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两百七十四章 守岁
作者: 烽火戏诸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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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关年关,欠债之人过年如过关,今年的除夕对于徐凤年来说,其实就很遭罪,因为徐渭熊话了,清凉山所有春联都要他亲笔书写,还不能有一幅重复的,大小楹联,总计三百六十五幅,这还不包括「春」「福」两字,为此徐凤年不得不求救于宋洞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,要来了三百多幅春联的内容,合辑成册子,搁在案头,照抄便是。由于徐骁去世未满三年,本该继续用白底春联,可是徐渭熊说今年用红底,虽然徐凤年不太情愿,可是连姑姑赵玉台也附和二姐,徐凤年能够以一敌二曹长卿邓太阿,可万万敌不过这两位的连手,只能乖乖认命。

所以徐凤年一大早就开始在梧桐院二楼奋笔疾书,6丞燕一旁研磨,王初冬帮著裁剪宣纸,徐凤年的三个徒弟,吕云长在书房待了一炷香没到就熬不住,跑出去找于新郎切磋武学了,单独从北莽回到北凉的大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的性子,给小师娘王初冬打下手。唯独余地龙这个小屁孩不见踪影,屋内诸人心知肚明,如今北凉官场尤其是幽州边关,几乎所有武将都知道年轻藩王「扶墙而走」的典故了,不知是燕文鸾还是陈云垂脱口而出,为北凉王取了个「徐第二」的绰号,以此说明世间终究还是有人能赢过年轻藩王的,至于是谁是在哪个战场上打赢徐凤年,幸灾乐祸的老将们才不管。于是浑然不知自己惹下大祸的余地龙刚从幽州关外返回清凉山,就给皮笑肉不笑的师父喊到了僻静的后山,师徒二人没有一起回来,只看到年轻藩王神清气爽了几分,而那个孩子隔了很久才露面,鼻青脸肿,满脸委屈,坐在听潮阁湖心亭生了大半天的闷气,喊他吃饭也不搭理,最后还是6丞燕这个大师娘亲自出马,才牵著孩子的手去吃了顿饱饭,狼吞虎咽的时候孩子还胆战心惊跟大师娘诉苦,说师父无缘无故揍了他一顿不提,还要他这段时间修习闭口禅当哑巴,余地龙问师娘自己到底说错啥了,6丞燕看著眼神幽怨的孩子,她心里头那点小怨气也烟消云散了,为孩子撑腰说别管你师父,以后他要拿你撒气就跑来找师娘。给徐凤年揍成猪头的余地龙笑著说好咧,呲牙咧嘴,然后继续埋头吃饭,孩子觉著大师娘脾气真好,师父福气更好。

徐凤年足足写了将近三个时辰,写完之后还要去端凳子搬梯子贴春联,好在徐渭熊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折腾他,除了以往徐骁亲自贴联的十几个地方,像老宅,王府大门,梧桐院,还有听潮阁等等,这些地方的春联徐骁向来亲历亲为,而其余门楹都交由府上管事下人。徐凤年让王生喊来吕云长和余地龙,让少年少女帮忙架梯子摆凳子,顺便看著春联有没有贴歪,而且每次贴倒福字,都会让三个徒弟喊一声「福到喽」,喊话的时候王生会含蓄一些,但看表情就知道少女很是诚心正意,吕云长最潦草应付,余地龙嗓门最大。按照老规矩,大门口的春联最后贴上,完事后徐凤年手里端著那大碗米浆,看了眼天色,望著街道尽头,黄蛮儿与杨光斗陈锡亮等人差不多该回了。

三个徒弟也没白出气力,都额外拿到了一幅春联,徐凤年也不问他们要拿去做什么,但大致猜得出来,余地龙肯定是要送给那位战死在关外的大个子斥候,要请人捎去他家的。吕云长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,少不得是拿去给大雪龙骑军的某位将军校尉溜须拍马,至于身材愈抽条得像寻常少女的王生,也许就仅是用来收藏别无用处了。徐凤年突然笑问道:「师父的字,咋样?」

吕云长立马嬉皮笑脸道:「铁画银钩,龙飞凤舞,入木三分,气象万千……」

徐凤年坦然全盘消受了,最后等到少年实在狗嘴里吐不出新的象牙了,笑眯眯道:「可以说人话了。」

少年立即小声询问道:「师父,要不再给我写一幅呗?」

徐凤年玩味道:「进庙烧香礼佛是好事,可要是处处寺庙都要进去一趟,见佛就拜,那就反而显得没有诚意了。官场上,有一人愿意给你出十分力,比两人帮你出三四分力,其实要好。」

少年用心想了想,用力点了点头。

徐凤年转头望向余地龙,后者吓得一哆嗦,哭丧著脸道:「师父,又咋了?除了大师娘,我没跟啥说过话了啊!」

徐凤年冷哼一声,把手中瓷碗递给孩子,没来由说了句:「算你小子运气好。」

余地龙有些憋屈,但是不敢说话。

徐凤年望向远方,吕祖,高树露,刘松涛,李淳罡,王仙芝,再到他徐凤年,以后也许是轩辕青锋,然后轮到余地龙。

在他徐凤年有望真正无敌于世的时候,出现了6地朝仙榜上的谢观应,应世而出应时而出,一物降一物,依循旧有天道,如果谢观应不堪大任,还会有洪洗象替天行道,只是后者没有理会而已。等到余地龙王生吕云长这拨年轻人横空出世的时候,想来就已经没有所谓的天人了吧,人间人战人间,各凭本事不凭前世,各自轰轰烈烈,或成或败,或死或生。但是现在毕竟还不曾真正天人永隔,还有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,徐凤年直觉将来能够与余地龙一战之人,不但有,而且极有可能就出自东海,至于到底是谁,徐凤年不感兴趣,而余地龙身边的王生吕云长,不出意料只能是李淳罡独领风骚那个时代的王绣酆都绿袍之流,或者是王仙芝时代的邓太阿曹长卿。但是徐凤年还是希望那个时候的余地龙,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,不要成为天地间的一匹脱缰野马,而要心有牵挂,一个完全没有气运束缚镇压的「王仙芝」或者「徐凤年」,若是心无敬畏,只知道横行无忌,无疑会是一场灾难。

呵呵姑娘这次回来,转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语,既是黄三甲的酒话,也算是黄龙士的遗言,听上去很胡说八道,那个已死的老人说以后的世道,会很有意思,凡夫俗子也能「御剑飞行」,朝游北海暮苍梧,一日之间游遍四海之境,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捞月,还说以后人人皆是读书人,一年读过的书,可能就要比当今儒圣翻过一辈子的书都要多,但很可惜,以后的读书人不算真正的读书人了,只算翻书人,所读之书,也非圣贤书了,更不会见贤思齐,所谓的将心比心,变了味道,很多人自己不愿做英雄,便认为世上无英雄,将别人的抛头颅洒热血视为傻瓜,将先烈的慷慨赴死转瞬忘却……那个看似活著很有意思的世道,其实丧失了许多先贤在世时无比希望后世能够继承的东西。所以他黄龙士愿意死在当下,死在这个世道里头,在这里化作黄土一抔。

江湖上,吕祖不愿过天门,李淳罡不愿飞升,王仙芝愿意输给他徐凤年……庙堂上,张巨鹿不留退路,齐阳龙毅然出山,坦坦翁「恋栈不去」……

也许都因为他们跟黄龙士是一类人。

以死而生。

徐凤年轻轻叹息一声,伸手揉了揉大徒弟的脑袋,微笑柔声道:「既然有了快活剑,就要活得快活快意,别像……有些人。」

少女毕竟长大了,师父这个亲昵动作,让她有些脸红。

吕云长突然鬼叫道:「师父,其实王生喜欢你呢,真的,瞎子也看得出来!」

身上暂时没有背负那六七把剑的少女猛然间杀气腾腾,跟白狐儿脸走了那趟北莽数千里,少女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,就目前而言已经是三名弟子中修为最高,只是少女心思在此彰显无遗,跟吕云长打打杀杀,岂不是承认了吕云长的说法?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,少女也憋不下那口气。好在这个时候街道上一阵马蹄帮她解围,是师父的弟弟,龙象军的主将徐龙象从流州返回州城了,徐凤年走下台阶的时候撂下一句,「地龙,跟你师弟练练手,昨天师父怎么揍你的,你就怎么揍他,只要别耽误吃年夜饭就可以。」

余地龙愣了一下。

脑子最灵光的吕云长早已跑进王府,大喊道:「打架可以,容我去拿兵器!」

余地龙赶忙把瓷碗交给脸颊绯红的王生,去堵截吕云长。王生又低著头把碗还给徐凤年,小声道:「师父,我也去。」

徐凤年端著碗,无奈道:「你们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。」

黄蛮儿见到徐凤年的时候,好像有些畏畏缩缩,徐凤年把碗递给陈锡亮,然后笑著抓起黄蛮儿的肩膀,下一刻徐龙象的身躯就在街道一侧的积雪中一路滑去,激荡出雪花无数。

遥想当年,徐家姐妹兄弟四人,每逢大雪,徐凤年最喜欢把身材瘦弱的黄蛮儿甩到大雪里去,乐此不疲,甚至会提著黄蛮儿的双脚,在院子里倒栽葱,在地面上捅出一个个脑袋大小的窟窿,写出大大的徐字,等到大功告成,徐凤年双手叉腰,豪气干云,黄蛮儿就坐在雪地里憨憨傻笑,站在屋檐下看热闹的大姐徐脂虎肯定会拍手叫好,要不就是捧腹大笑,而性情早熟的徐渭熊会撇撇嘴,假装一脸不屑。因为徐渭熊也不是很乐意陪著他们三个胡闹打雪仗,所以徐凤年和大姐就只好让黄蛮儿当靶子站在墙根不动,两人比谁丢掷雪球更准,每当徐凤年把雪球精准砸在黄蛮儿脑袋上的时候,笑得最开心的,不是徐凤年,反而是黄蛮儿,那个时候徐渭熊都会翻白眼。

陈锡亮目瞪口呆,在清凉山待过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杨光斗老神在在,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。

很快徐龙象就跑到徐凤年跟前,二话不说就蹲下身把哥哥背在身上,看架势是要从山脚一路跑到山顶才罢休。

过年吃饺子,是徐骁立下的规矩,吴素在世时,是她和两个女儿一起包饺子,吴素去世后,尤其是大女儿远嫁江南小女儿远行求学,就都是徐骁一手操办。

今年的饺子,赵玉台,徐渭熊,6丞燕,王初冬,是这四名女子包的饺子。

今年的年夜饭,还是徐骁的规矩,女子不离席,所以除了徐凤年和徐龙象,王生那三名徒弟,还有近水楼台的徐北枳以及宋洞明白煜,还有远道而来的陈锡亮杨光斗等人,好大一张桌子都坐满了人,难得的热闹场景。

吃过了年夜饭,就是守岁。

徐凤年独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门口,居中主位摆了两张椅子,清凉山王府,或者说徐凤年最为人诟病的一个地方,就是年少时在徐骁跟北凉大人物议事之时,他这个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骁的座位上,徐骁就只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。徐凤年站在大堂门口,看著左右依次摆放的数十张老旧椅子,再看著那两张椅子,怔怔出神。然后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渔就搬来一只大火炉,木架火炉缝隙坠挂著一只拨弄炭火的小火钳,徐凤年捧过火炉,摆在中央两张椅子脚边,蹲下身开始娴熟拨弄刚刚有些红光的炭火。守岁一事,是男人的事,哪怕徐骁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妻管严,这件事也没商量,当然老王妃吴素也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徐骁较劲,嫁入老徐家,吴素就是徐家的媳妇,从不在老徐家的老规矩上说什么。在徐凤年蹲在火炉前的时候,徐龙象也拎著两大袋子木炭走入大堂,守岁要守到天明,加炭添火是少不了的,哥俩一起蹲著,徐凤年轻声道:「以前守岁,我都容易犯困,徐骁又从没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觉悟,喜欢碎碎念,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后,你也会跟著我离开,所以都是徐骁一个人待在这里,现在想一想,徐骁孤零零一个人,挺可怜的,黄蛮儿,你说是吧?」

徐龙象点了点头。

徐凤年又问道:「你说每年这个时候徐骁坐在这里,会想什么?」

徐龙象摇了摇头。

徐凤年犹豫了一下,自言自语道:「曹长卿在太安城的时候,告诉我年后就可以去西楚,去接个人,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,二姐也许不答应,你两个嫂子不管答应不答应,心里头也肯定会有疙瘩,更不用说燕文鸾顾大祖这拨大将军了,是啊,军国大事岂能儿戏?北凉在关外战死那么多人,毕竟是为了北凉而死,但如果说陪著我徐凤年去广陵道趟浑水,冒天下大不韪,到底算怎么回事?就算我固执己见,拿北凉王的身份去压他们,恐怕下一场凉莽大战还没打,我们北凉自己就已经离心离德了。」

徐龙象陷入沉思,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不管天大的事,都傻乎乎乐呵呵站在哥哥身边就是了。

早年为了哥哥,黄蛮儿那可是连徐骁都敢对著干的,就像老皇帝驾崩后清凉山山顶的那场歌舞升平,徐骁破天荒勃然大怒,黄蛮儿就挡在了爹和哥哥中间,一步不退。

徐凤年放下火钳,缩手缩脚蹲在火炉前,望著炭火呆。

————

就连徐凤年都不清楚,今夜的夜幕中,一队队人马会不约而同地依次进入州城大门。

幽州有北凉步军主帅燕文鸾,副帅陈云垂,刺史胡魁,将军皇甫枰,幽骑主将郁鸾刀,等人,一大帮人。

陵州有经略使李功德李翰林父子,新任刺史,陵州将军韩崂山,副将汪植黄小快等人,还是一大帮人。

流州除了已经在府上的陈锡亮杨光斗两人,还有龙象军副将李陌藩,流州将军寇江淮,依旧是一大帮人。

凉州关外关内,以北凉都护褚禄山和骑军大统领袁左宗为,那就更多了,更是一大帮人。

北凉道文臣武将,在这个除夕夜,不知为何6续赶到清凉山王府大门外。

徐偃兵站在大堂门口外头,脸色异常沉重。

徐凤年缓缓站起身,有些苦笑。

山脚门外的阵容,无异于逼宫了。

既然自己被蒙在鼓里,就意味著连同二姐和褚禄山在内,都不答应。

徐凤年站在那张椅子附近,转身望向大门口。

褚禄山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,但是没有急著抬脚跨过门坎。

徐凤年收起思绪,嗓音沙哑轻声道:「都进来吧。」

褚禄山,李功德,燕文鸾,袁左宗,陈云垂,顾大祖……

李陌藩,郁鸾刀,寇江淮,曹小蛟……

宋洞明,白煜,黄裳……

徐北枳,陈锡亮……

因为走入大堂的人数实在太多,不得不临时添加了十多把椅子。

徐凤年等到所有人身后都摆放有椅子,这才坐在那把往年徐骁坐的椅子上。

徐凤年伸手往下压了压。

所有人都坐下。

徐龙象也挑了张椅子坐在一侧。

那股磅礴气势,完全不输给曹长卿邓太阿拓拔菩萨所有武道顶尖宗师,都一股脑出现在年轻藩王面前。

徐凤年没有恼火,只是有些疲惫。

坐在徐龙象袁左宗齐当国三人身边的褚禄山,低著头,好像不敢正视徐凤年。

之所以出现今夜的局面,他和徐渭熊两人都可谓是罪魁祸,否则谁敢如此行事?

徐凤年正襟危坐,双手插在袖子里。

一如徐骁当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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