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 章 花自飘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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音楼吓了一跳,正正脸色道:「长公主认错人了,我没去过什么夜市。」

合德帝姬轻轻嗯了声,「你别怕,我不会和别人说的。他南下那么久,也没给我写过信,你一直和他在一起,他好么?」

音楼觉得有点奇怪,上次在外面看见他吓得大气不敢喘,背后却还打听他,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。她拿团扇遮住嘴,悄声道:「我离开南京的时候他一切都好,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。这不是太后要招他回来么,想是用不了多少时候了吧!」

帝姬有点惘惘的,「倒也是,只是他提督东厂后就不怎么和我来往了……」像是发现了个新玩伴,笑道,「回头散了咱们花园里逛逛去,说说话儿,可好么?」

宫里人心隔肚皮是不假,但也用不著刺猬似的胡乱扎人,能结交几个朋友总是好的。帝姬是皇帝的妹子,和那些妃嫔不一样,没有利害冲突的人,相谈甚欢是可以交心的。音楼抿嘴笑著点头,各自沉默下来,耐心等著上头叫散。

闲话说了有阵子,太后又招待大家吃了冰碗子,吃完抹嘴跪安,众人纷纷退出了慈宁宫。

慈宁宫南边有个小花园子,叫慈宁宫花园。这皇宫虽说大,消遣的地方其实有限,也就南北两座花园和断虹桥十八槐那里还常走动。帝姬知道她身子不大好,就近指了咸若亭,让人先去布置,两个人携手出了宫门,后面荣安皇后赶上来,笑问:「姐儿俩是要去逛么?端太妃不回哕鸾宫?」

音楼还没来得及没说话,帝姬嘟囔了句:「皇嫂要做晚课,就不拉您一道了。眼看著太阳要落山的,叫菩萨等著多不好。」言罢拉起音楼的手就进了长信门。

音楼回头看,荣安皇后一张脸五彩缤纷,唬得她赶紧调开了视线,低声道:「长公主怎么同娘娘这么说话呢!惹得她不高兴了,下回见面尴尬。」

合德帝姬不以为然,「我就是不喜欢她,这宫里已经不是她说了算了,她还到处瞎掺和什么?」请音楼上亭子里坐下,和颜道,「按著位分我也该管你叫嫂子,可宫里是这样的,除了正宫一概不算数。叫封号又显得生疏,还是叫名字亲切。我打听过你,知道你叫音楼,往后你就叫我婉婉,咱们不分你我。」

她迟疑地看她一眼,无缘无故的恨叫人纳罕,无缘无故的爱也让人不敢领受,「长公主这份盛情……」

她盈盈笑道:「你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久,还能全须全尾回来,说明他并不讨厌你。就冲著他愿意带你去夜市,瞧得出他很待见你。既然是他待见的,我自然要高看两眼。」

看来还是仗著肖铎的牌头,音楼笑道:「长公主和肖臣交情很深么?」

她听了低下头,文细的眉心笼上了薄薄的哀愁,缓声道:「我那时候还小,他在我宫里做过管事。这个人看著和气,其实脾气不大好,说一不二,我都有些怕他。可是他心地不坏,我要是受了什么委屈,他会想尽办法替我出气,他对于我来说亦师亦友,很难得。」她牵著袖子提吊子给她斟茶,又道,「我刚才说讨厌荣安皇后,有我自己的道理。她几次三番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要给我做媒,想让我出降到她赵家。我心里不乐意得很,可是单凭自己能力不够,我怕太后被她说动了,万一真把我指给赵家,那我怎么办呢?所以盼著臣快回来,回来我就有依仗了,他是神通广大的人,一定有法子救我。」

每个人都觉得他能只手遮天,可是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无能为力呢!音楼叹口气道:「没打发人好好探探么?万一赵家那个小公子可行,岂不是白错过了好姻缘?」

她摇头说必定不成就的,「臣走前大约是得到什么消息的,嘱咐我哪里都别去,不管谁邀约都要推辞掉,我料著他也不中意那个赵还止。只要他不点头,再好的人家我也不会嫁。」

音楼心里直打鼓,想起南苑王意图尚公主的事,按捺住了问:「他说合适你就嫁,长公主这样信得过他?」

帝姬带著笑,语气婉转却坚定:「 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一个能够信得过的人,我知道臣不会害我的。」

帝王家出身的人,举手投足间有种清华气象。合德帝姬却不大一样,温婉的面貌下仿佛隐藏著某样惊人的力量,实在难以琢磨。不知怎么,音楼有点替她难过。南苑王一步一步逼迫肖铎,尚公主这事早晚要提起的,就是猜不透到时候肖铎怎么安排。帝姬是个简单的姑娘,她的世界只有美和丑,只要肖铎让她嫁,她可能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吧!

「如果皇上明天颁旨让臣回来,路上走半个月,料著八月头上就能到京城了。」她右手纤细的手指捏著一盏菊瓣翡翠茶盅,手背撑著下颌,慢慢转过脸去看夕阳,美好的侧影,画笔难描绘其神韵之万一。渐渐嘴角扬起来,她说,「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,的确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,可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,就是不想嫁人。嫁了人得离开紫禁城,在外面建公主府,臣又不能跟我过去,我自己当家管事,怕没这个能耐。」

她很依赖肖铎,音楼也看出来了。少女情怀才刚萌芽,也许还混杂了一点无法言说的爱慕。有的人就是有这种魔力,去得再远,想起他时脸上会浮起微笑。彼时她还不知道那个大秘密,就算他是真太监也照样魂牵梦萦。就像中了邪,一头扎进去出不来,帝姬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!

真是好笑,两个人思念同一个男人,不起冲突,相安无事,这算什么?她低头看盏中茶叶,那君山银针半悬在澄黄的茶水中,摇一摇,飘飘荡荡,屹立不倒。

半晌帝姬道:「你这次回来,我听说是皇上钦点的,这么说是想充你入后宫么?」

是人都看出来了,她苦笑了下,「朝臣和言官们,这回为什么都不吭声?」

「因为事情是东厂承办的,没人寻这晦气。」帝姬笑著摇头,「果然名声太坏了鬼见愁,好些人都敢怒不敢言。现在的朝廷,文官贪钱武将怕死,仗义直言的良臣已经没有了。我想皇上应当会重新册封你吧!哕鸾宫也是暂住,和荣安皇后做街坊,没的把人弄傻了。」

音楼笑著周旋了几句,天色渐暗,再过会子就要下钥,也该回去了。

两人寝宫不在一个方向,出花园就分了道儿。傍晚暑气消退了,彤云搀著音楼慢慢往回走,过隆宗门的时候遇上平川,那猴崽子咧嘴笑得满口牙,上来呵腰道:「娘娘可出来了,奴婢在这儿等半天了。」

「有事儿?」音楼左右看看没旁的人,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。

平川道:「给娘娘道喜啦!主子爷发了话,今儿晚间过哕鸾宫,排膳也在那头。奴婢先给娘娘通个气儿,娘娘回去好有准备。宫里娘娘们都这样的,事先安排好,花些巧心思在小地方,回头主子高兴了,娘娘也得利。」

对别人来说是好事,对她来说却是大祸临头了。她慌张得没了主意,问平川:「这意思……是要走宫么?」

平川小眼睛一斜,「这奴婢可不敢下定论,横竖用膳是在哕鸾宫,后头怎么样,奴婢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妄揣圣意。不过您想啊,您是太妃,明著背宫是不成的,万岁爷想来往,也只有走宫一条道儿了。」

简直晴天霹雳,这么快,谁也没想到。彤云眼看她主子站不稳,忙一把拗起她的胳膊架住了,从怀里摸块碎银子塞过去,笑道:「咱们主子年轻脸皮薄,这么直愣愣的可吓著她了。谢谢您报信儿,这钱拿著买茶喝,咱们这就回去布置了。」说完赶紧半扶半搀进了夹道。

这个消息于音楼来说是天塌了,回到哕鸾宫也不多话,在地心慢慢腾挪,紧咬著牙关道:「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。」

彤云看她那样子心里也乱了,压著声儿说:「主子,您别吓唬我。咱们回宫前也说起过这事儿,皇上御幸总是难免的,您自己也看开了的,这会儿怎么又成这模样了?」

彤云不懂,说的时候是一出,真轮在上头了,又是另一种况味。她没羞没臊和肖铎纠缠,那是相爱的两个人,他就算把她吃进肚子里她也甘愿。可换了个人,不一样的形容儿举动,甚至连气味都是不一样的,她觉得怕。她和肖铎最后虽没到那一步,她心里拿他当自己的男人,要是承了帝幸,她对不起他,连远远看他的资格都没了。

可是她不傻,皇帝火急火燎把她弄回来,火急火燎当天就要见真章,是不是察觉了什么,对肖铎起了疑心,著急要验证?自己抵死不从明摆著不打自招,要消除他的疑虑,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。

到了这种举步维艰的境地,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。不说肖铎远在南京,就算他人在京城,恐怕对这事也无能为力。要推诿总有借口,说身上见了红,男人避讳这个,绝不会对你下手。但是这样保得住几天?叫人说起来点你的卯就来事,还是里头还是有猫腻!

她站在地心抬眼看房梁上,藻井是海曼花卉的,边上椽子一色的透雕嵌雕,装饰著鹤鹿回春和二十四孝图……

彤云见她眼神不对忙上来断喝,「呸呸,作死的要来勾人么?滚得远远的!」一把把她拉到宝座上坐定了,连著摇晃了好几下叫她醒神儿。老话里常说,那些屈死的阴灵要投胎得拉人垫背,紫禁城里旁的不多,吊死的最多。遇著点儿沟沟坎坎就想著往房梁上看,那是鬼在勾人魂魄,引诱你给她做替身。眼见著天暗下来,这眼神可叫人头皮发麻。她在旁劝谏著,「心思别往窄了去,咱们再想法子。您看上头干什么?悬在那儿顶什么用,皇上照旧为难肖掌印。」

音楼低头嗫嚅:「我不怕你笑话,这身子就想留给他。」

彤云为难道:「奴婢跟了您这么长时候,您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。您是一颗心付与谁,此生就无二志了,这样真傻,可我还就觉得您这么局气才是条汉子!」

她转过脸来苦笑,「我琢磨过了,这回我不能躲,躲了授人以柄,对他怕是不好。既然没别的法子,我就侍寝吧!伺候一回也算对得住皇上早前的救命之恩了,然后……拖上三两个月的,再死也牵扯不上他了。」

彤云听得发□,「您这是一心不想活了?活著也不单为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呀!」

「我还为什么?」她红著眼圈说,「和家里闹成了这样,我从来都是一个人。后来遇见他,知道不应该,可架不住想凑对儿做伴。」

彤云看她真可怜,什么凑对儿做伴,弄得宫女找对食一样。自古有义奴,自己这种贴身伺候主子的宫人出宫无望,反正是这么回事了,自己横下一条心来,好歹成全了她。左右看看无人,抓著她的手说:「奴婢知道您的苦处,您和肖掌印要死要活的折腾,我心里不是滋味儿。眼下有条路,娘娘愿不愿意听我指派?」

这丫头鬼点子多,音楼知道她脑子活,点头道:「我听,你说怎么办?」

她运了好几回气,手上越抓越紧,「过会子皇上来用膳,您下死劲儿灌他,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的您就出去,后头的事儿您别管,交给奴婢来办。」

音楼一听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,「你别不是要弒君吧!」

「哪儿能呢!」她打著哈哈摆手,「您家里和您不亲,我还想著乡下老子娘呢!闯了祸,叫一家子跟著掉脑袋么?」

「那你怎么打算?」音楼觉得没底,心里不大踏实,「你什么想法得告诉我,我搭把手也好啊!」

「到时候我再嘱咐您,您先沉住气,好好伺候别叫人起疑。您不是要把身子留给肖掌印吗?」她把她鬓边垂落的发顺到耳朵后头,铿锵道,「奴婢一定帮您想法子。这么的您就能好好活下去了,我也弥补弥补上回害您中毒的过失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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