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 弃子 (1)

然而,朱颜没有听从他的劝告。第二日,当新皇太子莅临赤王府行宫、代替帝君前来赏赐藩王时,她也跟著父母走了出来。

她没想到他这一次他来时的阵仗会那么大,赤王夫妇双双出来迎接,三呼万岁、叩首谢恩,而她怔怔地看著阖府上下乌压压一片人头,心里一阵阵的别扭,站在那里似乎僵硬一般地动也不动。

一边的盛嬷嬷焦急地扯了扯她,低声︰“郡主,还不跪下?”

她愣了一下,忽然间明白了过来。昨天他让她不必出来,就是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吧?——如今他已经是空桑的皇太子,未来的帝君。君臣大纲,贵贱有别。只要一见面,她的父母要向他下跪,她也要向他下跪!

他们之间,已经如同云泥一般遥不可及。

念及这一点,她心里便如同雷击一样震动,意识一片空白。

在一片匍匐的人群中,只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站著的。而时影只是淡然看了她一眼,并没有任何表示,抬起手,令赤王一家平身。

新皇太子按照礼节,向赤王宣示空桑帝君的恩宠︰一箱箱的贺礼依次打开,无数的珍宝,无数的赏赐,耀眼夺目。唱礼官不停地报著名字,府里的侍女们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呼。

然而,朱颜在一边看著,眼神却是淡淡的。这些东西,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?不过是买下她一生自由的出价而已……

御赐的贺礼交付完毕,

时影坐下来和赤王夫妇略略寒暄了几句,便切入了正题,径直提问︰“不知大婚的时间定下来了没有?白赤两族的长子长女联姻,关系重大,到时候,我会替帝君前来主持。”

朱颜猛然一震,几乎将手里的茶盏跌落。

他……他来主持?为什么是他?他……他怎么会答应这种事的?!她震惊莫名地看向他,然而皇太子只是转头看著赤王,并没有分心看上她一眼。

“多谢帝君和皇太子殿下的隆恩!”赤王谢过了恩,恭恭敬敬地回禀,“婚礼的日期已经择好了,只是尚要和白王商议——等一旦定下来,便立刻知会皇太子。”

时影神色不动,淡淡︰“目下是云荒非常时期,大约要办得仓促一些了,未免有些委屈了朱颜郡主。”

说到这里,他终于看了朱颜一眼,眼神却是平静无波。

她心里一跳,只觉得手指发抖得几乎拿不住茶盏。耳边却听父王笑道︰“这些繁文缛节,其实并不重要。古人战时还有阵前成亲的呢。”

双方絮絮谈了几句其他的,赤王妃眼看大家谈得入港,便在一旁笑著开了口︰“婚娶乃是大事——帝君龙体不安,大约也急著想看到皇太子殿下大婚吧?不知皇太子妃的册立、殿下如今心里可有人选?”

皇太子妃?朱颜又是一震,这次茶盏从手里直接落了下去。

时影也没有看她一眼,手指却在袍袖底下无声无息地迅速一

划——刹那间,那个快要掉落在地面的茶盏瞬地反向飞起,唰地一声又回到了她的手中,竟是一滴水都不曾溅出!

这一瞬间的变化,满堂无人知晓,他更是连看也没看她一眼。朱颜惊疑不定地握著茶盏,心里七上八下,却只听时影淡淡地开了口,气定神闲地回答了这个问题︰“两天之后,在下会去一趟白王府邸,和白王商量此事——按惯例,应该就在白王四位未出嫁的女儿之中选一个吧。”

“白王的千金个个美貌贤淑,足以母仪天下,”赤王笑著开口,“祝皇太子殿下早日得配佳偶,云荒也好共享喜庆。”

“多谢赤王吉言。”时影微微一笑,放下茶盏,起身告退。

在最后一刻,他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她,神色不动。朱颜想说什么,却又说不出来——这一次的见面,从头到尾,他们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,她只能旁观著,听著他和自己父母的应酬寒暄,就如同看著陌生人一样。

咫尺天涯,再会无期。

“恭送皇太子殿下!”当他离开的时候,再一次地、赤王府所有的人都匍匐下跪,只有朱颜怔怔地站在那里,看著他的背影——师父他……他要娶妻了?是啊,他已经再也不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了,作为帝君唯一的继承人、空桑的皇太子,他必然是要娶妻的,而且必须要从白之一族的王室里选取皇太子妃。

一切都理所应当。可是

……这一切、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?快得简直不真实,完全令人无法接受——就像是昨日他刚刚在她怀里死去,今日却忽然变换了一个身份、重新来到这个世间一样!

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?还是她忘记了?

“郡主,你还不快……”盛嬷嬷看到郡主又在那里发呆,忍不住焦急地抬起手,想扯住她的衣襟让她一起下跪——

然而朱颜微微甩了一下袖子,只是一瞬,整个人就忽然消失了。

八匹装饰华丽的骏马,拉著描金绘彩的皇家马车,停在了王府门口。车上有著银色的双翼,是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室徽章。等时影坐入马车,大内侍从便从外面关上了门,拉上了帘子。车内华丽宽敞,并无一个侍从。然而,帘子刚一合上,却又微微动了一动。

时影端坐在车内,蹙了蹙眉头,忽然对著虚空开了口︰“你跟来做什么?”

“啊……”马车里空无一人,却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开口,似乎带著一丝懊恼,“你……你看出来了?”

密闭的车厢里似乎有风微微掠过,旋转著落地。唰地一声,一个人影从半空现了形,明眸皓齿,顾盼生辉,正是赤王府的小郡主。

“像你说的,如果同时施用隐身术和缩地术,就能出现新的术法,”朱颜回顾了一下自己方才瞬间的身手,语气里有一丝得意,“刚才这个术,连我父王都没看出来呢……”

时影眉头动了

一动,似是掠过赞赏之意,却并没有说话。六王是云荒里仅次于帝君的人物,要在眼皮底下瞒过赤王施用术法,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修为——这个小丫头还真是聪明,他只是略微点拨,立刻便能举一反三。

然而,他没有接她的话题︰“你身为即将出嫁的赤之一族的郡主,这样忽然跑到我的马车里来,万一被人知道、会给各方造成很大困扰……在没有被人觉察之前,赶快离开吧。”

朱颜是一时冲动才跟了上来,听到他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,心里刚才那点血勇和冲动冷了下来,半晌才讷讷︰“刚才……刚才那边的人太多了,一直没机会问你问题,所以才忍不住跑过来……”

时影怔了一下,神色有些异样︰“你……要问什么?”

朱颜一跺脚︰“你为什么要来主持婚典?”

“就问这个?”时影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,端坐在马车里,目不斜视地看著前方,语声平静冷淡。“我如今是皇太子,既然帝君病了,我只能替他出面、向臣子藩王们施恩以笼络人心——如此而已。”
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她说了几个可是,却不知道如何组织下面的话。

“可是我若是来插手此事,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?是不是?”他却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,淡淡回答,“你不能因为自己觉得心里不舒服,就拒绝帝君的恩赐——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懂事了吗?既然都

已经想定了主意要嫁,怎么会还在这些小事上闹别扭?”

“……”她一时无言以对。

是的,既然她都已经决定了要嫁给白风麟,为什么还要在意谁来主婚?这些细枝末节,和嫁给谁相比起来又有什么意义?朱颜嘴唇动了动,脸色灰白地垂下了头,过了片刻,还是忍不住开了口︰“你……你真的要册立太子妃吗?”

“当然。”时影连眼角都没有动,“哪个帝君能没有皇后?”

“……”朱颜沉默了下去,再也不说话了。

马车在飞驰,车里的气氛仿佛是凝固了。转眼间马车已经疾驰出了三条街,时影直视著前方,淡淡︰“前面快到禁宫了,你该回去了。”

朱颜怔了怔,忽然冲口道︰“我……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!”

时影皱了皱眉头︰“什么事?”

“那个……那个原来的皇太子,时雨,”她咬了咬牙,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,“他如今怎样了?你知道他的消息吗?”

时影一震,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,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,眼神深而冷︰“为什么问这个?”

朱颜低声︰“因为他是雪莺的心上人!”

时影眉头皱了一下眉头︰“白之一族的雪莺郡主?”

“嗯。你知道她?”朱颜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,也不由有些意外,“她为时雨茶饭不思,担心得要命……唉,我怕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想不开……”

时影没有

正面回答这个问题,只是淡淡︰“你不要管别人的事。”

“雪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!”朱颜看到他没有否认,心知不妙,心里直直沉了下去,“她……她都怀疑是你杀了皇太子!我气得差点和她吵起来。如果早点找到你弟弟,她就不会那么无端端怀疑你了!”

“无端端?”时影沉默了一瞬,忽然淡淡道,“怎么,你就这么坚信我是无辜的吗?”

“什么?”朱颜猛然一震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
“阿颜,不要装了。当你在紫宸殿深处看到我的时候,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疑虑?”时影端坐在皇室御用马车里,穿著皇太子的礼服,声音淡淡,却是深不见底,“我为什么会回到帝都?我和大司命之间有什么协议?我为了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,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?——这些,你都不不会不曾想过吧?”

“可……可是……”她呆住了,看著他,声音里透著一种坚决,“无论如何,师父你都不可能会是这种人!”

“哪种人?”时影看了她一眼,眉宇间掠过一丝讥诮,“呵……你真的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?”

“……”朱颜无法说什么,只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柄冰冷的刀,一寸寸地切割下来,把她从他身边彻底分离出去——说真的,即便相处多年,对她来说,他也一直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,无法触及,甚至无法看清。他们之间最近的

那一刻,或许是在他临死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。

——也就在那一刻,她才发现其实师父的内心完全不是她所能琢磨的。

而到了此刻,即将成为帝君的他,内心又是如何?

她依旧是云里雾里,永远不能看清楚他的真实模样。

“告诉雪莺郡主,不必再等时雨了。”时影转头平视著前方,语气冰冷,一字一句,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
“什么?”朱颜惊呆在当地,一时间如同有冰雪当头泼下,寒冷彻骨,“天啊!难道……难道雪莺说的是真的吗?师父,这一切,都是你做的?”

时影的手在膝盖上无声地握紧,却没有否认这个罪名,顿了顿,忽然有些烦躁地厉声说了一句︰“我说过,从此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!”

“……”她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胸臆寒冷如冰,过了片刻,终于艰难地再度开口,似乎不听到答案就不会死心,“那么,请问皇太子殿下……时雨,是真的死了吗?”

时影直视著前方,语气平静冰冷︰“是。”

朱颜震了一下,半晌才不敢相信地追问︰“是……你做的?”

“你觉得呢?”时影冷冷,却并没有否认,“是又如何?”

朱颜身子晃了一晃,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。她踉跄著往后退了一步,靠在了马车上,仿佛不认识一样地看著这个熟悉的人,眼里的神色几度激烈地变幻。

马车里许久不曾有任何声音。

不知道过

了多久,时影转过头来,看了身侧一眼,似乎是想要分辩一些什么——然而,出乎意料地,她已经不在那儿了。生平第一次,她的术法居然骗过了他,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面前消失。

“阿颜!”那一瞬,他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。

当马车从街道尽头消失后,朱颜出现在街角,脸色苍白。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著,脚步虚浮,魂不守舍。

“我说过,从此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!”

那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,令人几乎喘不上气来。她神志恍惚地往前走著,不辨方向。忽然间一个踉跄,撞到了什么。

“哎哟……痛痛!”被撞倒的是一个孩子,手里拿著一串吹糖做的小人儿,正捂著额头发出了痛呼,小手白皙如玉,面容清秀可爱。

朱颜眼睛一瞥,失声︰“小兔崽子?你跑哪儿去了!”

她把那个跌倒的孩子拉了起来,用力抱住。

“阿娘!阿娘!救命!”那个孩子却拼命挣扎,惊声尖叫起来。朱颜看清楚了那个孩子的脸,怔了怔,放开手来——是的,这不是甦摩……这个孩子有著黑色的长发和眼眸,明显是空桑人,只是她方才心神恍惚,居然看错了。

她的这一生里,为何会有这么多此看错人的时候?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在伽蓝帝都的行宫里,管家正在书房向赤王回禀近日的情况,诸事一一交代完毕,最后

说了一句︰“请王爷放心。属下看这次郡主回来后有了不少改变,真的已经变得懂事多了。”

“希望如此吧……”赤王叹了口气,揉著太阳穴,“这丫头,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,现在经历了这许多事,她也该长大一点了。”

“只是……”管家沉吟著,有些不安。

“怎么?”赤王皱起了眉头,看著这个心腹,“有话直说!”

“有件事属下有点担心。”管家叹了口气,有些忧虑,“郡主还是非常挂念那个小鲛人,虽然身在帝都,还再三再四的吩咐属下去找……”

“那你到底找到了没?”赤王皱眉。

“禀告王爷,的确是找到了。”管家四顾看了看周围,凑过去,压低了声音,“昨日刚刚接到叶城那边的消息,说有个衣衫褴褛的小鲛人在半夜敲门,门一开,就昏倒在了叶城行宫外……”

“什么?”赤王跳了起来,“那小兔崽子……回来了?”

“是啊。那小家伙还真是命大。”管家吃不准赤王的对待此事的态度,小心翼翼地措辞,看著藩王的脸色,“不知道那小家伙这些日子去了哪儿——医生说这孩子看样子很虚弱,似乎跋涉了上千里才回到叶城。”

赤王变了脸色,脱口而出︰“该死!这事千万不能让阿颜知道。”

咦?原来王爷并不希望这件事发生?管家瞬间摸清楚了赤王的心意,连忙道︰“是!幸亏那小兔崽子回来的时候、郡

主已经离开叶城了——属下第一时间已经让那边的侍卫长把那个小兔崽子单独隔离起来,派了两个心腹侍女去看著,不让外人知道此事。”

“做得好。”赤王松了一口气,越想越烦,一时间眼里全是怒意,“怎么又是鲛人!上次府里的那个鲛人给我们惹来的麻烦还不够吗?”

“是是。”知道了自己该站哪一边,管家连忙点头,“属下已经派了人将那个兔崽子严密看管起来,绝对不会让他再有机会跑掉!”

“看管什么?”赤王听到此话,却是怒斥,“还不赶紧的处理掉!”

“可是……郡主的脾气王爷也是知道的。”管家有些为难,小心翼翼地措辞,“若是找不到那个孩子,她如何肯善罢甘休?”

“那你就想想办法、打消她这个念头!你不是号称智囊吗?”赤王恨铁不成钢地看著这个心腹,“明日你不用陪著我进宫了,先抽身回一趟叶城那边处理好这件事——务必干净利落,不能再让那个小兔崽子出现在阿颜面前!”

“是,”管家连忙点头,“属下知道王爷的意思了!”

赤王顿了一顿,忽然盯著他,再次反问︰“真的知道了?”

管家看到赤王的眼神,暗自打了个冷战,重重点了点头︰“是的,属下知道了!不论用什么手段,一定让那小兔崽子从此消失!”

赤王的声音很冷︰“而且,要毫无痕迹永绝后患。”

“是!”管家点

头,连忙退下。

赤王重重拍了一下案几,长叹了一声,神色复杂——阿颜,你可别怪父王狠心。目下空桑大变将至,作为赤之一族唯一的郡主,你马上就要和白之一族联姻了,怎能为了一个鲛人小奴隶而影响两族日后的和睦?前车之鉴已经摆在那里了。无论如何,我也不能让昔年渊的事情重演!

所以,这个潜在的祸端,就让父王替你早点清除了吧!

——就如当初,我替你清除了玉绯和云缦一样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镜湖南端的叶城,入夜之后灯火辉煌,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瓖嵌在大海边际,昭示著它作为云荒最繁华城市的地位。

叶城赤王府行宫里,有人借著烛光,端详著榻上沉睡的孩子。

“还没醒?”一个侍女叹了口气,“可怜见的,瘦得都只剩下一口气了。”

“这个孩子应该是走了很长的路,脚上都是水泡。”另一个年长的侍女也叹了口气,“医生说昏倒前他至少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——身上除了一个傀儡偶人,什么都没带,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活下来的。”

“傀儡偶人?”年轻侍女却好奇起来。

“是啊,在这里。”年长的侍女指了指床头的柜子,那里有一个布包,“那个偶人,和这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。”

“是吗?”年轻的侍女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,不由得低声惊呼起来—

—那是一个不足一尺的小小的偶人,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,手感很柔软,五官清晰,每一个关节上都钉著一枚金色的刺,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,四肢软软地垂落,一动不动。

“咦,做得好精致,关节还能活动呢!”年轻的侍女好奇地拉起了小偶人的手臂,“看上去,很像是那些傀儡戏里的傀儡娃娃呢!”

一边说著,她一边忍不住拿起一块手帕给那个娃娃围了一件小衣服,用别针别起来,看上去就像是定做好的衣服一样。

“哎,真的和这个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呢!”年轻的侍女给那个小欧人穿好了小衣服,端详了一下,忍不住惊叹,“这工艺,真是巧了!”

那个小偶人睁著眼睛看著她们两人,在灯火下,那湛碧色的眼眸似乎是活的,看著年轻的侍女,似乎还顽皮地眨了一眨眼。年轻的侍女吓了一大跳,啪的一声将它扔回了桌子上,往后退了一步︰“这……这东西,好奇怪啊!”

“是啊,看著就不大舒服,”年长的侍女道,“还是包起来吧。”

“嗯。”年轻的侍女连忙将布包重新包好,不敢再看那个小偶人的眼睛,嘀咕,“这孩子身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年长的侍女摇了摇头,看了一眼昏迷的病弱孩童,叹了口气,“听说这孩子是郡主最近收养的小奴隶,很受宠爱,在前段时间的复国军叛乱里走丢了

——大家都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呢,结果居然自己回了赤王府。”

“自己回来的?”年轻侍女吃了一惊,看这个昏睡中的小鲛人,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,“这些鲛人奴隶个个不听话,一个看管不严便想法设法的逃走,这个小家伙居然还千辛万苦一路找回来?”

“可能是郡主对他很好吧。”年长的侍女轻叹,“只可惜……”

“是啊!”年轻侍女想起了什么,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,再度注视著榻上昏迷的小鲛人,忍不住低声,“真不知道管家为什么要这样对付一个小孩子……难道郡主会同意吗?”

“嘘。这你就不要多问了。照著上面吩咐的去说去做就是了,”年长的侍女淡淡道,“在王府里,多嘴多舌的人经常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
“是的!”年轻侍女连忙点头,缄口不言。

“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,哄个孩子而已。”年长的侍女看了一眼紧张的同伴,笑了一笑,“你进府也有好几年了,难道还对不付不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?等把这孩子顺利哄走了,总管大人重重有赏。”

“是。”年轻侍女连忙点头。

又沉默了一会儿,榻上那个昏睡的小奴隶还是没有醒,灯影下的脸是如此的苍白,长长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,虽然只是一个孩童,却已经有著惊心动魄的美丽。两位侍女静默地看了一瞬,一时间都有些说不出话来。

“难怪郡主那么

喜欢这个小家伙,这么漂亮的孩子……简直不像是这个人间所有啊!”年轻的侍女毕竟心软,喃喃。

话说到这里,灯下的人忽然动了一动。

“哎呀,他醒了?!”年轻侍女惊喜地叫了一声。

灯影下,一双湛碧色的瞳子吃力地睁了开来,茫然地凝望著光亮的来源,嘴唇翕动著,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。

“你醒了?”年长的侍女抬起手,将小鲛人脸上散乱的发丝掠了开去,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,用慈爱的语调道,“我叫若萍,她叫小蕙,都是赤王府的人。你感觉怎么样?要喝点水吗?”

那个小鲛人没有说话,只是茫然地看著她们,瞳孔里的表情是散乱的,似乎一时间还没回忆起自己在什么地方、——然而,当侍女的手指拂过他额头的时候,那个孩子忽然震了一下,下意识地把将她的手推了出去!

“不要碰我!”孩子尖利地叫了起来,“滚开。”

若萍一时不防,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。小蕙连忙扶住她,一回头,却吓得尖叫了一声——那个孩子已经坐起来了,蜷缩在墙角,手里却一把握住了案头原本用来削水果的一把小刀!在灯光下看起来,孩子的眼睛特别亮,有可怕的敌意和戒备,如同一只准备扑过来噬人的野兽。

“你们是谁?不……不要靠近我。”孩子竭力想要撑住身体,声音却虚弱之极,喃喃,“我……我要见姐姐。

“姐姐?”若萍毕竟老成一些,定了定神,“你说的是朱颜郡主吗?”

甦摩握著刀,不做声地点了一下头︰“她在哪里?”

“郡主她不在府邸里,”若萍放缓了口气,小心翼翼地不去触怒这个孩子,“她前几日跟著王爷一起进京了。”

“啊?”孩子怔了一怔,声音里满怀失望,“那……盛嬷嬷呢?”

若萍摇头︰“也跟著郡主一起进京了。”

“什么?”孩子手里的刀尖抖了抖,“她们……她们都走了?”

从苍梧之渊到这里,这一路漫长而困顿,迢迢万里。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,好容易才回到了叶城——可是,姐姐却已经不在这里了?她……她不是说任何时候都不会扔下自己不管的吗?

看到他这样的神色,若萍和小蕙对视了一眼。若萍开了口,声音温柔,试图安慰这个剑拔弩张的小鲛人︰“别怕,就算郡主不在,我们也会照顾你的,快把手里的刀放下来!”

“她……她去做什么了?”孩子却不肯松懈,握著刀看著她们,问,“她什么时候回来?”

“郡主跟著王爷王妃进京觐见帝君去了,”若萍按照管家的吩咐,一句一句地说了下去,谨慎地看著孩子的神色,“帝君要主持白赤两族联姻。等大婚典礼完毕,郡主也不会回赤王府,大概直接就去叶城的总督府夫家了。”

“什么?”那个鲛人孩子吃了一惊,“联姻?”

“是啊,

郡主嫁了个好夫婿呢,”小蕙满心欢喜地道,和若萍一搭一档,“她要嫁给叶城总督白风麟了,将来多半还会是白王妃!”

孩子忽然间厉声︰“骗人!”

若萍和小蕙同时被吓了一跳︰“怎么?”

“你们骗人!”孩子握著刀,刀尖在剧烈地发抖,声音带著愤怒和不信,瞪著她们两个,“她……她和我说过,她喜欢的明明是一个鲛人!怎么会去嫁给叶城总督、做什么白王妃?你们……你们骗人!”

孩子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,愤怒中却是条理分明,反驳得让两个心机玲珑的侍女竟然不由得一怔,一时间哑口无言。

这个鲛人孩子,竟是有点难哄?

“我们可没有骗你,”若萍定了定神,连忙开口道,“你出去问问,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家的朱颜郡主要出嫁了!真的!”

“……”或许听出了她话里的底气,孩子不说话了,沉默了片刻,忽然开了口,声音细细的,有些发抖,“那……那她有说什么时候来接我吗?”

那一刻,孩童湛碧色的瞳孔里浮出一种无措。小蕙毕竟年轻,看在眼里,心里居然也觉得一痛,下面总管交代过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。旁边的若萍瞪了她一眼,连忙笑著开口︰“你不用著急,郡主早就吩咐过啦!她让我们把丹书身契还给你,放你自由,还给你留了一千个金铢呢。”

“什……什么?”甦摩愣了一下,

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。

“放心,郡主可想的周全呢,”若萍将丹书身契拿出来,放在案头,笑道,“把这个拿回去,你就是自由身了!不用做奴隶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云荒上不知道有多少鲛人都会羡慕你……”

孩子怔了怔,看著灯下的那张纸——那的确是他的身契,上面还有叶城总督的签名和印章,原本是在朱颜手里存著的,此刻却被拿到了这里。那么说来,这一切安排,真的是她的意思了?

甦摩沉默了半晌,终于开了口︰“姐姐……她是不要我了吗?”

若萍和小蕙对视了一眼,知道到了关键,便尽量把语气放得委婉︰“哎,郡主也是为你好……她已经嫁人了,总不能带著一个鲛人小奴隶过门啊!要知道总督大人可不喜欢家里养个鲛人——”

然而,话音未落,那个孩子忽地跳下地来,一把拿起那个人偶往外便走。

“喂,你要去哪里?”小蕙急了,连忙追上去扯住他,忽然间痛呼了一声,松开手来。滚烫的鲜血从指间滴落,竟然是被割了一刀!

“滚开!不许碰我!”那个孩子拿著滴著血的刀,回指著她们两个,眼神是恶狠狠的,“我要去帝都找她问个清楚!姐姐不会不要我的……她不会去嫁给什么叶城总督!你们这些人的话,我一句也不信!”

孩子几乎是喊著说完了那些话,握著短刀,头也不回地跨出了房门。

快回来!”没想到这个孩子性格这么桀骜不驯,事情急转直下,连若萍都忍不住慌乱了起来,连忙提著裙裾追了出去——怎么能让这个孩子跑了呢?管家大人吩咐下来的事要是办砸了,那就……

然而她提著裙裾,怎么也跑不快,竟然是追不上那个孩子。

眼看著甦摩就要推开花园的门跑出去,夜里忽然有一个黑影从门口掠过,出手如电,一下子重重击在了孩子的后脑!

甦摩连一声都没喊出来,就往前倒了下去。

“怎么搞的,两个人还看不住一个孩子?”来人低叱,将昏迷的孩子单手拎起来,蜂腰猿臂,彪悍有力,却是赤王行宫里的侍卫长。

“大人!”若萍惊喜交加地看著眼前从天而降的人,“还好你来了!”

“真是没用。”侍卫长看了看守孩子的侍女一眼,冷冷,“哄个孩子都做不到?还好我来得及时,否则让他跑了怎么办!”

“大人您不知道,这……这孩子好邪门啊!”小蕙捂著伤口,又惊又怕,忍不住哭了起来,“小小的年纪,竟然敢动刀子杀人!”

“幸亏大人您及时赶到。”若兰连忙道,“不然就真的麻烦了。”

“这个小兔崽子,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侍卫长将孩子扛上了肩膀,在夜色里回头看了两个侍女,忽然叹了口气,“唉,你们两个,也真是不走运。”

什么意思?那一眼的神色有些异样,若萍毕竟年长一些,

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然而她脚步刚刚一动,一道雪亮的光便已经掠了过来。

“呀——”小蕙想要逃,然而尖叫尚未出喉便中断了。

侍卫长带著昏迷的孩子,头也不回地离开,背后留下了两具侍女的尸体。

按照总管的吩咐,这事情极度机密,无论成败,一个活口都不能留——原本即便是计划顺利、这个鲛人孩子信以为真拿了钱,永远地走了,这两个女人也是要被灭口的。更何况如今第一个计划完全失败了?

侍卫长带著甦摩,正准备离开赤王行宫。忽然间,黑暗的最深处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︰“怎么,她们两没瞒过这孩子?”

侍卫长听出了是谁的声音,不由得失声︰“总管大人?”

他的脸色也唰地变了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几乎把手里的孩子砸到了地上——

Scroll to Top