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 良夜 (1)

叶城最冷清的小巷里,有人彻夜未眠。

小小的身体在床上辗转,湛碧色的眼睛一直睁开著,在黑暗里凝视著屋顶——周围的同伴们都睡著了,无论是炎汐还是宁凉,都在一天辛苦的训练之后陷入了酣睡。孩子们的鼻息均匀,起伏绵长,耳后的鳃也伴随著呼吸一开一合,偶尔发出喃喃的梦呓。

甦摩独自在黑夜里静静地听了许久,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情。

是的,在这个云荒生存了那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听到族人的呼吸如此平静均匀。在这个世界里,鲛人从出生到死,哪一天哪一夜不在痛苦中挣扎?——或许如姨说的是对的,这些和他一样的同龄孩子,是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,接受了为海国而战的命运,心里充满了崇高明亮的牺牲意志。

和他比起来,似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呢……

刚想到此处,子夜过后,窗棂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悄然移过,将门拉开了一线,看了进来。甦摩瞬地一惊,赤足跳下地来,一把抓起了床头的小傀儡偶人,小心翼翼地绕过熟睡的小伙伴,朝著门口无声无息走了过去。

门外月色如银,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那里,对著他招了招手,神色严肃——那是如意,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接应他了。

孩子一言不发地跟著她往后走,来到了那一口井旁边。

在冷月下,那口古井爬满了青苔,依稀看得到井台上刻著繁复

的花纹。井口黑洞洞的,最底下似乎有汩汩的泉水,在冷月下,极深处掠过一丝丝的光,如同一只睁开在大地深处的神秘眼睛。

不知道为什么,甦摩一靠近这口古井,忽然间就打了个寒颤。

这口井,就是通往镜湖的水底通路。

“好了,今天下午长老们都回镜湖大营去了,趁著这个空档,你快走吧。”如意压低了声音,指著黑黝黝的井底,“从这里沿著泉脉往前游,游出一百里,就能进入镜湖水域了。然后你浮出水面看看伽蓝帝都的方向,再潜游过去……可能要游上三四天才能到,能支撑住吗?”

甦摩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

“带上这个,”如意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挂在了他的脖子上,叮嘱,“这里面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些干粮和药——你身体还没恢复,这段路又那么长,真怕你到半路就走不动了……唉,记住,如果找不到姐姐,要回来的话,这里的大门随时对你敞开。”

“不,”孩子抬起头,一字一字地回答,“我一定会找到姐姐的!”

如意看著他坚定的眼神,眸子里略过一丝黯然,摸了摸孩子的头︰“好吧,那你就去吧……要留住人心,谈何容易。”

孩子没有再说话,只是赤足走向了井边。

他在井口边上站住了身,最后一次回望冷月下美丽的女子。叶城的花魁看著他,眼里不知为何流露出一丝哀伤的表情,嘴唇动了动,欲

言又止,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︰“你一路小心。”

“嗯。”孩子停顿了一下,轻声,“谢谢你,如姨。”

那一瞬,如意的身体却微微颤了颤。

甦摩吃力地攀爬上了石台,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跃,跳入了那口深不见底的井,如同一只扑向火焰的苍白单薄的蝶。

“啊!”那一刻,如意再也忍不住,失声发出了轻轻的惊呼,随即咬紧了牙关,脸色苍白。

甦摩跃入了古井,奇怪的是,下坠的过程出乎意料的漫长。孩子几乎有一种恍惚,仿佛自己置身于不见底的黑暗河流上,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感觉自己接触到了水面。

在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刻,孩子心里有一丝微微的诧异︰

这个古井下面的水,竟然是温的!

温暖而柔软,从四面八方蔓上来,温柔地包裹住了跃入其中的瘦小的孩子。甦摩在一瞬间觉得难以言表的舒服,不知不觉就放松了神智,让自己不停地下沉、下沉……就如同回到了遥远的母胎里一样。

当那个孩子小小的身影从井口消失后,如意依旧站在冷月下,怔怔地看著那口深邃的井,眼神黯然,忽然间有泪水夺眶而出。

“怎么,舍不得了吗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问。

——冷月下,三位原本应该回到了镜湖大营的长老,赫然出现在了此处!

“长老。”如意连忙拭去眼泪,行礼。

泉长老问︰“把那个符咒放到他身上去了么?”

“是的。”如意低声回答,脸色苍白,“他……一点戒备都没有,以为只是我送他路上吃的干粮。”

“很好。这样一来,那孩子就毫无防备地坠入‘大梦’之中了,”泉长老走到了井台旁,俯视了一眼黑洞洞的井口,“这孩子身负海皇之血,如果不让他放松警惕,我们的术法可是很难起效果的——全亏了你,如意。”

如意没有说话,脸色苍白。

“今晚这事情绝密,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,”泉长老看著其他三个人,一字一顿,“不能让任何第五人知道。大家明白了么?”

“明白!”几位长老断然回答,毫不犹豫。

泉长老回过头,对著另外两位长老道︰“好了,时间不多,我们开始吧——‘大梦之术’是云浮幻术里最高深的一种,需要我们三人合力,趁著月光射入井口的瞬间进行。大家快一点。”

“好。”三位长老联袂,围住了古井——就在那一瞬间,所有遮蔽井台的青苔在一瞬间消失,那些古老的石头上发出闪耀的光芒来!

那是一圈圈的符咒,被镌刻在井上,密密围绕著井口,如同发著光的圆圈、通往黑黝黝的另一个世界。

三位长老在冷月下开始祝颂,声音绵延宏大,似是用尽了全部的灵力在操控著什么。随著咒语的不断吐出,深井里的水忽然微微泛起了波澜,一波一波翻起,形如莲花,在月色下盛开!随著水波的涌动

,水里无知觉飘浮的孩子也微微动了动,如同一个在母胎羊水里沉睡的胎儿,显得无辜而纯净。

他的脖子上挂著如意送给他的那个小锦囊,里面也有同样的金光隐约透出,一圈一圈扩散,将孩子围绕在了水里。

她不忍心再看下去,回头走回了前厅,掩上了门。

其实,甦摩此刻应该很开心吧?那个小小的孩子,毫不犹豫地从井口一跃而下,便以为可以抛下国仇家恨,从此天空海阔,自由自在地回去寻找他的姐姐,寻找他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。

可是,这个天真的孩子却不知道︰这一切都是不能被容许的!

作为一个鲛人的海皇,背负一切的复兴者,怎能就这样抛下一切、回到一个空桑人身边去度过余生?所有的族人,甚至是她,都不会允许这样的选择存在!人心的力量是强大的——可是,一个人的心意,又怎能比得过无数人的执念呢?

“没事,他只是睡著了……在一个深深的梦境里。”她的声音轻如梦呓,似乎是在安慰自己,喃喃,“等这孩子醒来,一切就都好了……他会从梦里醒来,忘记那些不该记得的东西。”

“我们的海皇会回来,我们的海国也会复生。”

“一切都会好起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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甦摩被困在了一个古井里,介于生死之间,不知身在何处。他并不知道,他所要寻找的朱颜此

刻也陷入了漩涡之中,被一个晴天霹雳震惊。

“你们听说了吗?皇太子已经选好了太子妃呢!”

“皇太子?他不是失踪了?”

“呸呸,当然不是说原来那个皇太子!现在谁还关心那个人啊……我说的是帝君新册立的皇太子,白皇后生的嫡长子!”

“啊?是那个大神官吗?他……不是刚回到帝都吗?这么快就册妃了?”

“动作快得很,不愧是赶来捡便宜的。嘿嘿……昨天晚上就去了白王在帝都的府邸选妃,听说当场就下了定呢。”

“哎,那他选了白王家的哪个郡主?肯定不会是雪莺郡主……难道是雪雁?”

“那你就猜不到了吧?人家偏偏选了弟弟的女人……嘻嘻。”

“啊!不会吧?天呢……”

“真的真的。白王府那边的玉儿告诉我的,我也吓了一跳呢!”

“天呢……新的皇太子不会是发疯了吧?”

一大清早,朱颜刚刚醒来,模模糊糊中照例听到外间有侍女窃窃私语,如同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。她习惯了这回事,也懒得睁开眼睛,想多睡一会儿,然而听著听著、便听到的消息震得从榻上跳了起来。

“什么?”她一把冲出去,抓住了正在低声闲聊的侍女,失声,“你们……你们刚才说什么?”

“郡、郡主?”外面两个侍女冷不丁吓了一大跳,手里的金盆差点落在地上,结结巴巴,“您……您这么早就醒了?”

“你们刚才说什

么?皇太子……皇太子昨晚去了白王府邸选妃?”朱颜一把抓住了一个侍女的衣领,几乎把她提了起来,厉声,“他到底选了谁为妃?快告诉我!”

侍女战战兢兢地回答︰“选……选了雪莺郡主!”

“雪莺?”朱颜的手僵硬了一下,下意识地脱口而出,“胡说八道!怎么可能是她?”

“是……是真的啊!”侍女喘了口气,小声地道,“昨晚消息就从白王府传出来了,大家谁都不敢相信……可今日清早帝都下达了正式的旨意,准备派御使给白王府送去玉册,这事情便千真万确了!”

“开……开什么玩笑!”朱颜失声,“雪莺要嫁给他?不可能!”

她脸色瞬地苍白,赤著脚从榻上跳下了地来,不由分说便往外跑去︰“我去问问雪莺!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“郡……郡主!”侍女不由得吓了一跳,“您还没梳妆呢!”

然而哪里叫得住?只是一转眼,朱颜便已经消失在了外面。

侍女们怔在那里,不由得面面相觑。

这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?郡主和雪莺不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吗?如今雪莺出人意料地被皇太子选中,郡主难道不应该替好姐妹高兴吗?为何她乍一听说,却是这种激烈奇怪的反应?

从赤王府行宫到白王府行宫,之间有十余里,然而朱颜气急之下顾不得帝都之内不许擅用术法的禁令,赫然用出了缩地术,只是用了一瞬便

抵达。她顾不得繁文缛节,越过了宫墙,瞬地出现在了雪莺的房间里。

房内香气馥郁,帘幕低垂,寂静无声。

她熟门熟路地往里冲过去,撩起帘子,在昏暗的光线之中看到了床上的雪莺。她的闺中好友显然还在沉睡,绣金的锦缎里只看到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,单薄憔悴,眼角还有斑驳的泪痕,在梦里还在喃喃喊著时雨的名字。

朱颜只看了好友一眼,心里便定了一定,气顿时平了——雪莺这种样子,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册封为太子妃的啊!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、哪是能信的?

她不想打扰好友的睡眠,刚要悄然退出,全身却忽然僵住了。

玉佩!在雪莺的枕边,赫然放著那一块她熟悉的玉佩!

朱颜颤抖了一下,弯下腰一把拿了过来,反复看著,脸色渐渐苍白——这块价值连城的玉佩,正面雕刻著空桑皇室的徽章,反面雕刻著一个“影”字。她确定是他身边的随身物件。

朱颜身体晃了一下,仿佛被烫著了一样松开手来。“叮”的一声,玉佩跌落在床头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“谁?”雪莺被惊醒,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来,看清楚了来人,失声惊呼,“阿……阿颜?你怎么来了?”

清晨的光线里,她看到她最好的朋友从天而降,正在脸色惨白地看著她,嘴唇微微颤抖著,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,那枚玉佩已经滑落,跌在枕边。

知道了?雪莺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玉佩,脸色也是唰地苍白。

“是真的吗?”沉默了许久,朱颜只问了那么一句话。

雪莺转开头去,不敢和好友的视线对接,点了点头。

“是真的?你……你要嫁给他?”朱颜还是不敢相信,“你不是很恨他的吗?这到底怎么回事啊!这是疯了吗?”

雪莺不知道说什么好,纤细雪白的手指有些痉挛地握紧了玉佩。昨日自裁的那一刀还在胸口隐隐作痛,然而好友的这句问话却比尖刀更加刺心。

“启禀雪莺郡主,已经过了辰时了,”寂静之中,有侍女隔著门小声的禀告︰“王爷王妃说今日大内御使一早出发前来册封太子妃,眼看就快要到了——还需郡主起来梳洗接驾,耽误不得。”

话语一出,朱颜身体一颤,房间里一片沉默。

原来,那竟是真的!

半晌,雪莺才低低嗯了一声︰“退下吧。”

侍女退去,朱颜站在锦绣闺阁里,看著面前的好友,脸色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。雪莺被她盯著看得别过了脸去,手指微微发抖。

“这……这到底是为什么啊?”过了很久,朱颜才开了口,声音微微发抖,“你不是恨死他了吗?为什么还要嫁给他!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!”

雪莺沉默著,许久才低声挣出了一句︰“我……也是走投无路。”

“什么走投无路?你明明可以逃走!”看到好友没有否认,朱颜气急之下忍

不住大声喊了起来,“我早说了我会帮你逃跑的——你……你分明就是留恋富贵、贪生怕死!太子妃这个名头、就这么有魔力吗?”

她说得犀利尖刻,雪莺脸色惨白地听著,全身发抖,忽然抬头盯著她看了一眼︰“阿颜,你……你为什么这么生气?”

“……”朱颜震了一下,一时间忽然哑了,半晌才喃喃,“你做了这样荒唐乱来的事,我怎么能不生气!你……你不会是想著要嫁过去,然后再找机会替时雨报仇吧?”

“我害不害他,嫁不嫁他,与你何干?”雪莺看著好友,神色也是异样,“为什么你那么紧张?莫非……你认识那个人?”

“我——”朱颜脱口,然而刚说了几个字便顿住了。

被九嶷的戒律约束,她虽然幼年上山学艺,和时影之间却从未有过正式的拜师仪式,即便是神庙的名册上也不曾留下师徒的名分,在外界更是无人知晓——在父王的要求下,她甚至都不敢对外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。到了现在,她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和雪莺提及。

那么久远的缘分、那么漫长的羁绊,到最后,却竟然不敢与人言说。

雪莺看著好友微妙的表情,恍然大悟︰“你真的认识他?”

“……”朱颜沉默著,脸色青白不定。

“难怪你那么紧张……原来你是生我这个气?”雪莺愣了一下,苦笑,“害他?你也太高看我了——他这种人,是我能

害得了的?”

朱颜愣了一下,脱口︰“也是!”

是的,师父他是何等人?他修为高深,对一切都洞若观火,又怎么可能会被雪莺给轻易骗了过去?

“我在想什么,皇太子他心里可是明镜也似的……”雪莺握起了那块玉佩,垂下头,“可是,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,却还是主动提出了这个婚约。”

“什么?是他主动提出来的?”朱颜整个人一震,失声,“不可能!”

“是啊,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。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,”雪莺若有所思地喃喃,“唉,阿颜,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我的气。可我也是没办法……我真的没有别的路走了。如果不是为了……”

她说著,忽然间觉得手里一痛,那块玉佩竟被劈手抢走。

“不行!你绝对不能这么干!”朱颜攥紧了玉佩,眼神里似乎有烈焰在燃烧,“雪莺,你不能昧著良心嫁给完全不喜欢的人、葬送你自己的一生!”

“我……”雪莺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,脸色惨白地喃喃,失魂落魄,“我也是没有办法啊!”

“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朱颜实在是无法理解,“什么叫没有办法?”

雪莺沉默了许久,终于仿佛狠下心来似地,一咬牙,低声说了一句︰“因为……因为我有了。”

“嗯?”朱颜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,莫名其妙,“什么有了?”

“我有孩子了!”雪莺的声音细微,略略颤抖,

垂下眼睛去抚摸著自己的腹部,眼神哀伤而温柔,“我……我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
“什么?!”朱颜惊得几乎跳了起来,往后退了一步,端详著好友,不可思议地喃喃,“这……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?不可能!你有他的孩子了?”

一边说,她一边再看了看雪莺的小腹——虽然并凸起的不明显,但却和她消瘦的体型大不相配,的确是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的样子。那一瞬,朱颜脸色煞白,,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而起,转身打算夺门而出。

雪莺连忙拉住了她︰“不!是时雨的孩子!”

“时雨?”朱颜怔了一下,将正要往外急奔的身形硬生生的顿住,脸上的表情也从狂怒转为惊讶,然后从惊讶转为尴尬和恍然,颓然重新坐下,喃喃,“啊?是……是时雨的……遗腹子?”

“嗯。”雪莺低下了头,眼里渐渐有泪水盈眶,“那一次,我们偷偷相约跑出来去叶城游玩,一路上都住在一起,他天天缠著我,非要……我拗不过他,就……”

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了。”朱颜心里恍然,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沉了一分,顿足失声,“你也太轻率了!怎么就这样被那小子花言巧语骗上了床?没成亲你就怀了孩子,万一被你父王知道了,他一定会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她猛然楞了一下︰是了!白王先将雪莺许配给了紫王内弟,后来又同意了这

门婚事,显然也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——否则,任凭他有多大胆,也不敢把怀著时雨孩子的女儿许配给时影!

“如果时雨还在,就算我怀了孩子,父王也只会欣喜若狂地催我们快成亲——所以那时候玩得疯,我倒是不怕的,”雪莺低声,眼神却全是绝望,哽咽出声,“可是谁会想到如今的情况?时雨不在了,我私下托了人去找青妃娘娘,写了几封信,也一直没有回应。我…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朱颜跺脚︰“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?”

“我不敢告诉任何人。”雪莺看了一眼好友,眼里有羞愧和感激的神色交错而过,“不敢告诉父王,也不敢告诉母妃……这个孩子是时雨唯一的遗腹子,身份特殊,我生怕一被人得知,便会……”

朱颜愣了一下,心里不由得一冷。

是的,雪莺终究还是信不过她。她是担心自己会把秘密泄露出去,威胁到了腹中孩子的生命,所以才绝口不提。

如果时雨还是皇太子,那么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云荒继承人。而如今局面急转直下,白王决定拥立时影、转向与青王为敌,她肚子里的孩子无疑便成了一个隐患——若是被她父亲知道了,只怕也会为了免除祸患而催逼女儿堕胎吧?雪莺这么害怕,也是有原因的。

朱颜愣了半天,忽地问︰“那时影……他知道这个孩子吗?”

“他……他什么都知道

。”雪莺轻声,脸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,喃喃,“他说只要我答应当太子妃,他便会保护我们母子不受任何伤害。”

“什么?”朱颜怔住了,一时间完全无法理解,“他没发疯吧?”

“我……也觉得这事情太不可思议。”雪莺停顿了一下,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,只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,“可是,就算我不信又有什么用呢?我如果不答应他,就得被父王逼著嫁给那个老头子……到时候事情暴露,依旧是一尸两命、死路一条。”

顿了顿,她仿佛用尽了最大的勇气,轻声道︰“反正都是没有活路了,我……我还不如去搏一搏。”

“……”朱颜沉默下来,只觉得脑子里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讯息,一时间有点紊乱,思前想后,只明白了一件事,看著好友,喃喃,“那么说来,你真的是自愿的了?”

“是的,我是自愿嫁嫁给时影的。我没有其他的路可走。”雪莺苦笑著,看著好友,“阿颜,我没你那么大的本事,可以独身闯荡天下、什么也不怕。除了接受命运,我……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。”

“怎么会没有?”朱颜看著好友苍白憔悴的脸,心里有一种热血慨然而起,“别的不管,我只问︰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吗?”

“当然!”雪莺脱口回答,眼神里有亮光,哽咽,“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,我怎么还会苟活在世上?这是

时雨的唯一骨血!”

“好!”朱颜很少在这个柔弱的好友身上看到这样坚决的眼神,慨然道,“我可以带你离开帝都,给你钱、给你找地方住,安顿你的下半生!你何必陪葬了自己一生、去嫁给我师父当幌子?他害死时雨,你不是恨死他了么?”

雪莺停顿了一下,低声道︰“他……他说,时雨不是他杀的。”

“是么?”朱颜怔了怔,脱口而出,“他说不是那肯定就不是了。”

话说到这里,她想起了时影却曾在马车里对她亲口承认时雨的死和自己有关,心里不由得一冷——是的,当初她也追问过他同样的问题,得到的却是默认!他说的那么波澜不惊,就好像兄弟相残不过是理所当然,甚至令她都信以为真。

师父这样高傲的人,是从不肯为自己辩白的,哪怕是被举世误解、也懒得抬手抹去那些粘上来的蛛丝——可是,为什么他却独独和雪莺说了实话?

他……他难道就这么想说服雪莺嫁给他吗?!

一想到这里,朱颜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往上冲,跺了跺脚,咬著牙道︰“不行!无论怎么你都不能嫁给他!”

“现在帝君都已经下旨了,我还能怎么办?”雪莺声音软弱,哀哀哭泣,“阿颜,我相信人的一生都有命数——我就要册封太子妃,你也马上要嫁给我哥哥了……一切都已经太晚了。”

“谁说的?不晚!”朱颜却不信,咬牙,“

来得及!”

“那你想怎么办?”雪莺抬起苍白的脸,苦笑,“现在帝君已经派御史到门外了,你让我这时候悔婚出逃,父王怎么交代?白之一族怎么交代?”

“总有办法交代的……先跑了再说!”朱颜不耐烦起来,跺脚。不知怎的,一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要怀著孩子嫁给师父,心里顿时乱成一团——这世上,怎么到处都是这种匪夷所思、颠倒错乱的事情?

师父他是脑子坏掉了吗?为什么想要娶雪莺?是不是在梦华峰顶接受五雷之刑后连神智都被震碎了,所以才会做出这种奇怪荒唐的事情来?

不,她决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!

然而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,听到外间帘影簌簌一动,有侍女紧张地跑进来,隔著卧房的门小声禀告︰“郡主……来册封太子妃的御使,已经到了一条街之外了!王爷王妃都准备好接驾了,来催您赶紧出去!”

册封太子妃的御使?帝都的动作竟然那么快!昨夜才定下人选,今天便要册封?如此雷厉风行,真不愧是他的风格。

朱颜再也按捺不住,劈手夺了那块赐婚用的玉佩,问了雪莺最后一个问题︰“他有给你玉骨吗?”

“玉骨?”雪莺怔了一下,“那是什么?”

听到这个回答,朱颜的眼里忽然亮了一亮,忽地笑了起来︰“太好了……果然还不晚!”

“阿颜,别胡闹了!你要做什么?”雪莺失声,虚弱地

挣扎起身,“快、快把玉佩还给我……大内御使快要到门外了!”

话音未落,眼前红影一动,人早已消失了。

朱颜出了白王行宫,一路便朝著紫宸殿方向奔去——然而刚刚奔出一条街,路面便已经被封锁,出现了把守的士兵,呵殿上前大声︰“御史奉旨前往白王行宫!闲杂人一律回避!”

御史?是拿著玉册来册封太子妃的吗?已经到了这里了?

朱颜本来已经足尖一点跃上了墙头,准备夺路而走,听到这句话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来的一行人。忽然之间一跺脚,手指飞快结了一个印,身形就忽然消失在了日光之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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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面已经是正午,深宫里却还是帘幕低垂,暗影重重,有森然的凉意——那是浓重的死亡阴影,悄然笼罩了这个云荒的心脏,带来不祥的预示。

北冕帝颓然靠在卧榻上,喘息了许久。最近几日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,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抽取著生命一样,每做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几乎要耗费全部精力。

“别动。”时影从榻前俯下身,用手按在他的膻中上——每一次替父亲续命,都需要消耗他大量的灵力。

“大司命他……他去了北方,”等略微好了一些,垂死的北冕帝开了口,对嫡长子道,“咳咳,紫台……青王府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时影静静道,“他来和我告别过了。”

“那家伙……

还真是任性啊。”北冕帝喃喃,“都一大把年纪了……咳咳,谁的话也不听……说走就走。让他带一些人手去……咳咳,也不肯听我的。”

“大司命是为了空桑大局才冒险前去。我相信以他的修为,即便不能成功,要全身而退也不难。”时影的声音平静,对父亲道,“您身体不好,就不要多操心这些了。”

然而,他的语气里却并没有温度,也并不关切,似乎服侍父亲只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已。

北冕帝过了半晌,忽然道︰“你……为什么选了雪莺?”

“……”时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一下,声色却不动,“您并没有说过雪莺郡主是不可选择的,不是么?”

“是。”北冕帝点了点头,喃喃,“可是,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即便是青妃害死了你的母亲,但现在……咳咳,你已经报仇了。为何……为何还要意气用事,非要将时雨生前所爱的女子也据为己有?”

“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,”时影听到这句话,眉头微微动了一下,“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,做决定之前也已经想的很清楚了,并非意气用事。”

北冕帝皱了皱眉头︰“你的理由是什么?”

时影没有回答,只道︰“现在还不能说。”

北冕帝沉默了一下,抬起昏沉的眼睛看著嫡长子——二十几年过去了,那个自小在九嶷山苦修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了冷峻挺拔的青年,在深宫的

烛光下端坐,穿著皇太子的冠冕,俊美端庄犹如神灵。然而,他的眼睛却是冷冷的,似乎任何光线都无法穿透。

“……”北冕帝直直地看了自己的儿子许久,忽然叹了口气,“那么……咳咳,你已经把玉骨给雪莺郡主了?”

“玉骨?”时影震了一下,摇头,“不,昨日用的是玉佩。”

北冕帝的眉头皱了一下,低声︰“那玉骨呢?”

“还在这里。”时影探手入怀,将一支通体剔透的玉簪拿了出来。北冕帝在灯火下凝视著这件旧物,眼神复杂地变幻著︰“玉骨……是空桑皇帝给皇后的结发簪啊……咳咳,你既然选定了太子妃,为何只给了玉佩,却没有用玉骨呢?”

时影淡淡回答︰“在空桑皇室规矩里,并没有要求必须用玉骨做聘礼。”

“咳咳……动不动就抬出皇室规矩来堵我。”北冕帝看著自己的嫡长子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洞察的光,“影,我怎么觉得……咳咳,你这的确是在意气用事?终身大事……要想清楚了。”

“……”时影沉默下去,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。

“我这一生非常失败,是一个糟糕的丈夫……咳咳,和更糟糕的父亲。而这一切的一切……都源于我选择了错误的婚姻。”北冕帝虚弱地咳嗽,抬起枯瘦的手,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腕,“影,你是我的嫡长子,我希望你……咳咳,希望你,不要再重蹈我的覆

辙。”

时影全身一震,触电一般地抬头,却对上了老人垂死却灼热的凝视——毕生隔阂的父子在深宫内默然相对,长久无语。

“不会的。”沉默了片刻,时影低声,“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
“不,”帝君却开了口,衰弱的语气里透露出了一种罕见的严厉,断然反驳,“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
时影双眉一蹙,忍不住长身立起,硬生生压住了怒意,只道︰“此事不用多议——我已经选定了太子妃。”

“不行。”北冕帝蹙眉,剧烈地咳嗽了起来。

听到这两个字,时影愕然回头,冷笑了一声︰“怎么,您对我袖手旁观了那么多年,不会在这当儿上忽然跳出来,要在我的婚事上来显示您作为帝君和父亲的双重威严了吧?如今天下局面岌岌可危,空桑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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