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所属书籍:秋菊传奇(幸福到万家)

太阳好起来了,何碧秋拿牙锹剁挑在麦田里的塘泥,剁完最后一墒了,她听说丈夫被打,将手上拾掇拾掇,回家看过伤势,转来找村长。

村长家在村东头。也不过两进排厢,一个院子。屋瓦是小瓦,屋墙是青砖实砌,院墙也是青砖实砌。门槛是用青石做的。院子里一口水井,上面一棚落光叶子的葡萄架。对面一地盆花都是枯枝杆儿,拴著一条狗。,何碧秋绕过那狗,看见村长坐堂屋里呷酒。她说:「你打了他,现在旁证也有了,医生诊断也有了,是个什么说法呢?」村长一哼:「说法?」何碧秋说:「你打他,踢他胸口,倒罢了。你还踢他下身,这是要人命,不该有个说法?」村长慢慢举杯,何碧秋说:「那你就别怪我了。」

村长问:「你怎么我?」何碧秋说:「请政府讲理。」村长笑道:「我打他又不为私。我是村长,政府不帮我,下次听谁吆喝这村的事?」何碧秋说:「只怕如意算盘。」村长说:「好。到乡里的路你认得吧:过了摆渡口,再走一二十里,就是了。也辛苦你了。」何碧秋见他张狂,便不再耢嗦,回头收拾动身。

走了一里多路,到摆渡口了。望见岸边等渡的人已跳在船上。船工弯腰解桩上的缆绳,听见声音,虚抓绳头,等著。等何碧秋上船,说:「站稳咧。」收了绳子,换竹篙将船缓缓撑进一片白水里去。

过渡的这几个人或站或坐,都袖著手,东西放在舱里。这些人七嘴八舌让船工说,船工笑道:「你们是想东北方向的路快修好了,不坐我的船了吧?」又说:「不过是土公路,大半截又在人家地盘,一个弯儿绕十万八千里,仍不如走渡口节省。」这些人议论道:「我们王桥村,亘古就属安徽,只因造了这座水库,把路都隔

断了,反被江苏抱在怀里。出个门,比登天还难,还不如划归江苏省呢。」说了一阵,船工目光落见何碧秋,问:「这位面生呀?」有认得的便替她说:「她就是万家的。」船工明白了:「怪不得你脸上有事,是你要告王长柱吧?老话讲居家莫讼,怎就到了这一步?」

何碧秋说:「村长管一村人,就像一大家子,当家的管下人,打,骂,都可以的。可他要人的命,就不合体统了。这又罢了,我登门问,他连个说法都没有。」船工听著点头:「这是他王长柱不对了。」

说话间,船身摇晃起来。船已近库汊中央,脸上觉有东西蹭擦。在岸上是很平静的,到这儿有风了。那风贴水而起,逐渐大起来,风也变冷了,刺得面皮绷紧。风搅得库水涌动,浪花乱翻开来。船工说:「有水便生风,有风便有浪,过了这段深涧,会平静的。」把竹篙收好,拽出双桨来摇。风扯出了响声,脚下舱板不停颠荡。人嘴里的词儿倏地少了,只有零星几句,声腔不很匀足。憋一口气,慢慢散出去,把一颗心徐徐放落。桨急船紧,风势果然过了,却早近这边岸来。船渐行渐稳,船工收了桨,再换篙撑起来。

这些人扯起原先的话头。船工道:「我说:在娘家青枝绿叶,嫁人后面黄l玑瘦。不提它倒也罢了,一提它泪水直流。」猜了一阵,猜不准。看何碧秋脸上心事,疑想是她。船工说:「努。」将手举起。众人看他手中的竹篙,水淋淋的,不觉恍然,又有些不解瘾。这时船已傍岸,说笑几句,跳下船,各自赶路。

乡里不是原先模样了。多了一条细沙路,路边挨排栽著树,边上尽是住户,放足眼光才从这头望到那头。住户的房子三层两层一层高矮不等。何碧秋从一座大门口张见一幢六层楼,以为是乡政府,进门问了,却是乡办工厂。转弯抹角,到一个僻静旮旯,才找准了。见乡政府比早先添加了两排平房。她进一个门,说几句,有人把她领到西头一间,说:「这是李公安员,你不妨跟他细说。」

李公安员小四十年纪,眉眼平常,辨认不准忠厚奸滑。见他正捧著一只凹腰茶杯看报,此时转头迎过来说:「王长柱?他是托你捎信让我去喝酒吧?你回去说,他要不改酒桌上的蛮气,我再也不去。」何碧秋说:「我是来告他的。」李公安员诧异道:「哦?」看过旁证,看过医生诊断,皱眉说:「怎么是区医院证明?还是外

省的?」何碧秋说:「我们王桥,往本省的路都被水隔住,只好去江苏呀。」

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,李公安员听罢,收好旁证和诊断书,看看手表,说:「食堂开饭了,你在这吃吧。」何碧秋说:「不客气。」李公安员说:「不是我请客。我可以帮你买饭菜票,食堂里碗筷现成,能借用的。」何碧秋说:「不了。我一路过来,看见不少饭店。」李公安员说:「饭店里的饭菜,斩人呢。」何碧秋说:「我问讨两家面食摊,一碗面条五毛六毛,贵也贵不到哪里去。」李公安吊便站起身来:「我下午有个会。明天我去处理这件事,你在家等著别走。」

第二天傍中午,何碧秋见李公安员一路向这边问过来,迎上去问候道:「累您了。您是走来的?」李公安员说:「骑自行车。」何碧秋问:「从新土路绕过来的?」李公安员说:「那太远了。我车技好,这一路田埂都敢骑。只是过了摆渡,来你们村全是上坡,我推到半腰,觉得不划算,又返回去,车子交请船工代看,一来二去,刚走到这里。何碧秋惊讶道:「你还没见过村长?」李公安员说:「我到你家看看,这就去。」

进屋看过伤势,转向村长家来。狗跳闹得凶,村长赶来喝住,连喊:「坐!坐!」一扭头看见何碧秋,不喊了,脸沉下来。李公安员自去坐了,让村长与何碧秋坐,两人都不坐。李公安员在板凳上说:「旁证、医院证明我都看了,我还看了伤势。这件事,是你办错了。」村长发毛说:「我错了?我是为自己吗?上面布置成片栽油菜,各户都通了,就他家不通。百十亩油菜夹他家一块小麦,看著像头上的疤痢。验收组下来,还没进村,看见这种场景,把分扣了,打个不及格,还限期改进。我要他补栽油菜,说了一遍,两遍,三遍,不听!用嘴不行了,不用脚用甚?」李公安员笑说:「其实你仍然用嘴好。」村长说:「是该用嘴,我恨不得拿牙咬他!」李公安员敛色道:「无论怎么说,你打人,还打伤了,这就是你的错了。」村长瞅他道:「这句话是你个人还是代表乡里说的?」李公安员不答,转脸对何碧秋说:「这样,你暂先回避一下,别走远了。」

在外面等了一会儿,李公安员出来跟她商量:「医药费由村里报销,另给些调养费和误工补贴,这部分由他私人和村里各出一半,怎样?」何碧秋说:「这一来,人不把我看扁了?我并不是要钱,只要他有个说法。」李公安员又协商说:「他人一向蛮气,又是村长,面子是第一要紧的呀。」何碧秋问:「那没说法了?」李公安员想了一想,解释说:「医药费、调养费和误工补贴由村里和他私人拿,就证明事情的你对他错,岂不正是个说法吗?」何碧秋细想在理,应下来。

回到屋里,李公安员说:「事情就这样。不算处理,叫调解、搭桥,都行。你们依我呢,我照老例在村里吃饭;不依呢,我饿肚子走回去。」在村里吃罢饭,李公安员来跟何碧秋打声招呼,又劝说几句,回乡里去了。

这边丈夫在床上问:「刚刚两次进屋的,是谁?」何碧秋说:「乡里的李公安员。我告下村长了。」丈夫急道:「你拧过他?」何碧秋说:「李公安员敲定我对他错了。」又把医药费、调养费和误工补贴的事说了,「下午他付了钱,岂不正是个说法?」

到后晌,何碧秋转了去,狗在院子里吼叫,村长喝它,声腔里有些味道。何碧秋说:「发票带来了,收条也打了。」村长问:「总数多少?」对了数字,村长掏出一叠崭新票面,用指头捻开,数一遍,再数一遍。何碧秋想等他先递过票子,再还回去说「算了,事情也就这样了」,没容她这话出口,却见村长随手一扬,将票子撒落到地上。

何碧秋呆问道:「这是干嘛?」村长拿腔道:「给你钱呀?」何碧秋说:「你打了他,不给个说法,又来污糟我!」村长说:「我是为你好,其中有个道理的。」

村长顿了顿,缓缓道:「我仍是村长,仍管著这块地皮上的三长两短,仍不免要憋住气作践你万家。地上的票子一共三十张,你捡一张低一次头,算总共朝我低头认错三十下,一切恩怨都免了。

这般说完,又催促她弯腰捡票子。何碧秋气愤道:「上午怎么说的?」村长反问:「我上午说了吗?」何碧秋说:「并没听你一句驳词!」村长笑道:「你当我软了?李公安员过库爬埂来一趟不容易,我是给他面子。再说,这钱也不是公私各半,都是村上的。」

何碧秋怔了怔,踩著地上的票子就往回走。回家坐在床边说了,丈夫说:「我说拧不过他。」何碧秋说:「你怎不早说?」丈夫说:「我不晓得。」何碧秋啐道:「你现在晓得了呀?」丈夫叹气:「都撕破脸了。」何碧秋愣了半晌:「这个理不扳平,今后没法活。」丈夫愁道:「告不倒他,怎办?」何碧秋咬牙道:「我带足盘缠,就住在那里!」两口子在床上翻了一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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