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分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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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皇帝便往永寿宫中来,不过略看了看嬿婉,便要往宝月楼去。

  嬿婉少不得笑语嫣然,「晚膳时臣妾见有几样膳食精巧,想要送去宝月楼,才想起今儿是斋戒,容嫔妹妹断不肯吃这些东西,这才罢了。」

  皇帝恍然醒觉,「也是。既是斋戒之日,容嫔会彻夜诵读经文,不见外人,朕也不必去瞧她了。」

  嬿婉抿唇一笑,温温软软道:「皇上一向最将容嫔妹妹的事放在心上,今儿怎么浑忘了。臣妾可要为容嫔抱不平了。」

 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笑,牵过她的手一并坐下,摩挲著道:「你待容嫔却好。」

  嬿婉低著曲线优美的颈,柔顺道:「容嫔妹妹远离家乡,孤身一人,承恩已久却膝下孤凉,臣妾也曾多年未育,很明白她的心境。由己及人,总忍不住对她好些。只是容嫔妹妹性子孤介,不太喜欢臣妾。所以臣妾有时想对她更好些,也不知该从何做起。」

  皇帝脸色僵冷,直到听嬿婉说完,才怜惜地抚著她的手,温言道:「她的性子素来如此,待朕也是一样。你心意到了就好。」

  二人正说著话,澜翠端了茶水上来,笑吟吟道:「这是今岁新贡的松阳银猴,小主吃著觉得很好,所以特意等皇上来了一起尝尝。」

  皇帝笑道:「你也喜欢这个?」

  嬿婉笑容甘芳,让人有亲切的松弛,「虽然不算名贵茶种,但臣妾喜欢它入口回甘,平实亲和,没有高高在上的疏远之感。仿佛邻家女儿,品之可亲。」她见皇帝只是沉思不语,又笑道:「臣妾掌管六宫之事,但见茶叶一项,每年便支用颇大。宫中素来以饮名茶为习,若是愿意多尝尝松阳银猴之类,所费不多,亦有新味,也是不错。」

  皇帝沉吟片刻,伸手接过青玉金线茶盏抿了一口,淡淡笑道:「皇后为皇贵妃主理六宫时,一度也引松阳银猴入宫,想是有旧例可循。你若愿意多看看典册掌故,想来可以安排。」

  嬿婉闻言不禁有些讪讪,皇帝言下之意,便是觉她不熟悉宫中掌故了。她不觉羞赧,「臣妾愚钝,还望皇上恕罪。」

  皇帝拢过她的肩,安慰道:「你虽身为贵妃,但到底资历尚浅,便是婉嫔与愉妃也比你久经世故,你难免有些稚嫩。但是你性子温婉,凡事上下融洽,不严苛冷峻,这是你的好处。」他停一停,「自然也是皇后的缘故,她身子不好,你得多担待些。」

  嬿婉秀眉紧蹙,这才稍稍和缓些,含笑示意澜翠递过茶盏来。澜翠正捧过茶盏,手中陡得一滑,一盏滚烫茶水瞬时浇在了嬿婉手上,烫起一大片绯红颜色。

  嬿婉雪雪呼痛,澜翠吓得傻了,跪跌在地上拼命磕头不已。皇帝捧著嬿婉的手连连呼气,宫人们忙乱著又是端冷水来给嬿婉浸手,又是取了清凉消肿的膏药涂抹,一壁又急急去召太医。嬿婉痛得满眼含泪,只咬著唇不说话。皇帝一时怒极,狠狠踹了澜翠一脚,喝道:「这等刁钻惫懒的奴才,还不拉去慎刑司!」

  王蟾忙答应著拉了浑身哆嗦的澜翠下去。皇帝又安慰了嬿婉许久,本欲留下,耐不住嬿婉苦苦劝道:「皇上今夜便是留在臣妾这儿,也怕是担心臣妾的伤势,不能好好歇息,还不如回养心殿安寝。」

  皇帝如何肯允,嬿婉又道:「皇上若实在不放心,大可留了李玉在这儿伺候。李玉本就细心周到,若有不妥,可及时禀告皇上。」

  皇帝亦怕留在这儿,嬿婉事事亲力亲为服侍,反倒不得养息,叮嘱了几句,留下李玉便起身去了。

  这一夜养心殿中,皇帝便睡得不大安稳。本唤了婉嫔来侍寝,才一见面,见婉嫔打扮停当,却讷讷寡言,不觉又是恼又是笑,「怎么?见了朕便这般怕么?话也不肯说了。」

  婉嫔手足无措,「臣妾…臣妾已经多年未曾侍寝,生怕自己不够妥当…」

  皇帝苦笑道:「罢了。朕召你来,不过是因为你乃潜邸旧人,可以夜话闲聊,你既这般局促,罢了,朕叫人送你回宫吧。」

  婉嫔面皮赤红,只得无言告退。皇帝索然寡味,进忠在旁赔笑道:「皇上,婉嫔本就年岁渐长,不宜侍寝。不若唤了别的小主来侍奉可好?」

  皇帝摆手,不耐烦道:「朕何愁谁来侍寝?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。」进忠欲言又止,皇帝横他一眼道,「平日里你鬼主意最多,有话便直说。」

  进忠忙躬身道:「皇上,其实有个人在外候著许久了,也有话要对皇上说。」

  榻前一盏紫铜鹤形烛台孤然耸立,曳下瘦长的影子,越发显得凄惶难言。皇帝慵懒道:「谁?」

  进忠悄悄觑著皇帝脸色道:「茂倩。」

  皇帝陡然坐起,厌烦道:「叫她早些出宫安分些,今日之事朕便不与她计较了。」

  进忠赶紧趴下磕了个头道:「皇上,茂倩说,此事她若不说与皇上知道,宁可一头碰死在养心殿前的石阶上。奴才见她情愿一死也要上禀天听,才不得不来禀告。」

  皇帝静了片刻,缓缓道:「唤她进来吧。」

  海兰回到延禧宫中,已是中夜了。叶心服侍著她脱下半新石青色绣白玉兰花缎面狐毛大氅,接过她手中的珐琅透雕手炉,心疼道:「小主今儿在皇后娘娘那儿留得晚,赶紧歇息吧。这手炉都凉了,奴婢去换上炭,给您再暖个汤婆子睡下。」

  海兰叹道:「姐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,只有我陪著她说说话罢了。你自己也瞧见了,姐姐挨了那一掌,脸上肿成那样,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消得去。」

  二人正说著话,却见永琪从里头暖阁转了出来,迎上来请了安道:「额娘总算回来了,叫儿子好等。」

  海兰见他满脸关切,甚有孝心,一时欢喜,也有些诧异,「你这孩子,这么晚了也不回自己府里,在这儿做什么?成家立室的人了,也不怕你福晋惦记。」

  永琪忙笑道:「今儿原是见外头送了好些紫貂皮子和人参来,所以儿子特意挑了好的,送来给额娘和皇额娘。」

  海兰听他提及如懿,不觉喟然忧惧,「如今你要见你皇额娘,也不大方便。这些东西,额娘自会转交。」她看著长身玉立的儿子,不觉生了几分疼惜之意,「看你这么孝敬你皇额娘,也算姐姐没白疼你一场。」

  永琪有些愧疚,道:「儿子本该亲自去向皇额娘问安。只是皇额娘如今的情形,儿子也得明哲保身些。」他扶了海兰坐下,「额娘也累了,暖阁里儿子刚叫人添了热炭,您快坐下歇歇。红枣银耳羹也刚煨好,热热的正好用呢。」

  海兰见他这般细心,愈加安慰,拉了他一并坐下,道:「你素来孝顺,额娘都知道。」

  永琪见无人在旁,踌躇片刻,低声道:「额娘与皇额娘亲厚,那也是应当的。只是也得小心些,免得惹皇阿玛不悦。」

  海兰摆摆手,接过叶心添好的手炉捧著,温言道:「自你出生,额娘便是无宠之人,何必在意这些。」她面色微微一沉,有些不豫之色,「你素性谨慎,又文武双全,你皇阿玛便视你为第一得意之人。你明哲保身是不错,对你皇额娘的孝心也不必尽在明面上。可内里,你皇额娘疼你可不亚于她亲生的永璂,你心里可得明白。」

  一席话说得永琪冷汗涟涟,忙敛衽跪下道:「额娘的话儿子怎会不知?只是自三哥离世,儿子便是长子身份,不得不万事斟酌,便有对皇额娘十二分孝敬之心,也只敢露了三分。毕竟皇额娘与皇阿玛不睦,儿子也不敢在明面上过亲近了翊坤宫。」

  海兰瞥他一眼,语意清冷,「你这个想头固然不错。若不是你天资聪颖,又谨小慎微,也无今日气候。」她见永琪一味低头,亦是不忍,「地上湿寒,别尽跪著了。入秋腿上的附骨疽更易发作,总是隐隐作痛,益发得小心些。」

  永琪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侧,也不以为意,「太医总是那些套话,什么三阴不足,外邪过盛。左不过黄豆大小一颗,不痛不痒的,也没什么。」

  海兰叹道:「你离宫开府,自成一家,虽然有福晋替你操持,自己也得事事留心。」她一顿,似想起什么,「我听跟著你的诚贵说,你身为兄长,在书房读书勤勉依旧,可堪榜样,而且下了学…待令贵妃的几个阿哥也极好。」

  永琪嘴唇微微嗫嚅,还是坦然道:「令娘娘协理六宫,深得皇阿玛宠幸。儿子疼爱几位年幼的弟弟,也是尽兄长的职责。」他略一犹豫,一双澄澈眼眸望著海兰道:「额娘在宫里资历虽深,但恩眷不隆,儿子这般做,也是希望额娘与令娘娘面上过得去,别损了额娘的尊荣清宁。」

  海兰爱惜地抚一抚他的额头,叹息道:「你要强周全是好,但也别为求万全,什么事儿都自己忍著。年纪轻轻的,绸缪太过,也损心神。再说你素性要强,有什么头痛脑热也忍著不说,可自己身子总要当心。」她话锋一转,婉转道:「上回听你说起长了附骨疽,额娘急得什么似的,问了太医。说是先头的怡亲王父子都得过,确是不大要紧。你精于骑射,风餐露宿、骑马射猎所致也未可知。」她说著,语调一沉,有些不大好意思,「不过,太医也说,冷浴后贪凉寒湿侵袭,或房欲之后盖覆单薄,寒邪乘虚入里,也会成此疾。终究,你得当心你自己身子。」

  永琪面上一红,旋即含笑道:「这个额娘大可放心。儿子的嫡福晋西林觉罗氏和侧福晋索绰罗氏都是皇阿玛、皇额娘和您亲自替儿子选的,她俩温良恭俭,实是贤妻。」

  海兰扑哧一笑,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,笑骂道:「当著额娘的面心虚什么。额娘岂不知你对嫡福晋和侧福晋不过面上的情分,而索绰罗氏擅生养,你的几个儿子多是她所出,可你最心疼的还是格格胡氏。别的也就罢了,额娘只担心一个…」

  永琪见海兰颇有责怪之意,忙不迭解释道:「额娘所担心的,不过是胡氏出身寒微,是府里买来的丫头做了通房封了格格,但她性子也算乖巧,安分守己,从不逾矩。」

  海兰不禁摇头,「额娘才说这一句,你便有这许多话替她分辩,可见偏心。虽说王公贵戚都三妻四妾,你别有宠妾灭妻的逆行便好。」

  永琪笑意温和谨顺,「额娘说得是。儿子的福晋都温顺贤良,胡氏虽然娇艳些,但也不大出格,服侍得儿子极好,对福晋们也恭谨。额娘可曾听过福晋抱怨?」

  海兰温然生笑,「你的福晋都是老实的,额娘也希望你有贤内助。你若争气,你皇额娘的日子也好过些。」

  永琪正要答应,忽然笑意一滞,颇为犹疑,「额娘,儿子也的确想为皇额娘争气。可有句话,关起门来只能咱们母子间说得。」

  海兰知他素性缜密,便也著紧,道:「怎么?」

  永琪踌躇片刻,似是十分为难,「额娘,儿子说句不当说的话。额娘与皇额娘情同姐妹,皇额娘也待儿子如亲生。可十二弟一日日大了,儿子虽与他亲厚,但也不能不多思虑几分。十二弟才是皇阿玛的嫡子,中宫所出。」他苦笑,「有他在,儿子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。便是他日封得亲王,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。」

  海兰唇角的笑意逐渐冷却,如寒天里冻住的雪花,闪著苍冷的雪白微光。永琪看著她的笑容,不自觉地后退两步,畏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。

  海兰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,「跪下!」

  永琪哪里敢违逆,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。海兰将指上的镂金丝嵌珊瑚珠护甲一枚枚摘下,一记耳光清脆地响在永琪左脸,很快又落在右脸。她的手并不停歇,一下下用力打著,眼中泪水涟涟。「如果没有你皇额娘,我们母子当年便死在了延禧宫里,你的眼睛哪里睁得开见见这人世?如果没有你皇额娘,你就是个失宠嫔妃的庶子,谁会来理你分毫?你能上书房读书,能文习武,你能博你皇阿玛欢心,你能在那么多兄弟中脱颖而出,是谁为你筹谋?不为别的,只为你养在你皇额娘膝下,才有今日的荣华!便是你能写得一手好书法,都是你皇额娘亲手教你。她为你尽心挑选贤妻,为你成家立业。她为你费的心思,连对她亲生的十二阿哥都比不上。如今你却糊涂油蒙了心,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,额娘听著,真真是寒心!」

  永琪哪里还敢接话,俯下颀长的身子连连叩头,扇著自己耳光道:「额娘息怒!额娘息怒!儿子不孝,一时昏了头说胡话,额娘切莫气伤了身子!」

  「身子?」海兰指著他,满脸是泪,冷笑道:「你还知道额娘的身子!额娘不过是个废人,早就失了你皇阿玛的宠爱,不过是熬一天是一天罢了。若无你皇额娘对你悉心照拂,只怕要养大你都难。你别今日得了尊贵,便忘了自己的来历!」

  永琪难过道:「儿子也是糊涂,总觉得自己再讨皇阿玛喜欢,总比不得十二弟天之骄子,生来尊贵。皇额娘疼儿子,也不过是为自己的儿子来日有个臂膀而已。」

  「十二阿哥尊贵,那是他额娘贵为皇后,没什么可争的!你这般话,便是戳额娘的心了,也是打你自己的脸。要怪便只怪你没投生个好肚皮罢了。额娘失宠多年,从来不以为侮。因为让人轻贱的,从不是出身,而是自己的品格行事。你若这样想,和当年的大阿哥又有什么分别?你大哥得了你皇额娘多年抚育,却不思感激不念养育之恩,才落得如此下场。而你如今身为长子,已是你皇阿玛的左膀右臂。你若真有那个福气,定要尊你皇额娘为母后皇太后,额娘便是做太妃也不要紧。若你没那个福气,安心做个亲王享尽富贵,辅佐你十二弟,也是情理之中。你可仔细!别还没到那个位子,便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。你大哥、三哥和四哥,都是前车之鉴!」

  永琪冷汗淋漓,抖衣而颤,「额娘息怒,儿子明白。」

  「明白?」海兰一把托起他下颌,肃然道,「你不明白!从你托生到我肚子里那一日,你便在受著旁人算计!要不是你皇额娘与我彼此扶持,我怀著你时冒险服了些许有毒的药物才从冷宫解了你皇额娘的冤屈,她又在我生你时陪伴在侧,事必躬亲,这世间早没你这个人了!所以,少生事端,安分守己!额娘和你的福气才能长远!」

  永琪如同五雷轰顶,望著海兰,颤声道:「额娘,你为了皇额娘,竟然服毒,那时还怀著儿子,额娘你…」

  海兰松开手,静静地凝视著他,拈过绢子,温柔地为他拭去额边冷汗,神色温柔而坚定得不可抗拒,「永琪,人要活下去,总是不得不用些法子。额娘一直觉得对不住你。但是你也不能为著今日的荣华而妄生猜疑之心。你便是要猜疑额娘,也断不能去猜疑你的皇额娘!这句话,你牢牢地记住!」

  永琪泣不成声。在他成长的记忆力,他很少哭,真的很少。这样无声地哽咽,肩膀用力地颤抖著。他伏在自己的臂弯里,背脊如黑夜里起伏的山脉。海兰的手沉稳地搁在他肩上,任由泪水静静滑落,「永琪,额娘知道,你在宫里长大,兄弟不似兄弟,父子更似君臣。你疑心多些便可防范多些。但人生而不易,你若是再疑心曾对你有养育之恩的人,便是天诛地灭。额娘谁都不信,只信你皇额娘。你也一样,记得!」

  永琪沉重而用力地点著头,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将海兰的教诲沉沉刻画在心中。他的脸色寂寥而凄楚,「额娘,难道你最心疼的人,不是儿子?」

  海兰半蹲著身子,伸手抚著他年轻而饱满的面庞,依稀分辨出皇帝隽逸倜傥的模样,「你和你皇阿玛年轻时长得真是像。只可惜,他心里从来没有我,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他。额娘最心疼的人,是乌拉那拉如懿,是爱新觉罗永琪。可额娘不得不明白告诉你,我与你皇额娘在一起的时日更长更久更贴近。我们之间的信任,无人可以动摇。额娘希望你明白,对你好的人,别去辜负她、背叛她。」她站起身,倦倦道,「永琪,宫门已经下钥,你便留在这儿睡下,好好想想明白吧。」

  她缓缓站起身,唯留永琪半靠在暖榻的踏脚上,疲倦而凄凉。他悲戚地紧紧拢住自己的身体,将喉底的哽咽死死压住,「额娘,额娘,你为什么这样待我?」寒夜冻雨,凄瑟敲窗,落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窗格上发出生硬单调的声音。天地寂寞,唯有以此簌簌相应。

  天地寂寞,静夜无声。皇帝双眸微红,可见已困倦到了极处。他看著跪在眼前匍匐屈身的身影,沉肃的口吻中隐含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「茂倩,你的话已经说完了,可朕还是不信。」

  茂倩面色铁青,两颊泛著决绝的晕红,恭顺地匍匐在地,「皇上,若说凌云彻梦呓之事不算铁证,可这两枚银针与这个马鞍,却真真是铁证如山。若不是为了包庇皇后意图杀害八阿哥之事,这两枚银针凌云彻为何要藏著掖著不能见人?奴婢思虑良久,事涉皇裔,不能不冒死相禀。」

  皇帝颇有玩味之色,眸中阴沉不定,举起那两枚银针在眼前,沉吟道:「银针已有积垢,是积年旧物。针孔与马鞍底下的孔痕也相吻合,的确不是造假之物。但茂倩,你与凌云彻早是怨侣,如今积怨更深。哪怕是物证笃然,朕也不能全信。」

  茂倩垂首片刻,眼里闪过一丝怨毒恨色,举首道:「物证已在,皇上所不能信的,不过是奴婢这个人证。奴婢已说过,当日之事赵九宵也知情。眼下他人在宫中,皇上一问便知。」

  皇帝并不看她,只专注于银针之上,冷冷道:「还须你说?朕已经吩咐进保将他带了来。」他击掌两声,外头进保已经听得,领了赵九宵入内跪下。

  皇帝道:「李玉呢?」

  进保回禀道:「皇上知道李公公与凌大人私交甚厚,怕有消息泄露。所以奴才传皇上的旨意,请李公公今夜往孝贤皇后陵上送祭品去了。至于其他人,有奴才在,他们近不了养心殿三尺。」

  皇帝扬一扬首,示意他出去,只冷眼瞧著瑟瑟缩缩的赵九宵道:「唤你来所为何事,你自己也知道吧?」

  赵九宵初次面圣,早已头昏脑涨如在梦中。及至了明彩辉煌的殿阁里,浑身软绵绵如同酒醉,吓得一跌倒地,连连叩首不已,大著舌头道:「奴才愚昧,奴才不知。」

  皇帝视他如目下尘芥,哪肯轻易费一词一句。还是茂倩乖觉,指著地上的东西道:「赵九宵,这个马鞍你总认得吧?」

  九宵一见那马鞍,心底一凛,猛然清醒了不少,连连摇头不已。

  茂倩料得他不会轻易认了,不觉抱臂冷笑道:「你与凌云彻那点勾当,皇上还会不知吗?八阿哥马场坠伤之事皇上已经了然于胸,不过白问你一句,瞧你对大清忠不忠心罢了,你还敢蒙蔽圣上吗?」

  九宵吓得冷汗如浆,但见皇帝成竹在胸,以为皇帝早已知晓,慌不迭道:「皇上,这个马鞍奴才知道,当年八阿哥坠马,凌云彻奉命去查,才知八阿哥坠马乃是因为马匹受惊。」

  皇帝也不听他絮叨,不耐烦道:「马匹受惊乃是两枚银针穿透马鞍底下的皮子,这些朕都知道。但凌云彻当初奉朕旨意追查,却未曾向朕回禀,这是为何?」

  九宵瞠目结舌,呆呆道:「皇上都知道了?那…那其他事,奴才不知。」

  茂倩尖著嗓子,像生锈的刀片沙沙刮著耳膜,「你会不知?你是他的手足兄弟,我不过是一件破衣烂衫。他什么事情你不知道?这些事他是替谁瞒下的?为了谁凌云彻那混账才敢连皇上都蒙蔽!你便招了吧!」

  九宵骤然色变,却也不屑,「鸡鸣狗盗之辈。以为偷了马鞍和银针出来,就能诬陷自己的夫君了吗?也难怪这些年凌云彻看不上你,换了我也看不上!」他奓著胆子向皇帝道:「皇上一片好意赐婚,可这悍妇刁蛮不驯,但凡夫君有一点不合意,就横鼻子瞪眼睛,更别说凌云彻若当值晚些回去,或与邻家妇人招呼一声,她必要吵骂。微臣与凌云彻知交多年,虽也屡屡劝他要夫妻和睦,可也著实看不下去。」他见皇帝面色不变,只闲闲听著,越发壮胆,「皇上,这女人醋妒,又小心眼儿,她说的话实在不能相信。」

  皇帝也不看他,只伸手细细抚触那马鞍,细看上头的针孔,「这马鞍是马场用的样子,也有些年头了,上头的针孔也与这两枚银针一般无二。茂倩,你便这么有心,一早便存下心思陷害你的枕边人了么?」

  这话虽是质问,但语中之意直逼赵九宵。九宵再不经事,也不免畏惧不已。

  茂倩自以为得意,昂首道:「皇上,奴婢之所以到今日才向皇上告知此事。一则因为前事不明,怕有误会。今日见凌云彻百般维护皇后娘娘,倒落实了心头疑虑。奴婢想,当年八阿哥坠马致残一事,宫中曾纷传是五阿哥所害。凌云彻奉旨彻查,却诸多隐瞒。想来他与愉妃小主并无来往,也不会为她隐瞒。能让他做出这般欺君犯上之事的,唯有是皇后娘娘了。」她仰著脖子,眼底闪著恶毒的冷光,「奴婢私心揣测,会否这件事连五阿哥也被蒙蔽,乃是皇后娘娘的一箭双雕之计。」

  皇帝神色冷凝,映著窗外呼啸凛冽的风声,格外瘆人。他沉沉道:「你说什么?」

  茂倩膝行两步上前,声线诡异而隐秘,像一条綳直的铁弦,死死缠绕上柔软的颈,「皇后娘娘有自己的亲生子,从前疼五阿哥也是为了有个依靠。如今自己有了儿子,五阿哥又天资聪颖,能文能武,皇后娘娘怎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!八阿哥坠马这件事,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过,自然断绝了他的皇位之路。若是不然,八阿哥落下残疾,一是不能继承大业,二也报了皇后娘娘对淑嘉皇贵妃的旧仇!」

  殿外,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,养心殿、翊坤宫、永寿宫,成百上千座殿宇楼阁,都冻成了阴霾里巍峨不动的影。明明殿内,生著数十个火盆,和煦如春。可是皇帝立在那里,只觉得血液从脚底开始冰冷,缓缓凝滞,慢慢逼上胸腔,冷凝了喉舌。连手心逼出的汗意,也是寒冻的雨珠,冰冷地硌著。高处不胜寒,终究是高处不胜寒。

 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,眼底纵横著暗红的血丝,「所以,你觉得,朕的璟兕死于非命,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么一个心肠歹毒的额娘,是不是?」

  茂倩的歇斯底里撕破了暗夜最后的宁谧,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伤口,「是!五公主玉雪可爱,要不是有这样的额娘,皇上,您会看著五公主长大,长得亭亭玉立,成为大清最美丽的公主。您可以亲眼看著她出嫁,有一个好夫君,有一个美满的人生,而不是早早夭折,沦为后宫争宠的牺牲品。」

  皇帝的泪汹涌而出,他跌跌撞撞几步,颓然坐倒在罗汉榻上,泣不成声地还道:「璟兕!朕的璟兕…」

  赵九宵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,吓得魂飞天外,半晌才回过神来,对著茂倩怒目而视,「你这女人,血口喷人!」赵九宵急得满面通红,恨不得上前扯住她,「你别胡说!别胡说!皇后娘娘心存恩泽,必有福报!她不是这样的人!」

  皇帝闻言凝神,须臾,骤然冷笑,「是了!朕想起来,当年出冷宫之后,是皇后请求朕让凌云彻离开冷宫往坤宁宫守卫,之后凌云彻才有平步青云之机,来朕身边伺候。」他面色微白,颇有余悸,「想来真是后怕。朕的肱骨之侧,居然是旁人心腹!」

  赵九宵又急又慌,拼命磕头道:「皇上别多心!皇后娘娘与您多年夫妻,她信得过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边陪伴左右!你别误会了皇后娘娘一片真心呀!」

  「真心?」皇帝的笑意酸楚而悲切,「从前朕真的觉得皇后对朕一片真心,如今看来,竟是连朕自己也不懂得了。若这真心之后藏著利刃,那朕真是避无可避了。」他挥一挥手,「茂倩,今日你说的话够多了。比你伺候朕那么多年说的话都多。朕听够了,你先下去吧。朕有些话,还想再问问赵九宵。」

  茂倩诺诺答应著,躬身告退。她起身离去,殿门的开合间牵动冷风如利剑般直刺过来,九宵浑身战栗著,跪伏一边。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,只见一个女子闪身进来,款步行至自己身边,跪下道:「皇上万安,贵妃小主遣奴婢来向皇上请罪。」她磕了个头,战战兢兢道,「贵妃小主敷了药睡了几个时辰,醒来叫人去给茂倩姑姑加些火盆,怕她冻著,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来了养心殿见皇上。」

  皇帝淡淡道:「不妨。令贵妃烫伤了本就不大好,茂倩趁乱跑出来找朕,她哪里顾得上。」

  春婵满面惧色,愁眉苦脸道:「皇上,小主本要亲自前来向皇上请罪,奈何太医说小主伤势可轻可重,还是不动为妙。好歹算是劝住了。」

 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,关切道:「太医瞧了,说贵妃伤得要不要紧?」

  春婵忙回禀道:「皇上放心,太医说只要勤于上药,仔细照拂,也不打紧。说来也怪澜翠。」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,抱怨道,「澜翠也算伺候了小主多年,竟还这么不当心。奴婢出来时还见她吓得哭,这么伤著了小主,还不知该怎么罚她呢。」

  皇帝嘴角一沉,没好气道:「烫了身上可大可小,是得交给慎刑司好好惩治。」

  皇帝的话仿佛一阵寒气,直逼九宵身上,九宵打了个寒战,忽然想起方才宫门外候著时,进忠向著他皮笑肉不笑道:「仔细点说话,你心上人的性命,还在令贵妃手里呢。」

  他本还有些糊涂,听得此节,也再明白不过了。

  春婵听皇帝动怒,连忙赔笑道:「请皇上恕罪,澜翠一向手脚还勤快,怕也是一时有误,小主说看在澜翠多年伺候的分儿上,还请皇上将澜翠留给小主自己处置,别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,也免得家丑外扬。」她恻然不忍,「到底,澜翠已经挨了三十大棍呢。」

  皇帝还欲说话,想了想道:「也好。贵妃素来心慈,凡事肯留余地,不似…」他想了想,「你去告诉贵妃,澜翠如何处置,都交由她自己决定。」

  春婵恭谨领命,看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九宵一眼,默默退下了。

  殿中安静得如在无人之境,九宵一心记挂著澜翠,抬首才见皇帝静默无声,逼视著他。片刻,皇帝的声音铮然响起,「你也不必留心扯谎,这里只有朕,外头只有进忠守著。不吐出真话来,离了养心殿,你便进慎刑司吧。到时候,谁也救不得你了。」

  九宵惶惑地听著,不知怎的,他挺直的脊梁骨渐渐发软,终于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,流著泪趴倒在了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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