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白璧瑕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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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子的诚意果然足以感应天地,定权反剪了双手,立在窗前静静看著廷中春雨。雨已绵绵下了数日,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,红红白白,衬著茸茸青草,苍苍绿苔,煞是新鲜可爱。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,氤氲散开,混著湿润的水汽,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。

隔著窗子,他看见周午收起雨具,大约是足底湿滑,从廊下走过的时候打了个趔趄,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纪也大了,难怪会有这么多事疏忽失察。

周午进入书房时,定权已经走到了案边,听见他报道:「殿下,蔻珠死了。」随手捡过一只狼毫,淡淡回应道:「死便死了,是什么大事?你如今连受累通报一声的力气都舍不得出了么?」周午被他抢白了一句,脸涨得通红道:「臣一时失礼,殿下恕罪。」定权不去理睬他,问道:「是怎么死的?」周午回道:「依著殿下的意思,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门外,这几日并不曾见有人往来,她家人也不曾出去过。今晨听得她家中有哭声,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里一绳子吊死了。」定权问道:「果真无人?」周午答道:「是。」定权哼了一声,道:「倒是开脱得干干净净。」又吩咐道:「从明日开始彻查,一个一个,全都给我审清查明。再有了这样的事,不要再报我,你也径自预备条绳子才是本分。」周午一头冷汗,忙叠声答应。定权亦不再理睬他,把笔抿墨,从容写完了几行字,交给周午。周午陪笑道:「殿下的字越发出神了,这是要藏还是要裱?」定权笑道:「拿出去烧了罢。」说罢信步出阁,只留周午一人在原处,细细查看,不解其意。是一张上好的玉版,坚硬光润,触手有声。纸上五行墨书,光艳照人,正是定权擅长的金错刀:已向季春,感慕兼伤。情不自任,奈何奈何。足下何如,吾哀劳。何赖,爱护时否?足下倾气力,孰若别时?

次日逢五,定权一早便去了延祚宫。问得授业的礼部侍郎宋飞白尚未至,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,齐王却已经早到,定权少不得和他虚礼两句,笑道:「二哥来得早。」定棠答道:「昨夜里睡得不好,索性便早起了些。」定权随口调笑道:「□恼人,二哥或是思想著哪位佳人,这才寤寐思服,辗转到明了吧?」定棠笑道:「殿下取笑了,如你嫂嫂那般看管,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。」略停了停,又道:「倒是殿下,鹧鸪失伴,才怕是应了这情景,心思纷乱吧?」见定权白了脸色,又补了一句道:「弟妇没了也快两年了,我前几日听陛下说还是想著再选个新妇的,只是问了一圈,亲臣中皆无适龄女,小的太小,只怕还要等几年。」定权回转过颜色来,勉强摆手笑道:「哥哥休提此事,我听来便觉得头疼。」定棠便也不再多说,只起身道:「殿下稍坐,臣去更衣。」定权笑道:「二哥请便。」

少顷定楷也进来了,见定权坐著,便向他行了礼,又笑问道:「宋先生还不曾来?倒是少见。」定权笑道:「想是连日落雨,路上作滑。他府上离得又远,免不了多走一时片刻的。」随手捡过了定楷带进来的作业,翻了几页,道:「五弟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。」定楷笑道:「殿下这是笑话我,满朝谁人不知殿下的字尽得了卢尚书的真传,如何还会将这涂鸦之笔看在眼上。」定权笑道:「五弟不必妄自菲薄,听说五弟喜今草,我那里倒是有几幅好贴,改日给你送过去。」定楷也不推辞,拱手笑道:「那便先谢过殿下了。」两人又说了说近日雨势,听闻宋飞白已经至殿等候,这才一同出去了。

定权午后回到西苑,进入中门,便见廊下已跪了一廷人,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宫人和内侍。周午见他回来,忙趋上前道:「殿下,老奴正教人查著他们的东西。」定权牵袖挡了个呵欠,点了点头道:「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,就先教他们跪著罢,查出什么再告诉我。」再待一觉醒来,只见周午进来苦著脸报道:「尚不曾查出什么来。」定权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折痕,不等人来服侍,自己提上了鞋,道:「查不出?那密告的信是哪里来的?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?若真是行动坦荡,为何不自己过来告诉本宫?为何偏要趁我不在时拐了弯将状告到你周总管那里去?看来你周总管在这西苑里立威立得不浅呐。」周午忖度他的语气,颇是不善,也知他素性善疑,忙跪倒指天道:「臣若是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情,管教皇天不佑,祖宗不容。」定权不耐烦道:「你起来。我又没说你什么,你是顾家的旧人,我疑谁也疑不到你头上去,你又多什么心?」又吩咐道:「既然箱笼里翻不出什么评据,就将素日会写字的人,和她走得相近的人,还有移她进来的人,历次伴她出去的人,都先拣了出来,拿了敲扑出去,仔细打著问,不必怕闹出人命来。」提脚走了,又折回来加了一句:「她这么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,孤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,她一个人便能做得到?」周午道:「老奴早就劝过殿下……」定权听这话听得耳中起茧,忿忿然喝了回去:「你住嘴!」

定权重新换过衣服,到暖阁中坐了,冷眼看著周午携了一干内官,果真依言将诸般讯问用具铺设了满地。几个先被扯出去的宫人,早已吓得泣不成声。接著便是询者的的厉声呵斥,此后便是鞭笞声,痛呼声,哭嚷声响做一片,偶或夹杂著树顶一两句间关莺啼,纷乱不堪。定权望了转晴天色,只觉面前景象可憎,心下不由厌恶不已,起身吩咐:「到后苑中去。」两内臣拥著他方走到廊下,忽有一个尖厉声音高声道:「是她,必定是她!」定权不由抬眼望去,却是一个名叫展画的宫人伸手指向一旁,顺著那手看去,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宝。

定权摆了摆手,吩咐周午停止了刑讯,向前踱了两步,问展画道:「你说是她,有什么证据?」展画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,指著阿宝道:「殿下,她们两人平素就爱一处接耳私语,就属她二人最是亲近。」阿宝与展画素不熟识,此刻见她竟似与自己有泼天仇怨一般,不由也呆住了。未待辩解,便闻定权说道:「这个本宫知道——她平日笨手笨脚,就是我让那人带著她的。」展画一愣道:「蔻珠把没带去的东西,都留给她了。」定权道:「这我也知道,那人没攒下来什么东西,这人也没取过她什么东西。」展画喘了口气,转过脸对阿宝道:「蔻珠走的时候,只有你和她共处一室,又替她梳头发,又替她换衣裳,唧唧哝哝低声说了半日,拉著手又是哭又是笑,我在窗外都看见了。」定权不耐烦道:「再没有新鲜话先给我掌她的嘴——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,为什么?」阿宝抬头道:「不为什么,我们毕竟同处一载,心中有情。」她平常少言寡语,高声说话更是不曾有过,此时不禁连声音都是颤抖的。定权偏头问道:「从她那里抄出来什么没有?」周午作难道:「不曾。」展画尖声道:「或许是她看著事情不好,都烧了也未可知。」阿宝怒而回口道:「你一个穿窬探耳的肖小,无凭无据,信口雌黄。不过是为了淆乱圣听,以延罪愆罢了。」

定权噗嗤一笑,向周午道:「不料她这张嘴也有麻利的时候。」周午陪著干笑了两声。展画见太子似乎并不特别动怒,两眼狠狠盯了阿宝,却慢慢笑了起来,道:「有的东西你瞒得了,有的东西可就难了。」向前爬了两步,对定权道:「殿下,她背上有伤,似是笞痕。」阿宝见她鬓发凌乱,掩著道道血痕,满面皆是怨毒之色,不由心中凉透,摇头道:「你胡说!我的事情,你怎么会知道?」展画并不理会她,只是对定权道:「奴婢问过浣衣所的宫人,她们说她沐浴时总是避人,所以才访探出的——若是清白良家子,何以身带刑伤?殿下一查便知,奴婢有无说谎。」定权闻言,也冷了脸,问阿宝道:「她说的可是真的?」阿宝脸色已成惨白,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,对著展画道:「你,你……」又抬头对定权摇头:「我……」定权也不再言语,移步向阿宝走了过去,伸手将她提了起来,她似乎还想著挣扎,但终是停止了动作。春衫已渐薄,他手上稍一用力,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。众人的目光随了太子一并望了过去,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著淡淡的褐色伤痕,显然是鞭挞所致。定权伸手沿著一道鞭伤一路滑下,她的肌肤此刻又湿又冷,就像一条蛇一样,就像他的手指一样。

定权收回了手,没有再多问话,一脚将阿宝蹬翻在地,转手夺了身旁内侍手中的马鞭,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。他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,一条马鞭拿在手中,却是不善掌控,有不少都落了空,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,但是鞭鞭著力,击在阿宝身上,便登时衣裂血出。阿宝只是蜷著身子,既不呼叫求恕,也不肯稍做闪避。旁人皆看呆了,定权平常虽亦有暴戾的时候,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从未有过。周午等人回过神来,慌忙上去夺定权手中的鞭子,劝解道:「教训奴子的事情,臣效力即可,殿下休要劳累到玉体。」定权却似充耳不闻,提了鞭子,又狠狠抽落,只是心中焦躁,准头又偏了,便打在了旁边一株梨树的树干上。那梨树乃是新植,今春头遭开花,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,此刻干摇枝动,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,一时间便如一场好雪一般,驾了穆穆春风,翻飞而下,落得满地皆是。

阿宝不由在地下伸手,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,低声叹道:「天地不仁,东风助恶。」定权似并没有听清她的话,却住了手,只是问了一句:「她死了,你知道么?」阿宝无力抬首,在青石地上微微摇了摇头,只觉得胸中烦恶,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便涌上了喉头。她伏在地上呕逆不止,定权嫌恶的扔了手中的鞭子,掉头便朝外走。周午忙跟随上去问道:「殿下,这个奴婢要如何处置?」定权愣了片刻,语气已趋平淡,道:「先寻个医官给她瞧瞧,再说吧。」周午作难道:「殿下,这奴子家世不明,又欺蒙殿下,断不可轻易放过了。」定权轻轻一笑,道:「骗我?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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