是的,在那个星野里,有一片肉眼尚自看不到的归邪,如同一片淡淡的雾气,悄然弥漫,将在五十年之内抵达北斗帝星的位置。当代表亡者重生、离人归来的邪魔笼罩大地时,云荒将陷入空前的大动乱!

“可惜,除了九嶷神庙的大神官,整个云荒竟然没有第二个人赞同我。”空桑的大司命摇著头笑了起来,“呵呵……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危言耸听,一个个都是睁眼瞎!”

“无需和那些肉眼凡胎之人计较。”时影深深一弯腰,肃然,“您用半生心血推算出了这个结果,剩下的,就交给我来做吧——”

“你?你想做什么?你又能做什么!”大司命看了一眼面前的后辈,冷笑,“你难道觉得自己能够扭转星辰的轨道吗?可笑!造化轮回的力量,如同这浩瀚的苍穹,没有任何凡人可以抵挡!”

时影微微一躬身︰“尽人事,听天命,如此而已。”

“这么有自信?”大司命笑了一声,摇了摇头,“那么,告诉我,你这一次去甦萨哈鲁,有找到“那个人吗?”

时影沉默了一瞬,叹息︰“没有。”

顿了顿,又道︰“我把整个甦萨哈鲁的鲛人都杀尽了,可那片归邪却依旧没有消失——所以我只能回到伽蓝白塔,通过玑衡来预测社此刻的所在。”

“你是找不到的,因为天命注定必将存活下去!”大司命摇了摇头,须发在风里飘飞,“,是上天派来报复空桑的,是注定要灭亡六部、带来倾国之乱的人——你和我,都无法阻拦!”

“只差一点点,我就能找到了。”神官却语气平静,“离预言发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呢……我总会找到的。”

大司命怔了一下,看著他,忽然笑了起来。

“你!”他抬起玉简,拍打著时影的肩膀,“你不知道在这个帝都,人人都在为眼前的利益像疯狗一样争夺吗?你为何却要将眼睛盯在那么久之后?谁会在意几十年之后没发生的事?”

“我。”时影没有笑,只是静静地答道︰“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样,只安享当世荣华,那么,这世间要我们这些神官司命又有何用呢?”

“……”大司命脸上的笑意凝固了,久久地看著这个年轻人,忽然叹了口气,“二十几年前,我让帝君把你送去九嶷山,看来是送对了……我时日无多,等我死后,这云荒,也唯有你能接替我的位置。”

时影微微躬身︰“不敢。”

大司命皱眉︰“有什么不敢?我都已经向帝君举荐过你了。”

时影垂下了眼帘,看著脚下遥远的大地,忽然轻轻叹了口气︰“多谢大司命厚爱。不瞒您说,如果此次的大事能安然了结,在下想脱去这一身白袍。”

“什么?”大司命愣了一下,“你……你不打算做神官了?”

“是的。”时影笑了笑,语气深远。

大司命脸色微微一变︰“你和帝君说过这件事了吗?”

时影摇了摇头︰“尚未。言之过早,。”

“帝君未必会同意。”大司命神色沉了下来,有些担忧,“他在你童年就把你送到了九嶷神庙,其实就希望你做个一辈子侍奉神的神官,不要再回到俗世里来——你如果要脱下这身白袍,只怕他会有雷霆之怒。”

“他怒什么?”时影冷笑了起来,语气里忽然出现了一丝入骨的讥诮,那是罕见地动了真怒的表现,“即便脱下了这身白袍,我也不会回来和弟弟争夺帝位的——他不用怕。”

“……”大司命一时语塞。

“而且,我现在的人生,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。”时影声音重新克制了下去,淡淡道,“当我想走的时候,谁也拦不住。”

大司命沉默了片刻,问︰“那……你不当大神官之后,想去做什么?”

“还没想好。”时影淡淡道,“等想好了,估计也就是走的时候了。”

大司命看到他说得认真,也不由得严肃起来︰“一旦穿上这身白袍,是没那么容易脱下的。要脱离神的座前,打破终身侍奉神誓言,你也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!你真的打算接受雷火天刑,散尽灵力,毁去毕生苦修得来的力量,重新沦为一个平庸之人吗?这个红尘俗世,有什么值得你这样!”

老人的声音凌厉,近乎呵斥,然而年轻神官的脸上却波澜不惊。

“大人,您也是知道我的。”时影只是淡淡地回答,语气平静,“我若是一旦决定了要走那一条路,刀山火海,粉身碎骨又有何惧?”

“……”大司命不说话了,看著他,眼神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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