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春庭月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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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宝卧在床上,虽是隔了一道院墙,仍旧能听得见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,嗡嗡嘤嘤,不住在耳旁缠绕。刚刚敷过药,只觉得浑身上下,都痛到要撕裂一般。手臂上的一道鞭痕,拖出长长一条伤口,蜿蜒虬结。皮肤的灰白,鲜血的殷红,伤口的青紫,还有草药的赤褐,交织在一处,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,就如同前度一般,再次重演。梦中有如雪的梨花飘零,可是落到身上,却痛彻骨髓。

那嘤嘤哭声,到了夜里,终于停了。有侍婢给她送饭进来,却都是从前未曾谋面的。阿宝拉了她的衣袖,问道:「外头怎么样了?」那婢女看了看她,一言不发,将袖子扯了回来,放下食盒便走了。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,她躺在榻上,眼睁睁的瞧著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,灭掉了。起先一片灰暗,可是月光投了进来,清清淡淡,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。下了几日的雨,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。可是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,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这里,带著一身的伤痕,活著,看著,思念著。

待得太子再传唤她过去的时候,已是五六日之后的晚上了。阿宝只当是还要接著讯问,来人却将她径直领到了太子寝宫的暖阁中。进得门来才发现,室内亦只有太子一人。

定权只穿著一身白色中单,坐在铜镜前,见她要行礼,皱眉道:「罢了。」阿宝听了,便不再下拜,只是垂首站立。半晌才听定权道:「你过来,给我梳头。」阿宝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,却也依言走了上去,替他拔掉了发簪。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他的头发,映在灯光下,黑得泛出了荧荧绿光,似乎是刚刚洗过,拢在手中,有著清凉而丝丝分明的洁净触感。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,她竭力不让自己多想,这梳子仍是从前的梳子,可是握住梳子的那只手却变了。

定权终是开了口,问道:「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生气?」阿宝点了点头。定权道:「你说说看。」阿宝道:「我欺骗了殿下。」定权微翘的嘴角上竟有了赞许的味道,道:「你这人其实很聪明,平日那副木讷样子,倒是不太瞧得出来。」顿了一下,又道:「不错,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,也不是你身有刑痕,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,口中所出,尽是诳言!」他手里拈的本是刚才拔下的簪子,此时啪的一声清响,那支玉簪已经从簪首处折作了两截,定权将那断簪抛回案上,道:「如今你说实话吧,究竟是怎么回事?」阿宝低声道:「是我的嫡母,她说我抵盗了她的东西。」定权冷笑道:「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?」阿宝淡淡道:「殿下信也罢,不信也罢。奴婢这条命,总是掌握在殿下手中的。殿下不愿相信的时候,杀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,也不过是多费一句话的辛苦。」定权冷笑道:「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?」阿宝叹气道:「奴婢不敢。」

定权笑道:「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?书没念过两本,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。东风助恶,说的便是孤吧?」阿宝不料他连这话也听到了,忙跪下道:「奴婢不敢。」定权道:「你起来吧。说了便说了,敢说还不敢认么?」见她面色煞白,又笑道:「本宫果真就那么吓人?」阿宝勉强一笑,道:「没有的。」定权笑道:「看来真是了。」

阿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,他如此言笑晏晏,静静坐在这里,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,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。这情形,她从来都没有见过。只听说过,人生得太美,便易遭物忌,只不知是否真实。胡思乱想间,又闻定权开口道:「你的家乡是清河郡?」阿宝答道:「是。」定权又问道:「你的父亲名叫顾眉山,长兄名叫顾琮?」阿宝白了面孔,问道:「殿下?」见定权不再言语,终是忍不住道:「奴婢不明白。」定权道:「你说。」阿宝道:「殿下只需驱了奴婢便是,为何还要耗费如此周章?」定权闻言,却是沉了脸,道:「你胆子大过头了罢?」

他又变作了寻常的那副神情,阿宝便不再说话,只是接著默默给他梳理头发。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,初疑是灯下自己眼花,定睛一看,却是确实。他这般青春年纪,本不该早生华发,阿宝拔亦不是,留著又觉得甚是扎眼。定权查觉她手上犹疑,平淡道:「既然看见了,就拔掉吧。」阿宝低声应道:「是。」这才拈了那头发,轻轻拔了下来,交到定权手中,定权看了一眼,随手扔了,问道:「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?」阿宝答道:「奴婢十六了。」定权微微一笑道:「小小年纪,能够如此,也算不容易了。」阿宝奇道:「殿下说什么?」定权没有说话,想了片刻,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。

阿宝不料他如此举动,急忙闪身躲避,一手护住了襟口。定权好笑道:「你又胡胡乱想些什么?过来,跪在这里。」阿宝面上一红,依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,定权皱眉道:「叫你转过身去。」说罢开了妆奁,取出一只青瓷小盒,揭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。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,阿宝略一犹豫,也便任他拉了下来。定权用手指蘸著那药膏,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。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,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,定权并没有停手,只是笑问:「疼不疼?」见她轻轻摇了摇头,又笑道:「你心中必是在想,我又何必多此一问。」阿宝道:「奴婢不敢。」定权没有理会她,只是自顾说了下去:「怎么会不疼?我又不是不知道。只是我总想著,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。譬如前次,虽是有良医珍药,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,你疼不疼。」

阿宝背对著他,瞧不见他脸上神色,只觉这几句话语气颇是平淡。不知为何,心上却隐隐抽紧,不知当如何应答。定权又道:「蔻珠死了,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,只有你还能说出『心中有情』这几个字来。我这几日总在想,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痴气,便是城府太深了。」阿宝转回头方想开口,定权执著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去,道:「你不必多说。从嘴里说出来的,不是人心,也不是实情,孤从来不会相信。有些事情,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。你究竟是什么人,孤到时自然认得出来。」低头看了看阿宝背上,只见新伤叠著旧伤,她人又瘦得可怜,一道细细的脊骨突起在那里,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,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恶和淡淡的怜悯。随手在她衣领上拭尽了指上药膏,吩咐道:「你将衣服穿起来吧。」又将几上的那只小盒一并递给了她。阿宝接在手里,低低答谢道:「谢殿下。」定权轻笑了一声道:「阿宝阿宝,你便是这名字起坏了。在这世上,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?」阿宝低声道:「我娘便是。」定权冷笑道:「你娘不是早已经死了么?」见她的嘴角不住发抖,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,又笑道:「我知你心中恨我,可恨我的人多了,就凭你又能如何?」他一瞬间已变了几回脸,阿宝只觉得泄气,垂了头答道:「不是。」定权摆手道:「你回去吧,等好了依旧到报本宫来服侍。」阿宝答应了一声「是」,咬牙用手撑著地面站起身来,终究是忍不住问道:「奴婢还是不明白。」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,手中拈著那柄梳子,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著妆台,冷冷说了一句:「你想明白些什么?」

沿著游廊走,到了转角,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,花枝沙沙乱摇,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。晚风和暖,靖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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