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所属书籍: 万家诉讼(幸福到万家)

睡到天亮起床,梳洗了,踩著一地银霜,过渡口来到乡里。李公安员门锁著,向别人打听,说上县开会,三两天不定回来。何碧秋站了一会儿,慢慢想到前天见面,李公安员漏说到曾和村长同过酒桌,直疑心两人头天做好了圈套,诱她去钻。左想右想,只有上县里告这一条路可走了。

从乡里搭上进城班车,下了车,满地的人。地上的霜已化尽了,出了冬日里少见的暖阳。车站几间旧房子看著眼生。旅客都不在站里避风,在站前空地上挤成一团。空地由一遭栅栏围著,各有一宽一窄的缺口,让人和车进出。她站住让胀胀的脑子松动了,慢慢辨认准东南西北,这才挤出栅栏,沿街往城里去。街不像七八年前见过的街了,多少食摊儿吆喝:卖馄饨的,卖水饺的,卖阳春面的,卖红烧杂碎的,卖熏烧兔头的,卖卤猪尾巴的……将路面挤得瘪窄。何碧伙向一位面善的摊主打听,这人勒细了嗓子笑道:「吃哦?」听清她问,一抹笑去,指一个地方,只见男的女的大剌剌地进去,便跟著也朝门里走,却被旁门里一位上岁数的人叫住:「进去要登记的,带证件了吗?」验过身份证,让何碧秋说了开头,插道:「你找错地方了。这是法院,公安局在街里呢。」何碧秋问:「怎么走?」答说:「笔直往前,右拐弯,再左拐弯,再右拐弯,大门里有一幢楼。你去一楼左手第三间,把诉状交给屋里的人,就是了。」何碧秋不解道:「什么诉状?」上岁数的人解释说:「就是控告别人的状纸呀?」何碧秋慌说:「哎呀,我怎的没带!」这人安慰道:「你不用著急,可以补一个嘛。」

一路过去都是买卖,锅碗瓢盆勺,油盐酱醋茶,身上头上脚上手上床上和脸面上的,吃的用的花的,述说不尽。拐弯走尽这条街,再左拐,却是一街毛线生意,满眼里鲜亮:杏红,桃红,肉红,土红,水红……铁锈红;柳叶绿,檀枝绿,墨绿……玉石绿。各种各样的黄,各种各样的蓝,各种各样的颜色。心思跟它并不搭界,眼却早花了。脱身拐过街角,差点撞到一个写字摊上。这字摊设在避风朝阳处,摊主戴副眼镜,留了胡须,一脸老气,正跟一个中年男子讨价还价:「若是家常书信、感谢信、表扬信、申请救济、请调报告,都能通融的。只是这代写检讨,一厘也不能减。」中年男子道:「不该这个价呀?」摊主说:「你骑车撞了人,还逃跑,被捉拿住,这张纸上不使出手段,怎么过关?你还不乖乖付钱!」中年男子拿著检讨书走了。

何碧秋看在眼里,询问一声,摊主答道:「可以!」铺开纸笔,这边讲完,他那边已写好了。

拿著诉状到公安局楼下,找到左手第三间,进门去,见屋里两个人穿著制服,捧著凹腰茶杯说话。何碧秋递过诉状,其中一个人接住看了,眉头直皱,递给另一个,看了也皱眉道:「这上面尽堆砌华而不实的词藻,又扣了许多吓人大帽子,主要事实经过,却陈述不清,是不管用的。」问:「你在街头字摊上写的吧?花了多少钱?」何碧秋说:「要四十,实付三十五。」两人相视一眼:「这阵子太忙,一放又乱了。真该挤些时间,把街头治安秩序好好整治整治!」

其中一个对何碧秋说:「你写诉状,应该找律师事务所呀。」何碧秋问:「它是干什么的?」这人说:「就是帮人打官司的地方。代写诉状,代理诉讼、辩护或上诉、申诉。原告,被告,刑事,民事,经济,行政,各方面,都可以的。」何碧秋问:「是公家的吧?」另一个插说:「我们政法口下属五个部门;公、检、法、司、民,司就是可法局,律师事务所又是司法局下属的一个部门。」何碧秋听罢,再请两人详细说了走法。

找到地方,见是一幢平房,大小五间屋。东西顶头两间门分别开在内走廊里,中间一副双扇式大门,门旁挂了三块招牌,一律白底黑字,字数多多少少,字迹也肥瘦不等。看这里气势,绝难比刚见过的法院、公安局楼房。看了一阵,问西顶头门里一个女的,这个女的把头埋在纸上也不抬,随手朝中间指指。何碧秋进屋去,见中门内三间没隔山墙,通做一厢大屋,放有几张办公桌,几只椅子,坐著几个人。问了一声,让她跟坐里墙角的一个人说话。

这人约摸三十小几,头上早添了些白发,捧住凹腰茶杯近前让座。何碧秋坐了,问:「怎么称呼您呢?」这人说:「我姓吴,叫小吴,叫吴律师,都行。」何碧秋叫「吴律师」,说了一遍。

吴律师问:「要不要聘请代理人?」何碧秋不懂道:「什么意思呢?」吴律师说:「就是当你的全权代表,一道出席各种场面,帮你说话,依法维护你的正当利益。」何碧秋问:「要付钱吧?」吴律师脑门皱皱道:「当然。」又说,「收费不归我们自己,上交国家。价目也是固定的。」拿出表格来看。何碧秋请他详说,吴律师说:「上面几项都是不变的。这一项,是指律师受聘后,外出调查、取证等等的车旅食宿一应费用,也由聘请人负担。」何碧秋问:「大约数目呢?吴律师道:「说不准。得看具体情况,实报实销。」何碧秋低头默想一回,算不准这里头的深浅,便问:「不请做代理人,单写一张诉状,行吗?」吴律师说:「当然可以。」

问了价目,便宜得惊人,这才认定被摊主骗了。按住懊悔,从头说事情,吴律师写好了,读一遍,加减几个字,誊写到一种格式纸上。何碧秋开过发票,银货两讫,赶到公安局来,早已下班了。

中午在食摊上吃一碗椒面,辣出一头汗。坐著等汗干了,太阳已挪过头顶了。顺街打问旅社,选定街角一家门面小些的,问一夜价钱,管登记的老头把头探出窗口:「开发票哦?」何碧秋问:「开与不开,怎么说?」老头笑道:「开票每铺一晚六块,实付四块,回去报销后,有两块进你腰包。不开票,一晚三块。」何碧秋惊讶道:「你是私人还是公家的?」老头说:「国家保护个体经营呀!」见她发愣,又说:「我店面虽小,被褥换得很勤,你看看再说嘛。」强邀著看了一遍,见地下和床上果然爽净。又碍店主热情,便付钱住定这里了。

那店主放下心来拉呱道:「大嫂你进城,有要紧事吧?」何碧秋说:「告状。」店主听罢问:「伤著要害没?」何碧秋说:「幸好没有,离也不远,好大一块紫血淤肿。」店主说:「也就罢了,不至于闹到公安局呀?」何碧秋说:「眼下将就也行,倒是想著日后呢。不把这个理扳平,我一家日后没法活。」店主同情道:「说的也是。」

巴到上班,到这边来,两个穿制服的前脚后脚到了。看了诉状、旁证和诊断书,惊讶道:「怎么是外省的区医院证明?」何碧秋回答了。两个人拿出簿本来,问几句,记到上面,让捺指印。捺过指印,两个人说:「你先回去,我们会处理的。不过,这几天有几桩急案需办,你稍稍耐心等候。」何碧秋应声出来。

出得楼门,仰脸被西斜阳光一刺,憋不住鼻孔窜痒,就打了个喷嚏。忽听有人叫,却是李公安员,问:「你上县了?王长柱付你钱了吧?」见她不吭声,惊讶道:「他竟敢不付?」何碧秋说:「我没说他不付,是说他怎么个付法。」李公安员听罢,评判道:「这个王长柱,真不晓事!」又检讨,「也怪我,当初应该三人抵面,手接手清帐,就没有这些话了。」何碧秋说:「现在扯破脸,结下子孙仇了。」李公安员说:「这个人哪,香的不吃吃辣的。」何碧秋听他口音向著自己,解释道:「我去乡里没找到您,才来县城,刚刚写了诉状递了。」李公安员正色道:「这是你的权利嘛。」说著,听见那边人叫。

何碧秋瞅见是刚刚收她诉状中的一个人,这人拿著茶杯去洗涮间倒了残叶,返回站在内廊问李公安员:「有个妇女刚走,是你地皮上的事呀。」李公安员说:「我也约略了解些。什么时候派人下去呀?」这人说:「局里哪里挤得出人手?」李公安员说:「其中一个当事人,就是那个村长,我有些熟悉,单对单说话抹不开面

子,你们至少要派个把人吧?」到这里,何碧秋想到听人家墙根不妥,赶紧退到大门口。

过会儿李公安员出来说:「好了,过几天你来乡里一趟。」何碧秋问:「是几天呢你说个准数。」李公安员说了,两人分手。

到了这天,李公安员办急案不在,由别人转交了一份县公安局的处罚裁定。何碧秋听上面的文字,仍是承担医药费、调养费和误工补贴三项,数字跟上回不相上下,心想:「转了一圈儿,岂不绕回来了?」见她愣著,这人告诉她李公安员说过,如果对裁决不服,可以提请上面复议。何碧秋听了,不再多说,回家将两头放足架子催了一半膘的猪,拉到江苏地面集上卖成钱,当作进城的花费。

何碧秋上城仍住这家旅店。去市公安局申请了复议回来,店主老头在窗口安慰她道:「反正这码事了,你别太急,下午空闲,去逛公园散散闷气也好。」何碧秋问:「说这七八年来,西南城墙下三五里水塘,都修做了风景,又造了一座祠墓,棺材是金丝楠木的。公园猜想决不是先前模样吧?」店主点头道:「只恨天不助雅兴,风飕飕的。」何碧秋说:「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不在乎这个。」

到祠墓一问门票,三块五,忍痛付了。进门一座寻常大殿,寻常几样石人石马。转过殿去,一块石龟驮著一扇石碑,这又是见过的。却见龟嘴下放一只大石香炉,围许多人热闹。近前看时,炉内没有香灰,是半槽清水。这些人正向水里投放硬币,多数沉了,水底明晃晃的一堆。竟有几枚浮在水上。原来殿角把这里风遮挡了,那冷好了一些。有一上岁数穿斋服的坐在阳暖处,守张桌子兑换硬币。围看的人老少不等,夹杂一伙青年,穿得花簇锦绣。欢声闹动的也是这伙青年,每投一枚,总先问一个心愿,有调工资的,有分房的,有娶到好女子的,有当官提级的,说的一并是寻常话。何碧秋呆望一回,自去换了五毛角子,握在手里,心里祷告了官司输赢,挤进人群去丢。一连五枚都沉了。

边上一个看客焦急,要过硬币替她投,这五枚全都浮住。何碧秋一颗心也悬飘住,愣著瞎想。忽听耳边一阵轰闹,是一个花簇青年问今晚麻将桌上的收成,才明白不过是场儿戏。收了心事,来看祠墓。

那祠墓其实是在坡腰上挖一个洞,边顶衬了方石,三五十步深浅,只拐一个弯,那口棺材阻在眼前。看它不比见过的大许多,漆也是见过的荸荠色,不值得花三块五买这个看。

转来公园,门口依稀亲切。走过小石拱桥,见左边先前一大片暖花房,改作了游艺场。风从右边空旷池塘上泼撒过来,逼人一身冰水。两个值班姑娘缩在售票亭内不出头。有一拨游客,看是两对夫妻,带的两个孩子闹著乘「旋风」,家长去买票,那边不卖,双方对起嘴来

听其中一个游客协商道:「我们在外地,来一趟不容易。」值班姑娘道:「天又冷,又不逢星期日,你等足二十个人,才能售票开机。」两个孩子更闹了,游客便说:「我买二十张票,总可以了吧?」每张票六块,付了钱,姑娘把头缩在衣领里,出来开机。买票的游客便过来说:「这位大嫂不用买了,乘便坐一坐,也是人

情。」又道,「不用你付钱的。」何碧秋被强邀了过去,见这「旋风」是庭院大小块铁盘,斜戗在地下,盘上设有飞机形状座位。选了一处,屁股刚刚落座,那盘已转动了。

却不提防它转动不合规矩。如叫驴毛了,又如牡牛红了眼睛,再如母猪婆遭兽叼去奶猪,上下左右前后窜跳,窜跳的又不依这上下左右前后次序,只顾乱。她想这岂不是活受罪吗?想著,人已把持不住,见天和地都被颠动了。那天歪倾著倒插下来,又刺斜著复向上去,地便脚跟脚随天翻覆。天和地也搅混了,一会儿粘住,一会儿撕开。她也顾不得天地的闹腾了,自己肚里打起架来,肠子,胃子,心肺,肝脾,挪来移去,都跑错了,找不到原位。连身子也不去管它了,脑壳里一股浆儿搅转旋动,拌成了一团乱汤儿——正眩晕间,铁盘猛地住了,剩下五脏六腑脑浆和天地依然旋转个不停。

竭力将魂收拢,看见两对夫妻站在地上,两个孩子早爬上一座高台,要坐空中踩车。一个穿干部服的男子过去望见,嚷叫孩子下来,又问家长:「你们该买票呀?」游客说:「是天冷人少,说等足二十个人才卖呢。」这男子道:「谁说的?」到窗口前训斥一顿。

值班姑娘无奈卖了票,冲著走远的那男子背影啐道:「你成天坐办公室,倒轻松。哪天说好了,撂给你一个人干!」去高台上开了机。这踩车两个座位,一个大人领一个孩子。踩动车子在空中一根铁轨上走,看著悬乎。何碧秋自去别处转悠了。回来对店主说:「一回花钱,看了空;一回没花钱,看个昏。」

话题转到官司上,店主说:「这件事,在你天大地大,在人却芝麻绿豆。都因这一辈年轻人,不讲传统了,偷的,抢的,骗的,为一个钱字都干得出来。为赌一口气,杀人像割灯草。公安局人手又紧,哪忙得过来?从这上面想,前次为你下裁决,真还不错呢。」何碧秋问:「依这话没用了?」店主道:「也不能这样讲。」何碧秋一肚子冷气冰凉去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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