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品坟 七、武当金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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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朴锄镇虽然并不怎么繁华,不过寥寥数百人家,但至少开有酒店,这对几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来说已如登仙境。霍平川派遣「佛彼白石」弟子先将王玉玑和风辞快马送回清源山,了却一件大事。而后在朴锄镇「逢见仙」酒店,孙翠花请客,那张并不怎么美貌的脸上喜滋滋的,眼神在杨秋岳脸上一飘一飘,对这个夫君显是满意到了极点。方多病和李莲花拿起筷子埋头就吃,唯有霍平川比较客气,和杨秋岳一搭一搭的侃著有关黄七道长的下落。

「黄七师叔的确到了朴锄镇,但熙陵之中没有武当金剑,也许黄七师叔已从一品坟中逃生。」杨秋岳淡淡的道,即使老婆在旁边乱飘媚眼,他也并不怎么领风情,这人只好赌,不好女色,不过或者是孙翠花也并没有什么「色」的缘故。霍平川点头,「黄七道长得武当上代掌门赠与武当金剑,武功才智、道学修为都是贵派上上之选,何况他失踪之时正当盛年,从一品坟中逃生,在情理之中。」

方多病吃了一只鸡腿,突然抬起头来,看了李莲花很久。李莲花正在夹菜,眉头微蹙,「什么事?」方多病道:「我有一件事想不通。」李莲花皱眉问:「什么事?」方多病道:「奇怪,其实本公子的武功也不是很差,刚才杉树林离我就那么一点远,除了你们三个人,为什么我就没听到第四个人的声音?我既没看到人进去,也没看到人出来。」李莲花眉头皱得更深,「你是什么意思?」方多病怪叫道,「他妈的,我的意思是说刚才用什么『婆娑步』撂倒那两个人的人不会就是你吧?李莲花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,你说黑的,十有八九是白的;你的武功是三脚猫,但说不定是装的;你说没看见,说不定其实就是你自己。」李莲花呛了一口气,咳嗽起来,「我如果会『婆娑步』,一开始知道王玉玑是凶手的时候早就抓住他了,何必等到现在?」方多病想了想,「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……」

正当几人各自闲聊的时候,有个绿衣女子婷婷娜娜走了进来,在孙翠花映照之下,她肤色白皙,双眉淡扫,是位清秀纤柔的美人。孙翠花瞟了她一眼,笑吟吟的道:「如姑娘给客人打酒?」那绿衣女子眉心一颦,却颇有愁容,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。方多病悄悄的问:「她是谁?」杨秋岳答道:「她是怡红院的小如。」方多病啧啧称奇,这女人是个,浑身上下没一点风尘味,倒是难得,「看起来不像。」杨秋岳对女色丝毫不感兴趣,倒是孙翠花悄悄的答,「人家运气好,被个男人养著,供得像个小姐似的。那男人在镇东头买了个院子,把如丫头养在里面,自己从来不露面。」方多病大笑,「养女人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,光明正大,何必——」他还没说完,孙翠花呸了一声,「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男人,才会有像她那样的女人,不要脸!」

正在胡扯之间,李莲花突然低低的啊了一声,「武当金剑!」同桌几人一愕,霍平川低声问道:「哪里?」李莲花筷子一端抬起,轻轻指著那绿衣女子「小如」腰际,众人望去,只见她腰间一块木雕,刻作剑形,不过二三寸长,以青色绳结系在腰上,随步履轻轻摇晃。杨秋岳全身一震,那剑形木雕虽然简陋,剑身刻有「真武」二字,的确便是武当金剑的模样。霍平川道:「听说黄七道长是在熙陵附近失踪,难道这女子见过武当金剑?」在说话之间,小如已打好了两斤酒,莲步姗姗出了门。杨秋岳作势欲起,李莲花筷子轻轻一伸,压在杨秋岳碗上,方多病起身跟在小如身后,也出了店门。霍平川微微一笑,他接彼丘飞鸽传书,一则追查葛潘被害一事,二则留意「吉祥纹莲花楼」李莲花此人。一开始看不出这位名震江湖的神医有何过人之处,胆子也太小了些,但此时筷子一压,他便知李莲花心思细密,并非鲁莽无能之辈。方多病乃是生人,衣著华丽,以他跟踪小如,别人只当纨绔子弟起了好色之心,比杨秋岳尾随要不易惹人怀疑。

方多病跟著那绿衣小如穿过整个朴锄镇,小如踏著摇摇摆摆的碎步,从镇西走到镇东足足走了半个时辰。方多病若不是看在她长得清秀可人份上,早已不耐而去,好不容易走到镇东,只见她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,走了进去,带上了门。

方多病正要趁人不备掠上屋顶看看,突然门又开了,小如从里面出来,手里已没了那两斤酒。他大觉诧异,原来她来回走了一个时辰路,就是为了到这里来送酒?这屋里住的什么人?正想翻墙进去,不料路人却多了起来,青天白日他不敢公然乱闯民宅,在那户人家四周转了两圈,那门又开了,从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女子。

那女子一身红衣,眼圈红肿似乎刚刚哭过,一路拭泪,一路离去,她那衣裳凌乱,颈上布满吻痕的模样,不肖说也知道刚刚在里面做了什么。方多病奇怪之极——方才小如还往里面送酒,难道这屋的主人不止小如一个女人?正转到庭院后门处,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,大吃一惊:这是江湖中最为不齿的下三滥东西,是催情迷香!这屋里的人正在做什么昭然若揭。方多病顿时大怒,撩起衣裳「碰」的一脚踢开后门,冲了进去,「谁在这里强……」一句话说到第六个字已说不下去,门内一股掌风迎面,尚未劈正门面,那掌风已迫得他气息逆转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方多病挥掌相抵,心里骇然——在这小小朴锄镇藏龙卧虎,这么一间民宅,居然也有如此高手!一念刚刚转完,手掌与屋内人掌风相触,陡然胸口大震,血气沸腾,耳边翁然作响,眼前天旋地转,他往后跌倒,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「方氏」的少爷,「多愁公子」方多病竟连人也未看清楚,就伤在对方一掌之下,那屋里人究竟是谁?有如此武功,居然使用迷香奸淫女子,到底是什么人物?方多病被一掌震昏,屋里人半晌没有动静,过了了片刻,有人从屋里披衣出来,把他提了起来,「扑通」一声掷进了庭院水井之中。

「逢见仙」酒店里,几人几乎把店里酒菜都吃了一遍,等了两个时辰,太阳都下山了,午饭都吃成了晚饭,方多病还没回来。终于霍平川浓眉深皱,「方多病莫非出事了?」杨秋岳沉吟道,「难道镇上另有什么陷阱能困得住方公子?」李莲花苦笑,「难道他突然和如姑娘私奔了?」孙翠花唾了一口,「他大概跟踪去小如男人的房子了,我知道大概在哪里,这就去吧,方公子莫是遇险了。」

几人结账而出,孙翠花带著三人到了方才小如进去的那户人家门口,此时天色已变为深蓝,星星开始闪烁,那户人家大门紧闭,里头没有丝毫声息。霍平川整了整衣裳,拾起门环敲了几下,沉声道:「在下有事请教,敢问主人在家否?」

屋里没有半点回音,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住人,但萦绕屋中未散的淡淡迷香味,已使霍平川大抵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。杨秋岳冷冷的道:「做贼心虚!」李莲花点了点头,眉头皱了起来,这一次和在一品坟中不同,那时他在暗敌人在明,而今天晚上完全是敌人在暗,大家在明,他们这四个人占不了丝毫便宜。「翠花,你先回去接孩子。」李莲花柔声道。孙翠花嫣然一笑,挥手快步而去,这女人虽然并不貌美,却干脆得很。

三个男人在渐渐深沉的夜色中凝视这间毫不起眼的民宅,寂静的庭院,空旷的屋宇,漂浮的迷香,这民宅之中,究竟隐藏著什么秘密?和武当金剑有关?还是和怡红院相关?方多病当真陷在其中了吗?

霍平川掌上使劲,轻轻震断门闩,推开大门。放眼望去,门内花木齐整,青石地板干净清洁,院中天井以碎石铺成一个「寿」字,其后屋宇门窗紧闭,并无出奇之处。杨秋岳阴恻恻的问,「这里头有人吗?」他问得虽然不响,却运了真力,遍传民宅,这里头如是有人,绝不可能听不见。霍平川大步当前,推开房门,门内被褥凌乱,果然已经人去楼空,床边香炉仍冒著白烟,那迷香便是从香炉中来。

「这屋子住的恐怕也有十几年了吧?」李莲花轻轻推了一下窗棂,这窗棂和他那莲花楼一样,不修恐怕再过半年就会「梆啷」一声掉下来。「主人好像……有点拮据。」那床边的酒菜也很简单,在朴锄镇东有一家有名的酒坊,他却差遣小如到「逢见仙」去买,可见连一斤酒相差两个铜钱,他也是要计较的。霍平川微微一笑,「既然主人拮据,就算离去,也不会走太远,终是会回来的。」李莲花眉头紧皱,喃喃的道,「不过朴锄镇不过数百人家一条街道,他会去哪里……而且他还带著女人……糟糕、糟糕,只怕去的不是怡红院,就是晓月客栈!」杨秋岳顿时变色——孙翠花岂非也正要去这两个地方?一点地面,他纵身而起,掠上屋顶往怡红院方向奔去。霍平川疾快的道:「李先生暂且回『逢见仙』,此地危险。」接著他也掠上屋顶,随杨秋岳而去。

李莲花仰首看两人离去,轻轻叹了一声,那一刻他的目光有些萧索,转过身来,望著人去楼空的庭院。庭院中几丛劣品牡丹,在这个时节只余几枝枯茎,其上白雪苍苍,并未有什么好看之处,他在院中静立许久,往侧踏了一步,转身离去。莫约缓步走出了十余步,李莲花停了下来,背对花丛,淡淡的问:「谁?」

「你的耳力,」方才牡丹花丛并没有人,现在却有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,似乎已经站了很久,语调没有什么感情,既不像遇见了朋友、也不像见到了敌人。「犹胜从前。」

「是你落足的时候,重了一点。」李莲花微微一笑,「即使服用了『观音垂泪』,『明月沉西海』的伤,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得了的吧……无怪你不肯在雪地上留下足迹,笛飞声『日促』身法,便是贩夫走卒也认得……」

牡丹花丛那人静默了一会儿,「即使变成了这副模样,李相夷毕竟是李相夷。」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,但从语意而言,是真心赞叹。

李莲花噗哧一笑,「过奖、过奖,笛飞声也毕竟是笛飞声,我以为『明月沉西海』之伤天下无药可治,怎知世上有『观音垂泪』……人算不如天算,是句老话,不信的人一定会吃亏。」

那牡丹花丛里青袍布履的人似乎有些淡淡的诧异,「这么多年,你的性子倒是变了许多。」李莲花微笑,「你的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。」

笛飞声不答,过了一会儿,他淡淡的道,「『明月沉西海』之伤,三个月后定能痊愈。而你却不可能回到从前。」

「有些事……」李莲花悠悠的道,「当年岂知如今,如今又岂知以后,不到死的时候,谁又知道是好是坏?从前那样不错,现在这样也不错。」

笛飞声凝视了他的背影一阵,缓缓的道:「你能稳住伤势,至今不疯不死,『扬州慢』心法果然有独到之处,不过至多十三年。」他一字一字的道,「以你所学,至多得十三年平安,如今已过十年,还有三年。你若擅用真力,施展武功,三年之期势必缩短。」

李莲花微微一笑,没有回答。

笛飞声突然从牡丹花丛边笔直拔身而起,落进了井里,随著一声「哗啦」水响,他从井中提起一个湿淋淋的人,「两年十个月之后,东海之滨。」说著把那湿淋淋的人掷了过来,他扬手掷人,随一挥之势拔身后纵,轻飘飘出了围墙,没了身形。

李莲花接过那人,那湿淋淋软绵绵,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方多病,轻轻让方多病平躺到地上,点了他胸口几处穴道。以笛飞声的为人,自不可能以迷香奸淫女子,他掷回方大公子,那便是以方多病之命为约,两年十个月之后,东海之滨,当年一战,势必在行!他再度悠悠叹了口气,自从受笛飞声掌伤之后,他容颜憔悴不复俊美,一身武功废去十之八九,李相夷此人早已不复存在,但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接受李莲花,定要寻找李相夷?说李相夷早已死了,大家偏偏不信;明明李相夷站在大家面前,却没有人认出他来,这真是奇怪的事……难道真是他变得太多?

或者是……真的变得太多了吧?他徐徐盘坐,双指点在方多病颈后「风池」穴,渡入真力替他疗伤。十年光阴,无论是心境、体质还是容貌,都变了……从前目空一切的理由……荒谬绝伦……

「扬州慢」心法极难修炼有成,一旦有成,便能运用自如,这也是李莲花在笛飞声全力一掌之下未死的原因,以它来疗伤最是合适。不过一柱香时间,方多病气血已通,伤势已经无碍,「啊」的一声,他睁开了眼睛,「莲花?」

李莲花连连点头,「你怎么被扔进了井里?」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,「我被扔进了井里?」他摸到一手水湿,顿时大怒,「那该死的竟然把我丢进井里?咳咳……」他胸口伤势未愈,一激动立刻疼痛起来。李莲花皱眉,「你若不是如此削瘦,也不至于伤得……」方多病又大怒,「本公子斯文清秀,体弱多病,乃是众多江湖侠女梦中情人,你根本不懂得本公子的风神!咳咳……你又怎么知道我在井里?」李莲花道,「我口渴了到井边去打水,一眼就看到一个大头鬼。」方多病的脑袋直到这时才想起受伤前发生了什么事,倒抽一口凉气,失声道:「武当派的内力,那人是武当高手!」李莲花半点医术不懂,否则早已验出方多病是被武当派心法震伤胸口,此时闻言一怔,「又是武当?」方多病从地上爬了起来,一迭声的叫,「当然是武当心法,难道本公子连武当心法都认不出来?那人哪里去了?他的武功不在武当掌门之下,说不定还在白木之上!」现任武当掌门为白木道人的师弟紫霞道长,武当派武功当下是白木为第一,而还在白木之上的人——李莲花失声道:「黄七?」方多病连声咳嗽,「很可能是,我们快去……救人……」

武当派上代掌门最钟爱信赖的弟子黄七道长,居然在朴锄镇隐居十几年,并且嫖及女迷歼女子,李莲花这下真是眉头紧蹙,「糟糕,如果真让杨秋岳和黄七朝了面,只怕黄七老道真的会……」「杀人灭口!」方多病按著自己胸口伤处,赌咒发誓,「咳咳……那老道……他妈的疯了……」

孙翠花赶回怡红院去接儿子,在离院子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小如。她一人踟躇而行,脚步走得极慢,恍恍忽忽,似乎在想著心事。

「如姑娘。」孙翠花在后招呼,「怎么从镇东回来了?」小如一怔,驻足等孙翠花赶了上来,才低声道,「嗯。」孙翠花奇怪的看了她几眼,噗哧一笑,「怎么?他没有要你陪过夜?」小如白皙的脸上微微一红,眼神却颇现凄楚之色。孙翠花本是想问她腰间木剑之事,既然搭上了话,她索性直问,「如姑娘,你这腰上挂的木剑是在哪刻的?别致得很,我也想要一个。」小如又是微微一怔,「这是我自己……」孙翠花抢话,「自己刻的?怎么会想刻一把剑?其实我觉得刻如意倒更好看些。」小如默然,过了一会儿,快走到怡红院门口了,她方才轻轻的道,「他……本来有这样一把剑,不过因为养著我,所以把剑卖了。」孙翠花愕然,如此说来,那个嫖妓的男人岂不就是——只听小如低声道,「虽然他不只对我一个人好,不过我……我心里还是感激。」说完她缓步走入怡红院,转进了右边的一条卵石小路。

孙翠花见她如此,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……biao子动了真情,那喜好女色的嫖客让小如动了真情也就罢了,他竟很可能是自家相公多年没找到的师叔,那才是让她合不拢嘴的事。便在这时,杨秋岳和霍平川已大步赶到,见她呆呆站在怡红院门口,齐声问,「你没事吧?」

孙翠花一怔,刚想说没事,儿子还没接到……突然后心一凉一痛,她低头一看,不可置信的看著一根很眼熟的东西从自己胸前冒了出来。

那是一根筷子,滴著血。

「翠花!」杨秋岳脸色大变,失声大叫,直奔了过来。孙翠花一把牢牢抓著他,脑子里仍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,只道,「小如说……她的嫖客……有武当金剑……」杨秋岳脸色惨白,连点她胸口穴道,「翠花,不要再说了。」孙翠花困惑的看著从自己胸口冒出来的筷子,「儿子……还在里……面……」杨秋岳终于情绪失控,凄厉的大叫一声,「不要再说了!」孙翠花轻轻唾了一声,「是谁……乱丢筷子……」说著缓缓软倒,慢慢气息有些紊乱,闭上了眼睛。杨秋岳牢牢抱著妻子,双眼狂乱迷茫的看著从怡红院里大步走出来的人,「黄七师叔……为什么……」

从怡红院里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白面微髯,年轻时必是个美男子,他左手拿著个酒杯,右手的筷子只余下一只,另一只到了孙翠花胸膛里。看了杨秋岳一眼,中年男子道:「原来是杨师侄,失敬、失敬。」言下对以筷子射伤孙翠花一事混不在意,就似他刚才不过踩死了一只蚂蚁。霍平川方才不料他一出手便要杀人,以致孙翠花重伤,未及阻拦心下后悔不已,此时上前三步,抱拳道,「在下霍平川,添为『佛彼白石』门下弟子,前辈可是武当派失踪多年的黄七道长?」

黄七道,「我俗家姓陈,名西康。」霍平川沉声道,「那么陈前辈为何重伤这位无辜女子?她既非江湖中人,又不会丝毫武功,以陈前辈的身份武功,何以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重手?」黄七淡淡的道,「她竟敢在我的面前向我的女人套话,你们说是不是罪该万死?」杨秋岳不可思议,缓缓摇头,惨淡问,「黄七师叔,武当金剑的下落……呢……」黄七仰天大笑,「哈哈哈哈,武当金剑?剑重五斤七两,又是古物,卖给了江西语剑斋老板,足足抵三万两银子!真是好东西!」霍平川眉头一皱,这人只怕是早已疯了。杨秋岳手抱妻子,只觉浑身血液一阵一阵的发凉,猛然间忆起当年师父得知自己好赌,盗窃武当金剑时说出「逐出师门」四字的情景,这世道……难道是报应……黄七一筷子重伤孙翠花,怡红院前院的客人纷纷尖叫,自后门逃走,此时连老鸨都已不见,黄七一字一字冷冷的道,「杨师侄,掌门要你来清理门户是么?还叫上了『佛彼白石』的手下,不过紫霞师弟大概胡涂了,派你这种三脚货色,是要给他师兄祭剑不成?」剩余的那只筷子在他指间转动,不知何时便会弹出,他虽然隐居多年,功夫却日益精进,没有半点搁下。霍平川眼见形势不妙,一掌拦在杨秋岳面前,「陈前辈,请随我回『佛彼白石』百川院一趟,失礼了。」黄七衣袖微摆,只听「碰」的一声响,他那衣袖摇摆起来居然有如火药爆发一般,发出噼啪声响。杨秋岳叫道:「武当五重劲!霍兄小心!」霍平川自然知晓「武当五重劲」的厉害,据说此功自太极演化而来,太极劲只有一重,圆转如意,而「武当五重劲」却有五重真力如太极般圆转,各股真力方向、强弱不同,即使是功力相当之人也难以抵抗。便在杨秋岳叫出「武当五重劲」之时,黄七第一重劲已经缠住了霍平川的手掌,两人袖手相交,霍平川虽然入「佛彼白石」只有八年,自身修为却不弱,黄七连运三重劲都无法引开他的手掌,一声冷笑,第四重劲突然往奄奄一息的孙翠花胸口弹去。

霍平川和杨秋岳同时惊觉,双双大喝一声,连手接下黄七右袖一击,但便在这时,一支东西临空激射,打霍平川胸口檀中气海,却是黄七刚才握在手中的筷子。霍平川手肘往内一压,「啪」的一声将筷子夹在肘间,却听身边杨秋岳一声闷哼,黄七的第五重劲笔直撞在他胸口,伤得不轻。

「武当五重劲」奥妙在以袖风激荡,无形无迹,黄七的「武当五重劲」已练到炉火纯青,江湖上难寻敌手。霍平川虽有一身武功,却难以招架,杨秋岳抱著妻子踉跄出去数步,放下孙翠花,他拔剑出鞘,唰的一剑往黄七额头刺去。

他是武当门下,虽未曾练过「武当五重劲」,对这门内功心法也是相当熟悉,这一剑疾刺黄七眉心「攒竹」穴,正是破解太极劲的快捷方式。太极拳讲究以眼观手,以眼带手,眼手神韵一致,剑刺眉心,视线受阻,太极圆融协调之势失调,眼手一分「武当五重劲」威力便减。但正当他一剑刺去的时候,黄七眼中陡然滑过一丝冷笑,杨秋岳心里一动:不妙!但他剑势已发,却是撤不回来了。霍平川本要上前夹击,但杨秋岳剑取「攒竹」他不明其意,便站在一边掠阵,并没有看到黄七那一抹冷笑。

便在此时,遥遥有人道,「放火烧房子真过瘾,尤其是烧的别人的破房子,真是过瘾啊过瘾。」另一人叹了口气,「你也忒缺德了些……」这两人似乎只在闲聊,却说得快得很。黄七脸色乍变,杨秋岳猛然剑刃急转,一剑往他右手砍去。黄七双手劲力本来蕴势待发,分了心神,反而被杨秋岳夺去先机,他大袖一挥,竟以双手去抓杨秋岳的剑刃。杨秋岳思及妻子生死未卜,阴沉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一剑加劲往黄七手腕砍去。黄七双手十指与杨秋岳剑刃相触之时,突然扭曲弹动,一时间只听指甲与剑刃交鸣之声铿锵不断,杨秋岳全身大震,直欲脱手放剑,那剑柄被黄七内力倒侵而入,竟然牢牢吸附在他手上。那指甲和剑刃的敲击之声传入人耳中,霍平川首先感觉双耳刺痛,恶心欲呕,他屏住呼吸,一指「一意孤行」点向黄七背后「脾俞穴」。杨秋岳手中剑被黄七连敲数十下,待到黄七狞笑放手,他已双眼翻白,刷的一剑往霍平川胸口刺来,黄七这怪异之极的弹剑之术,竟似一门操纵心神的邪术。

方才胡说八道的两人自是方多病和李莲花,两人堪堪赶到,猛见杨秋岳竟和霍平川动起手来,都是一怔。黄七衣袖一甩正欲脱身而去,方多病大喝一声,袖中短棍挥出,一招「公庭万舞」短棍发出一片啸声,往黄七肩头敲去。李莲花掉头就逃,远远躲进怡红院里,方多病心中又在大怒:他伤势未愈,这死莲花居然又弃友而逃!这个该死的……一句咒骂还没想完,黄七「铮」的一声扣指弹在他短棍之上,霍平川变色大叫「小心他施展迷惑人心的邪术!」方多病的短棍被扣,发出的却是一连七响。方多病只觉胸口伤处犹如被连撞七下,剧痛非常,脸色大变,黄七却在一怔之后忍不住狂笑:原来方多病那支短棍是一支结构精巧的短笛,他弹指一扣,震动机簧,那短笛发出声响,令黄七的「法引」之术威力陡增数倍!

旁边霍平川也大受笛声影响,竟被杨秋岳抢得先机,孙翠花躺在地上生死不明,怡红院外形势岌岌可危。

突然之间,怡红院里仓惶走出一名女子,方多病手忙脚乱之中斜眼一看,那女子满脸胭脂,唇红如血,却不认识。只见她先奔向孙翠花,跪在地上双手颤抖打开一张白纸,从纸包里拿出一个小瓶,给孙翠花服下,顿了一顿,她颤抖著声音看著白纸开始念:「四神聪、印堂、翳明、十宣……四神聪、印堂、翳明、十宣……」方多病不假思索,一笛往黄七头顶「四神聪」点去,那女子大吃一惊,满脸惊惶,「不对不对,不是你……不是你……」她指著霍平川,念道:「四神聪、印堂、翳明、十宣……」方多病哭笑不得,不知是谁指使这个出来,这锦囊之计实在并不怎么高明。霍平川一指点在杨秋岳百会穴侧「四神聪」之一,杨秋岳眼神转动,行动顿时大缓。

方多病眼见「锦囊」有效,连忙问道:「那我呢?」手下仍旧短笛飞舞,招架黄七的招式已经渐渐散乱,胸口越发疼痛,只盼那「锦囊」里也有一条给他的妙计才是。那女子却摇了摇头,茫然举起白纸念道:「梅小宝已经被我救走,张小如知道你奸淫幼女,在后院跳井,何寡妇得知你原来有三个女人,到官府击鼓去了……哈、哈、哈……陈西康你好色如命,就要恶母满……满……」她念得惊惶失措颠三倒四,居然还有字不认得,「恶母满血……」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。黄七先是一怔,越听越是愤怒已极,听到最后一句「恶贯满盈」,一手向这位女子颈项抓来,「无知娼妓,也敢愚弄于我——」他心神一乱,那「法引」之术便施展不出,方多病精神一振,短笛一招「明河翻雪」泛起一片笛影扫向黄七背后。黄七哼了一声,左袖后拂,右手便去抓那女子的颈项。

霍平川此时刚刚连点杨秋岳「四神聪、印堂、翳明、十宣」十六处穴位,见状正欲上前相救,那女子手一抬,护住自己的颈项,霍平川心念一动:这女子的动作倒也敏捷……「啪」的一声,黄七的右手已然连那女子的双手一起抓住,压在了她颈项之上!霍平川心下大奇——黄七眼中此时流露出的竟不是得意之色,而是无法言喻的惊恐骇然——「朴」的一声,方多病短笛扎扎实实击在他背心,黄七「哇」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,喷得那女子满头满身,委顿于地。

方多病收回兵器,古怪的看著那被黄七一把抓住的「女子」,半晌瞪眼叹了口气,「我早该想到刚才那情形,怎么会有女人敢从里面跑出来念锦囊妙计?果然是你这个举世无双骗人骗鬼的大骗子!」霍平川足足凝视了那「女子」一柱香时间,才长长叹了口气,「李先生聪明机敏……果然名不虚传……」

那「女子」双手十指微妙的扣在黄七右手「商阳」、「二间」、「三间」、「合谷」、「阳溪」、「偏历」、「温溜」、「下廉」、「上廉」、「手三里」十个穴位上,这十穴受阻,黄七右手麻痹自不能伤他分毫。「她」本是跪在地上,黄七扑来之时「她」倾身后移,变侧卧在地,足尖微翘,踢正黄七「阴陵泉」,而后膝盖一顶,撞他小腹丹田,再加上方多病背后一笛,如此一来饶是黄七一身惊人武功,一念轻敌之间,也已动弹不得。这满脸胭脂怪模怪样的「女子」正是一溜烟逃进怡红院的李莲花,慢吞吞的举袖擦掉脸上的胭脂和血迹,他仍是满脸惊恐,余悸犹存的模样,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方多病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喘气,「你个头!你这手点穴功夫……呼呼……了不起得很……哪里学来的?」他和李莲花认识六年了,还是第一次看他出手制敌,虽然说刚才这一拿成功全然是因为黄七掉以轻心,但是十指扣十穴、一踢、一撞,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,那绝非侥幸——绝不可能是侥幸!李莲花极认真的道:「这是『彩凤羽』,是一位破庙老人教我的……」方多病懒洋洋的挥挥衣袖,全然不信,「我要是信你,我就是猪。说不定是你跳崖以后挂在树上,树下山洞里一位绝代高人教的哩。」李莲花满脸尴尬,「真的……」方多病翻白眼,「你小子这手『拔鸡毛』的功夫还不错,可惜内力太差,如果不是本公子背后来这么一下,你是万万抓不住他的。」李莲花连连点头,「正是、正是。」

霍平川以「佛彼白石」特有的锁链将黄七锁了起来,杨秋岳「啊」的一声这才恢复了神智,抱起气息全无的孙翠花,脸色惨白之极,眼望李莲花。李莲花叹了口气柔声道:「她已服下了停止血气的药,一两日内会犹如死人,你若不想她死,在她醒过来以前找个好大夫治疗她的伤口。」方多病噗哧一笑,差点呛了气,正想嘲笑这位不会医术的神医,却见他突然走到黄七面前,「陈前辈。」

黄七被霍平川以锁链锁住,他对李莲花恨之入骨,见他过来呸了一声,只是冷笑。

李莲花在黄七面前坐了下来,平视这位武当首徒的眼睛,「前辈在十几年前得到了熙陵藏宝地图,进入了熙陵地宫,而后自地宫中生还,自此便留在朴锄镇,当年前辈在地宫之中经历了什么?」黄七冷冷的看著他,「黄口小儿,又知道些什么?要杀便杀,多说无益。」李莲花微微一笑,「可是和迷香和女子有关?」黄七眉心一跳,李莲花很和气的慢慢道,「十几年前前辈正当盛年,武功人品都为人称道,突然性情大变,留在此偏僻小镇以女色为乐,势必要有些理由……以前辈的相貌武功,即使是喜爱女人,似乎也不必以迷香为饵……如小如姑娘那般真心爱你的女子也有不少,当年熙陵之中,你是否……」他叹了口气,「你是否……」

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满身迷香美丽妖娆的女人?李莲花没有说完,方多病替他在心里补足:害得你道行丧尽,从武当首徒变成了衣冠禽兽!霍平川亦是仔细在听,也在自行思索。

黄七盯著李莲花,突然大笑起来,「哈哈哈哈,你当真想知道?」李莲花尚未点头,方多病已经替他点了十下,黄七嘴边仍然擒著一丝冷笑,「年轻人,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,的确有一个女人……熙陵地宫之内机关遍布,兼布奇门八卦之阵,我进去打开鬼门之后,观音门前站著一个女人,她脚下都是被她吃剩的男人们的尸体,残肢断臂,血肉模糊……」方多病只觉一阵鸡皮疙瘩自背后冒了出来,「她*****?」黄七仰天大笑,「她被关在鬼门之后,不*****,难道等别人吃她?她正在*****,可是我却觉得她出奇的美——不,她本就出奇的美,美得让我相信那些男人们都是心甘情愿为她而死,心甘情愿沦为她的食物……我把她救了出来,关在这镇中民宅之内,天天看她,只要每天看她两眼,就算被她活生生吃了,我也甘愿。」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,不约而同两人想到观音门后那具死了数百年依然娇柔妍媚的白骨,如若那白骨复生,大概就是如此媚惑众生的绝色。霍平川目光微微一亮,似乎黄七说及的这名女子让他想到了什么,只听黄七继续说下去,「我当她是仙子,她却整天想著要从这里逃出去,她逼我再下地宫、逼我去打开观音门,她想要前朝皇帝的玉玺和宝物,可是我什么也不干,如果得到了那些东西,她绝对要从这里出去,所以有一天夜里我……」他双眼突然发出奇光,用一种怪异而又得意的刺耳笑声道,「我用了药,得到了她……」他哈哈大笑,李莲花和方多病几人却都皱起了眉头,霍平川脱口问道,「那那个女子后来呢?」

「她?」黄七顿时不笑了,恶狠狠的道,「她还是逃了出去,就算我用铁链把她锁在房间里,她还是逃了出去。像她那样的女人,只要有男人看见她,都会为她死……」方多病张大嘴巴,「他妈的这女人根本是个女妖!她现在还活著么?」黄七冷冷的道,「她当然还活著。」李莲花皱眉问,「这位女……侠……叫什么名字?」黄七嘲笑道,「江湖中人,竟还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?」霍平川终于沉声问道:「前辈说的女子,可是姓角?」

「『虞美人』角丽谯,听说近来弄了个什么牛马羊的帮派,还当上了帮主。」黄七大笑,「你们真该见她一面,年轻人,我真想看看你们看见她第一眼的表情,哈哈哈哈……」方多病失声道,「鱼龙牛马帮?」霍平川点了点头,「看来熙陵之事,绝非擒住王玉玑和风辞二人就能了结,那颗不见踪影的『观音垂泪』,杉树林里不知何人的『婆娑步』,当年从地宫生还的角丽谯,虽不知和前朝熙成帝、芳玑帝二帝之事有何关系,但并不简单。」李莲花点了点头,喃喃的道:「坏事、坏事。」

「二位。」霍平川沉吟了一下,对李莲花和方多病拱手,「事情紧急,头绪万千,在下愚顿,熙陵之事要尽快报于大院主和二院主知晓,我这就带人回去了。」方多病连连挥手,「不送不送,你快点把人带走,本公子虽然喜欢美人,平生却最讨厌淫贼。」李莲花看方多病点头,他也跟著点点头,方多病挥挥手,他也挥挥手,漫不经心的不知想些什么,霍平川深深看了他一眼,抱拳道别,抓住黄七肩头,大步往镇外行去。

看著霍平川走出去很远了,杨秋岳二话不说抱著老婆直奔镇上大夫家,李莲花才啊的一声醒悟过来,「大家都走了?」

方多病斜眼,「你留恋?」李莲花摇摇头,方多病哼了一声,「那你在想什么?」

李莲花微微一笑,「我在想,那位角丽谯角大姑娘,果然是美得很。」

方多病一怔,「你见过?」

李莲花悠悠的道,「嗯……」

方多病仰天狂笑,「李莲花说的话,我要是信,我就是猪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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