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城赋原著 第53章

作者:熄歌

等我醒来时,已经躺在了床上,沈从坐在我旁边替我诊脉。

邪风入体,要好好调养,不要再受凉了。”他从容地吩咐旁边的侍女。

我听见外面疾风骤雨之声,有些发愣,问道:“下雨了?”

沈从愣了下,淡淡回答道:“嗯。立夏后雨多。”

沈夜呢?”

大哥还有其他事。”他搪塞我。我没说话,他便收拾药箱。我瞧著漆黑的宫殿,慢慢说道:“阿从,你陪陪我吧。”

我觉得我大约是脑子被驴踢了,居然跟著沈夜这么叫他。我以为沈从一定会暴怒而起用银针戳死我,然而他只是停顿了一下,随后便将药箱放在了一边。

我害怕一个人。”我笑了笑,解释道,“其实从小到大,我都害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。我二姐死的时候,她就是一个人在房间……”

我想起来很多年前,我二姐死的那个夜晚。平时她都是和我睡,就那天晚上,她自己回去睡了。我夜里睡不著,唤了奶娘带我跑去找二姐,等我打开门的时候,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,我叫著二姐的名字进去,一抬头,就看见她挂在悬梁上。

所有人都说二姐是悬梁自尽的,可我知道不是。

嗯。”沈从终于应了我,他张了张口,好久,只说了句,“节哀。”

阿从……”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,将他抓到我身前来。他被我一带,整个人扑倒在我身前,我和他的脸近在咫尺。我死死地盯住他,逼迫他,感觉他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,我第一次看到他慌张的模样。

你告诉我,是不是暗庭?!”

我不知道……”他闭上眼睛。

我抓得越来越紧:“是不是?!”

我不知道!”

阿从……”我还想要说下去,就听到一声暴喝:“你们在做什么!”

沈从猛地清醒过来,慌忙一把推开我,自己跌坐在地上。

我咳嗽著转过头去,便见沈夜站在门口。他脸上看不出喜怒,只是漠然地瞧著我们,一双眼里含了冰雪,冷得人心发寒。

大哥……”沈从闭上眼睛,慢慢道,“我……”

出去。”

沈夜冷喝出声,沈从垂下头来,他站起身收拾了药箱便走了出去。

沈从走出去后,沈夜却没进来,他静静地站在门口,遥远地看著我。

事情完毕之后,我会嫁给秦阳。”他冷声开口。

我暗中抓紧了被子,感觉心沉到了水里,无法呼吸。他转过头去,看著边上,继续说道:“若白少棠真心喜欢你,他会和一个废人在一起。你们两个皆大欢喜,我也与你互不亏欠。”

你和秦阳到底什么关系?!”我终于按捺不住,厉喝出口。他弯著嘴角笑了笑:“你觉得呢?”

她爱慕你吧……”我出口时,声音已带了哑意。他不表态,站在门前,一言不发。我忍不住轻笑出声,“而你……也未必无情吧。”

若真是无情,他又怎会嫁给她?

当年陛下派他嫁给我,他不也是为了推脱婚事才以凤楼楼主的身份接触我吗?

他没有否认,我便笑得越发放肆。我赤著脚从床上走下来,触碰到冰冷的地面,一点点寒了我的心:“你会对她好,比对我好,和她长相厮守,长长久久……”

我抬起头来,注视著他,感觉口中一片血腥味,“是吗?”

是。”他答得坦然,“你走了,我的生活还会继续。你不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舒城,”他轻笑起来,“我好不好看?”

那笑容温和清澈,仿佛能破开乌云夜色,我不由得愣住了。他却又恢复了那张冷脸,继续说道:“美人如刀,舒城,我早已把自己这把刀用得纯熟。”

说完,他便走了出去。

我愣愣地瞧著他的背影,忍不住扶额笑出声来。

美人如刀,其实我也早知他是刀。

只是当他这样坦然地说出来时,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呢?

我躺在被子里,把脸埋进去。

我不是他喜欢的第一个人,他却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。

喜欢了那么长时间。从竹林里隔著屏风说话的那时起,到走到绝境的这一刻。

我这么喜欢的一个人,喜欢到甚至愿意为之去死的人,却并不在意我。

最可悲的是,哪怕走到了这样的境地,我竟也无法完全憎恨他,我竟还有那么一丝怜悯他。我脑中全是他过去对我说的话,竟有些憎恨自己。

我在想,十岁那年初遇,我为什么没有把他留在我身边。那样我就有足够漫长的岁月去改变他,去保护他,不让他再面对世间险恶,不让他一个人困在过去的黑暗里,成长成今天的样子。

如果十年前我带他走,我一定会好好对他。

然而我十年前没带他走,今天也没有时间再对他好了。他已经成长为我害怕的样子,他活著对我不好,对我家人不好。他像一只披著美人皮的野兽,再美的外表也掩不住那如野兽一样的内心。

我在夜色里勾勒著他的样子,很久后,我终于坐了起来,穿上鞋,匆匆走了出去。

我知道他不好,然而明天就是十五了。

这是我最后能陪他的机会了。

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,宫人们都惊叫起来,我拉扯著他们,慌忙说道:“我要见他……我要见你们主子。”

舒大人别急!”宫人们马上说道,“养好身子要紧,我们马上带你去。”

说著,他们赶忙来给我加外衣披风,点了宫灯,带著我去了沈夜的寝室。

他们让人进去问安,里面人沉默好久,竟是自己打开了门。

他还未歇下,刚刚沐浴过,穿著白色的里衣,站在长廊处看著我。他的目光仿佛是有些不耐烦,我心里酸楚,却还是强撑著自己,艰难地说道:“我想和你一起睡,我夜里害怕。”

他没说话,似乎已经看透了我拙劣的谎言。而我再没什么能说的,只能静静地注视著他。

风吹过来,我觉得有些冷,不由得抖了一下。他闭上眼睛,叹息了一声,侧过身说道:“进来吧。”

我不由得笑起来,赶忙跑到他身边去,挤进了门里。

他关上房门,没风以后房内暖和很多,我忙脱了袍子和外衣,跳到了床上。

我往里挪了挪,拍了拍床边说道:“上来吧。”

被子里还有著他的体温,很温暖,他方才应该是被我吵醒的。他没说话,去熄了灯后便躺了过来,闭上了眼睛。

我蜷缩在他身边,鼻尖全是他的味道,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,想著大概这辈子再不会有机会和他同榻而眠了。这么一想,我竟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我以为他睡著了未曾察觉,却发现他身子僵硬了。好久以后,他慢慢把手搭上我身子,将我搂在怀里,拍著我的背说道:“睡吧,别害怕,没事的。陛下不会杀你,只要活著,一切都很好。虽然你不是舒家少主了,但只要舒家一日不倒,你就能有还算优渥的生活。哪怕舒家倒了……”他停了一下,又说道,“我还活著,你便可以到凤楼支取银两用。你可以娶一个好看的夫君。”

他声音里全是叹息,一听这话,我竟忍不住抽噎出声来。他拍著我背的动作微微一顿,却还是说道:“舒城,以后你就知道了,千万不能喜欢我这样的男人。”

我知道……”我沙哑出声,抽泣著,“可我没办法,我不止一次说过了,要和你两清、和你分开。可是我没办法……沈夜,”我抬头看他,眼里全是痛苦,“我被你爱过,又怎会喜欢其他人?我总想著未来的样子,和你生儿育女,你要是喜欢,我每天都炖汤做饭给你吃。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强势的女子,我也可以温婉。我没办法以伤害身边人为代价对你好,可除此之外,你要什么,我都是愿意给你的。”

我说这样的话,以为他会开心。

我知道过往,他盼这样的话盼了多久,我知道过往,他总想要我说这样的话。

然而此时此刻,他只是微笑著瞧著我,沙哑著声音慢慢说道:“太甜了。”

什么?”我愣住了。

他端望著我,再次重复:“你煮的那碗马蹄悉尼汤,太甜了,我再也不想喝了。”

这是太委婉的拒绝,他闭上眼睛,却没有放开我,我愣愣地瞧著他,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,我才回过神来。

我不敢闭眼,就在夜色里一直看著他。因为我怕马上就天亮,马上就到了明天,我得骗他去西门,然后杀了他,和白少棠的人里应外合逃出去。

事成,他死,我活著;事不成,我死,他活著。

这是一个只能择一的结局。

我静静地瞧了他许久,终于忍不住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,轻轻吻上了他看似薄凉的唇。

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。

他一直闭著眼睛,也许醒了,也许没醒,然而这于我而言没有区别。我放肆了很久,终于才觉得累了,窝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。

我闭上眼睛之后,他动了动,然后低下头亲吻了一下我的头顶。

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,他也刚刚醒来,正静静地看著我。我伸手揽住了他,然后温柔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,说道:“我们今天逛逛吧,不出宫,就在宫里。”

我本以为他会拒绝,他却只是呆呆地看著我。片刻后,他点了点头。

这么容易就答应了,倒让我愣了一下。然而我很快也回过神来,蹭了蹭他装乖。

他没说话,盯了我一会儿便起身穿衣,然后叫了侍女进来伺候我穿衣。

洗漱完毕后,他和我随意吃了些东西,便一起逛皇宫。

白少棠之所以选西门,是因为西门是离养心殿最近的宫门。我从小行走于宫中,年少又比较活泼,因而对宫中格外熟悉。原本说陪我逛宫里,却变成了我带著他逛逛宫里。

我们一路从养心殿、御花园到未央湖……我一路都在给他讲各种故事,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,仿佛并不在意。我觉得他这么不认真听我讲话很不好,很容易导致我计划失败,于是我换了个话题:“陛下给你下了什么命令?”

什么?”沈夜终于回过神来,皱起了眉头。

我们已经走到了西门,他没有察觉我背后冒著冷汗,我故作镇定说道:“是什么命令让你突然疏远我?”

他没说话,静静地端详著我,片刻后笑了:“为什么你觉得是疏远,而不是我本来就该是这样子?若不是陛下要我去接近你,要我嫁入舒家,要我去和白少棠争宠,我又何须浪费这样的心神?”

你骗人。”我死死地盯著他,“沈夜,言语可以骗人,心不能。”

其实我并不能感受他的心,我也并不懂他此时此刻真正的想法。听著我的话,他停住了脚步,愣愣地看了我很久。我继续往前走著,没有回头,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,那么温柔,那么深情。

舒城。”

我已经走到西门前,我以为我不会回头,然而在他唤出这两个字时,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。

他站在阳光里,白衣如雪,目光百转千回。

我以为……”他的声音被风吹过,我想听下去,然而在那一瞬间,一支羽箭猛地射穿了西门守门士兵的心口。我什么都没想,猛地翻身滚了出去。几个人驾马蒙面而来,在我即将拉住对方的时候,一把小扇猛地飞旋而来,当著我的面斩断了那人的手!

血溅了我一脸,沈夜已经飞身到我身后,往我颈间一提,我带著满脸血,毫不犹豫地将手里那包红豆粉撒了出去。

那是给他煮糖水的当天在厨房里找的,我一直藏在身上。

我一直等待著这一刻的到来,血腥味弥漫在鼻尖,我做这个动作多了更多的勇气,然而当我真的撒出去的那一刻,我还是忍不住手颤抖了。

形势由不得我多做什么,我旋即一脚踹过去,沈夜小扇一格,也就在那一刻,他一口乌血喷了出来。

相思……”他不可思议地呢喃。我不敢回头,足尖一点就往外冲去。

外面的人已经惊动了侍卫,沈夜也暗中带了许多影卫,一群人打起来。我跃到半空,眼见著要落到马上,竟被人用绳子一拉,一把拽了回去,我狠狠地砸到地上。

也就这么几个回合,我们已经失了先机,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,我只能嘶吼出声:“走!别管我,走!”

我是出不去了,我不希望白少棠也折在这里。

沈夜跪在原地,手里死死地拽著一根绳子,喘著粗气。

他整张脸都已经变得乌紫,看上去极其可怖。周边人越来越多,一个青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沈夜身边,担忧说道:“主子,我带你回去。”

还有她。”他闭著眼睛,神色极其痛苦。

那青年瞧了我一眼,便朝我走了过来。当他靠近我的瞬间,我猛地一脚飞踢上去,然而对方动作更快,一掌劈过来,竟直直劈断了我的腿骨。我听到腿骨“咔嚓”一声,感觉疼痛从小腿直接蹿上脑海,不由得号叫出声。对方一巴掌拍下来,我眼前一黑。

我昏死之前想,那只在我面前被斩断的手,是不是白少棠的?

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沈夜是不是还活著?

如果他活著,我该怎么办?

如果他死了……我又该怎么办?

可能为了逃避这些问题,我好几次感觉要醒了,又睡了过去。直到感觉一阵剧痛,我实在忍受不了才惊叫著醒来。

我醒来时,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养心殿的寝室之中,沈从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我。我脑门中心还插著一根银针,而沈夜背对著我站在寝室中间,旁边站著牡丹和打断我腿骨的那个青年男子。

你们都下去吧。”沈夜先开口,声音里全是疲惫。没有人说话,只是默默地退了下去,然后关上了房门。

沈夜转过身来,他换了一身蓝色的袍子,面色苍白如纸,似乎很虚弱。我不由得震惊:“你……”

天下第一毒“相思”,他明明喝了那碗马蹄悉尼汤,我明明已经撒了药引红豆粉,他为什么还能这样站在这里?

我心里全是震惊和恐惧,隐约还有一丝欣喜。他却什么都没说,只是站在那里,好久以后,他突然问我:“你有多恨我?”说著,不等我回答,他低下头去,低笑出声来,“不,应该说……你从来未曾爱过我。你是骗我的吧……”

他慢慢走过来,坐到我床边,像一个再温柔不过的情郎,凝视著我,“这几日……你洗手做羹汤,你跪著等我,你在夜里跑过来抱著我,同我说那些话,亲吻我……”

他声音越来越沙哑,眼里竟也有了泪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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