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生极乐塔 三、六一法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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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六一法师走到门口,方多病先是一怔,随后张口结舌,露出了个极可笑的表情。

那六一法师正温文尔雅地对著他微笑,来人皮肤白皙却略略有些发黄,眉目文雅清秀,不胖不瘦、不高不矮,身著的一件灰衣上打了几个布丁,不是李莲花又是谁?

赵尺却彷佛对六一法师非常信服,立刻端端正正站了起来,大家也随之站起:「久仰久仰,法师请坐。」

李莲花对著赵尺点了点头,一副法力高深异常的模样:「听说鲁大人中了邪?」

赵尺忙道:「正是,鲁大人昨夜在房中端坐,不知何故突然中邪疯癫,至今不醒。」

李莲花挥了挥衣袖,对看著他的几人颔首致意:「鲁大人身在何处,还请带路。」

李菲顿时站了起来,他的目光不住在李莲花身上打转:「法师这边请。」

方多病呆在一旁,眼睁睁看著李莲花跟在李菲身后向鲁方的房间走去,半眼也没多向自己瞧,悻悻然想:他竟然连太子也敢骗……

过不了多时,李莲花和李菲又从鲁方房中回来,方多病凉凉地看著,看李菲那表情,就知道法师虽然神力无边,偏偏就是没把鲁方治好。

李莲花走回厅堂,一本正经地道:「此地被千年狐精看中,即将在此筑巢,若不做法将那千年狐精驱走,只怕各位近期之内都会受狐精侵扰,轻者如鲁大人一般神志不清,重者将有血光之灾。」

李菲一脸惨白,听著六一法师的话,一言不发,赵尺却道:「既然如此,还请法师快快做法,将那千年狐精赶出门去,以保众人平安。」

李莲花又道:「嗯……本法师将于今夜子时在此做法擒拿狐精,除留一人相助之外,其余众人都需离开景德殿,法坛上需上好佳酿一坛,四荤四素贡品,水果若干,桃木剑一支,符纸若干张,以便本法师做法。」

李莲花的这些要求在来前便已提过,王公公已将东西准备齐全,李莲花微笑问道:「今夜有谁愿留下与我一同做法?」

方多病瓮声瓮气地道:「我。」

李莲花恭恭敬敬地给方多病行了一礼:「原来是驸马爷,今夜或许危险……」

方多病两眼翻天:「本驸马从来不惧危险,一贯为人马前之卒、出生入死、赴汤蹈火、螳臂当车、一夫当关在所不惜。」

李莲花欣然道:「驸马原来经过许多历练,我看你龙气盘身、天庭饱满、紫气高耀、瑞气千条,狐精自是不能近身。」

方多病阴阳怪气地道:「正是正是,本驸马瑞气千条,狐精野鬼之流、千变万化之辈近了身都是要魂飞魄散的。」

李莲花连连点头:「原来驸马对精怪之道也颇精通。」

几位久经官场,眼看方多病满脸冷笑,便知新科驸马对六一法师颇有微词,一个是皇上眼里的驸马,一个是太子跟前的红人,自是人人尽快托词离去,不消片刻,四人走得干干净净。

人一走,方多病便「哼」了一声,李莲花目光在屋里转了几圈,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,偏偏他选的椅子就是方多病方才坐的那张。

方多病又「哼」了一声:「你怎么来了?」

「我发现封小七的那张纸是贡纸,所以来京城。」李莲花居然没有说谎,微笑道,「然后我翻了一户人家的墙,结果那是太子府。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人,太子端了一杯酒在赏月……」

方多病本来要生气的,听著忍不住要笑出来:「他没将你这小贼抓起来,重重打上五十大板?」

李莲花摸了摸脸,若有所思地道:「不、不……太子问我是何方法师,可是知道他府中闹鬼,这才特地显圣,腾云驾雾于他的花园……」

方多病猛地呛了口气:「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」

李莲花继续微笑道:「我看与其做个小贼,不如当个法师,于是起了个法号,叫做『六一』。」

方多病瞪眼道:「他就信你?难道太子在宫中这么多年没见过轻功身法?」

李莲花微笑道:「我看太子身旁的大内高手,只怕都不敢在太子面前翻墙。」

方多病「呸」了一声:「他真的信你?」

李莲花叹气道:「他本来多半只是欣赏六一法师腾云驾雾的本事,后来我在他花园里抓到几只小山猫,那几只东西在他花园里扑鸟笼里的鸟吃,又偷吃厨房里的鸡鸭,闹得太子府鸡犬不宁。之后他就信我信得要命,连他贴身侍卫的话都不听了。」

方多病咳嗽一声,重重叹了口气:「难怪史上有巫蛊之祸,如你这般歪门邪术也能深得信任,我朝亡矣、我朝亡矣……」

李莲花道:「非也、非也,我朝天子明察秋毫,英明神武,远可胜千里、近可观佳婿,岂是区区巫蛊能亡之……」

方多病大怒:「死莲花!如今你当了法师,这景德殿的事你要是收拾不了,回去之后看太子不剥了你的皮!」

「嘘——」李莲花压低声音,「鲁方怎会疯了?」

方多病怒道:「我怎会知道?前日他还好端端的,昨日他就疯了,我又不是神仙,鬼知道他怎么会疯了?你不是法师么?」

李莲花悄声道:「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疯,怎会留在这里当驸马?」方多病一怔,李莲花的眼角挑著他,「你发现了什么?」

方多病一滞,深深咒骂这死莲花眼神太利:「我发现了件衣服。」

李莲花啧啧称奇:「衣服?」

方多病终于忍不住将他前几日的见闻说了:「我在后院的木桥上发现有人将一件轻容吊在绳圈里,就如吊死鬼那般。」

李莲花越发啧啧称奇:「那衣服呢?」

方多病悻悻然道:「被我藏了起来。」

李莲花微笑著看他,上下看了好几眼:「你胆子却大得很。」

方多病哼了一声:「你当人人如你那般胆小如鼠……那件衣服是件轻容的罩衫,女裙,衣服是鲁方的,却不知给谁偷了,吊在木桥里,隔天鲁方就疯了。」

李莲花若有所思,喃喃地道:「难道鲁方对那衣服竟是如此钟情……真是奇了。」

方多病想了想:「那衣服说是给他老婆带的,就算鲁方对老婆一往情深,衣服丢了,老婆却没丢,何必发疯呢?」

李莲花欣然道:「原来那衣服不是他自己的。」

方多病斜眼看李莲花在椅子上坐得舒服,终究还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:「昨天晚上,有夜行人躲在我屋顶上窥探。」

李莲花微微一怔,惊讶道:「夜行人?你竟然没发觉?」方多病苦笑,李莲花喃喃地道,「怪不得、怪不得……」

方多病问:「怪不得什么?」

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:「怪不得打从今天我看见你开始你就一脸像踩了大便似的……」

方多病大怒,从椅子上跳起,又道:「那人武功确实高得很。」

「何以见得?」李莲花虚心求教。

「夜行人在我屋顶窥探,我半点没发觉屋顶上有人。」方多病泄气,「等我看到人影冲上屋顶,『他』又进了我的屋偷了我一本书。」

「一本书?」李莲花目光谦逊、语气温和、求知若渴地看著方多病。

方多病比划了下:「我在房里的书架上发现了本小册子,里面有古里古怪的画,封面写了三个字『极乐塔』。我看那本子里没写什么就扔在一边,但等我从屋顶上下来,那小册子不见了。」他重复了一遍,「那小册子不见了,油灯从右边变到了左边。」

「没看到人?」李莲花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
「没有!」方多病冷冷地道,「我只看到个鬼影,人家上了我的房进了我的屋动了我的油灯拿了我的东西,我什么也没看见。」

「然后——鲁方就疯了?」李莲花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敲了几下,抬起眼睫,「你没看见——而鲁方看见了?」

方多病沉默,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:「我也是这么想。」

「有什么东西居然能把人活生生吓疯?」李莲花站起身来,在屋里慢慢踱了两圈,「自然不是鬼……鬼最多要你的命,不会要你的书。」

方多病低声道:「但有什么东西能把人吓疯呢?」李莲花皱起眉头,「这当真是件古怪的事。」

方多病凉凉地道:「古怪是古怪,但只怕并不是什么千年狐精作怪,不知六一法师今晚要如何抓得到那千年狐精呢?」

「我要先去你的房间看看。」李莲花如是说。

方多病的房间一如昨夜,只是那装衣裳的木箱被多翻了几遍,那些柔软如雪的绸衣、精细绝伦的绣纹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。李莲花以欣赏的目光多看了两眼,随即方多病翻开被子,把卷在被子里的轻容翻了出来。

那果然只是一件普通的罩衣,并没有什么异样。李莲花的手指轻轻点在罩衫的衣角:「这里……」

那轻容罩衫的袖角有一个圆形的小破口,那衣裳很新,这破口却略有扯动的痕迹,也有些发白。方多病蓦地想起,连忙把那孔雀尾羽的玉簪和绳子拿了出来:「这个这个,这东西原来挂在衣服上。」李莲花慢慢拾起那支玉簪,食指自簪头缓缓划至簪尾,笔直尖锐、平滑如镜、光润细腻。

「这个东西……」李莲花慢慢地说,「没有棱角,是怎么挂上去的?」

方多病一怔,他把衣服卷走的时候缠成一团在怀里,再打开的时候玉簪就掉了下来,他怎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挂上去的?的确,这孔雀尾羽的玉簪头端圆润扁平,没有棱角,所雕刻的线索又流畅细腻,它是怎么挂在轻容上的?

「唯一的解释——这样。」李莲花将玉簪簪尾对准轻容上的破口,将它插了进去,「这样,有人插进去的,不是挂。」接著他长长吐出一口气,「有人曾经拿著玉簪扎衣服,如果这人不是与这衣服有不共戴天之仇,便是要扎穿这衣服的人——不管他扎的时候衣服里究竟有没有人——总之,他应该要扎的是衣服的主人。」

李莲花顿了一顿,又慢吞吞地说:「或者……是这样……」他将玉簪拔了起来,自袖子里往外插,簪尾穿过破口露到外面:「这样。」

方多病看得毛骨悚然,吞吞吐吐地道:「这个……这个……」

「这就是说——这衣服是有主人的,衣服的主人自己拿著玉簪往外扎人,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,扎破了自己的衣袖。」李莲花耸了耸肩,「不管是哪一种,总而言之,这衣服是有主人的。」

这衣服是有主人的,它的主人显然并不是鲁方。鲁方既然要把这衣服送给他老婆,自是不会将它扎破,并且那破口看起来并不太新,不像是昨夜扎破的。

「以我之见……」李莲花沉静了好一会儿,还是慢慢地道,「如果是这样插……」他将玉簪往里插在衣袖上,「因为簪头比较重,衣服挂起来的时候,它会掉下去。」他缓缓拔出玉簪,将它自袖内往外插:「而这样——衣袖兜住簪头,它就不会掉下来。」

「所以这件轻容挂在木桥上的时候,这只簪子就插在它的衣袖里?」方多病失声道,「所以这不是件新衣服,它其实不是鲁方的。」

李莲花颔首:「这支玉簪多半不是鲁方插上去的。」

「鲁方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件衣服。」方多病恍然,「那么有人偷走衣服就可以解释了——这件轻容不是他的,有人偷走衣服,将玉簪插回衣袖里,都是在提醒鲁方,这件衣服不是他的,提醒他不要忘了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。」

「不错。」李莲花叹了口气,「这衣服上什么都没有,轻容虽然贵得很,但万万没有这支玉簪贵,绝不会有人为了一件衣服装神弄鬼,鲁方必定见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,在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得了这件衣服——他自己心虚,所以被人一吓就吓疯了。」

方多病沉吟:「鲁方曾说他是丢了一个小盒子,说不准这玉簪和轻容是放在一处的,也不一定是『他』特地带来吓鲁方的。」

李莲花微笑道:「不要紧的,鲁方虽然疯了,李菲不还清醒么?鲁方那不可告人的事,李菲多半也知道。」

方多病「嗤」的一声笑,大力拍了拍他的肩:「有时候你也有老子一半的聪明。」

这时,王公公指挥一群小侍卫,将李莲花开坛作法的各种东西抬了进来,吆喝一声,放在鲁方窗外的花园之中,一群人迈著整齐的步伐,很快进来,又训练有素地很快退了出去。

王公公显然对景德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,他唯一的注意无疑只用在皇上有意指婚的方大人的长子身上,而这位长子显然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。宫廷深居让这三十多岁的太监脸上死板僵硬,目光高深莫测,对方多病和李莲花各看了几眼,便称退而出。

这日方才黄昏,而景德殿中已只剩方多病和李莲花两人。四面一片寂静,这地方房屋不多,庭院倒是不小,隔几道墙便是皇宫,花木众多,十分僻静。

李莲花一本正经地将香炉摆上,点了三柱清香,那四荤四素的菜肴摆开来,虽然冷了,却还是让许多天一直吃的清粥小菜的人很有胃口。方多病捞起块蹄髈就开始啃:「你打算如何对付李菲?」

「李菲?」李莲花斯斯文文地拿了筷子去夹碟子里的香菇,慢吞吞地道,「李大人我不大熟,又没有驸马的面子,怎好轻易对付?」他将那香菇嚼了半天,又慢吞吞地从那盘里面挑了一只虾米出来,「你居然没有生气?」

方多病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,倒是把他那「驸马」什么的放了过去:「死莲花。」

李莲花扬起眉头:「嗯?」

方多病从怀里摸出那张纸条:「这个……你从乌龟壳里出来,难道不是为了这个?」

李莲花眼神微动,从袖里抽出封小七那张,两张纸条并在一处,只见纸上的折痕全然一模一样,只是方多病那张小了些,纸上的字迹也是一模一样。

这两张东西显然出于同一个地方。

「九重?」李莲花思索了好一会儿,「清凉雨甘冒奇险,是为了救一个人,此人他不知救成没有,他和封小七一起死了,封小七身上有一张纸条。鲁方丢失了一个盒子,盒子里有件来历不明的衣服,鲁方疯了,那件衣服挂在庭院中,衣服下面也有一张纸条……也许……」

李莲花慢慢地道:「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——这件事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。」

方多病已经忍不住插嘴:「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那是因为封磬杀了他们,关这纸条屁事……」

「不错,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是因为封磬杀人。」李莲花道,「但若不是封磬杀了他们,他们是不是也会被某一个人、或者某一些人所杀呢?清凉雨要救谁?这张纸条究竟是他们生前就有的——或者是死后谁神不知鬼不觉放入封小七衣袋的?」

方多病连连摇头:「不对、不对,你要知道清凉雨虽然死了,但封小七当时并没有死,他们被封磬追杀的时候那杀猪的不还看著吗?封小七还被杀猪的救活了一段时间,然后自己吊死的。如果这是死后放入的,那杀猪的怎会不知道?」

「不……」李莲花微微一笑,「这或许正是纸条出现在封小七衣袋而不是出现在清凉雨衣袋的原因——有人也在追踪清凉雨和封小七,但他晚了一步,等他追到封小七的时候,清凉雨已经死了并且埋了,封小七奄奄一息。于是这人便将原本要放在清凉雨身上的纸条放入了封小七衣袋里。杀猪的自是不会武功,一日有大半时间又不在家,要在奄奄一息或者已经上吊自尽的封小七身上放一张纸有什么难的?」

方多病语塞,这的确也有些可能:「将一张破纸放在封小七衣袋里能有什么用?」

「就如把鲁方那件衣服挂在花园里能有什么用?但有人毕竟就是挂了。」李莲花温和地道,「鲁方那件事按道理应该是这样——鲁方死了,鲁方老婆的衣服被挂在花园里吊颈,衣服里扎著玉簪、衣服下丢著纸条。但鲁方该死的那天你却到了景德殿,以我所见,初到景德殿你定是时时刻刻想著如何逃跑,东张西望、半夜翻墙瞎摸之事自是非做不可的——于是鲁方本要死的,被你莫名搅了局,稀里胡涂的那夜却没死成。」

方多病张口结舌:「你是说——老子在花园里摸索的时候,其实有人已经要杀鲁方,但他看到了老子摸近,所以就没杀?但老子那日全身武功被禁,要杀老子实在不费吹灰之力。」

李莲花皱起眉头:「若是旁人,那自然也就杀了,但你是驸马,你若突然死了,你老子、你老子的老子、你老婆、还有你老婆的新爹岂能善罢罢休?」

方多病呛了口气:「咳咳……那老子若不是驸马,岂非早就死了?」李莲花极是同情地看著他,十分欣喜地道:「恭喜恭喜,可见公主正是非娶不可的。」方多病「呸」了几声,「那既然鲁方没死成,那衣服怎么还挂在桥上?」

「人家挂了衣服,摆好阵势,刚要杀人,你就摸了出来,人没杀成也就算了,还眼睁睁看你收了东西去。」李莲花叹息,「我若是凶手,心里必定气得很。」

方多病张口结舌,哭笑不得:「难道老子半夜撞鬼,看见衣服在桥上上吊这全然是个乌龙?」

李莲花正色道:「多半是,所以人家隔天夜里就到你屋顶上窥探,合情合理。」

方多病呆了好一阵子:「老子收走了衣服,『他』当夜没杀鲁方,又没法把衣服还回去,鲁方发现衣服不见,打草惊蛇,于是隔天晚上老子在房里无聊的时候,『他』又找上鲁方,然后鲁方疯了。」

李莲花连连点头:「如此说法,较为合乎情理。」

「如此说法……」方多病顺著李莲花的话说了下去,「这就是个连环套,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,有人在封小七身上放了张纸条;鲁方疯了,也有人放了张纸条,这纸条必定是意有所指。」

李莲花手中的筷子微略动了一下,突然伸到方多病面前那盘卤猪蹄髈里夹走了一个板栗:「就目前看来,像一种隐晦的威慑。」

「威慑?」方多病下筷如飞,将卤猪蹄髈里的板栗全部挑走,「威慑得鲁大人魂飞魄散,景德殿中人心惶惶?」

李莲花眼见板栗不见,脸上微笑八风不动,持筷转战一盘红烧鱼,下筷的速度比方多病只快不慢,他边吃边说,居然语气和不吃东西时无甚差别,让方多病很是不满:「清凉雨要去救一个人,鲁方得了件来历不明的衣服,我猜那个人和那件衣服多半是同一件事。『他』扔纸条的用意多半是——」李莲花举起筷子在唇前吹了口气,悄声道,「『知情者死』。所以凡是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要么闭嘴永不追究、要么死——即便是如鲁方这等稀里胡涂不知深浅、要将东西拿回去送老婆的小角色,也是杀无赦。」

方多病也悄声道:「留下的纸条就是一种标志。」

李莲花满意地点头,不知是对那盘红烧鱼很是满意或是对方多病的说辞很是满意:「只有知情者才明白纸条的含义,如你我局外之人自然是看而不懂的。」

方多病却不爱吃鱼,看著李莲花吃鱼有些悻悻然:「不知道清凉雨要救的人和鲁方要送老婆的衣服又是什么关系,『他』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秘密?」

李莲花吃完了那条鱼,很是遗憾地咂咂嘴,他不太喜欢猪肉,方多病却喜欢:「这两张纸条,都是金丝彩笺。」李莲花指著纸条上隐约可见的金丝和纸条边缘极细的彩色丝絮,「这是贡纸,并且这种贡纸在衮州金蚕绝种之后就再也没有了。」微微一顿后,他慢吞吞地继续道:「衮州金蚕绝种,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。」

「这两张纸条竟是一百多年前写的?」方多病大奇,「一百多年前的纸到现在还留著?」

李莲花更正:「是一百多年前的贡纸,这两张纸,是在皇宫之中书写的。」

方多病「啪」的一声扔下筷子:「他奶奶的,莫非派人来装神弄鬼、吓疯鲁方的居然来自皇宫大内?」

李莲花连连摇头:「不是、不是,你要知道,皇上突然召见鲁方、李菲、赵尺、尚兴行、刘可和几人,绝非一时兴起,必有要事。皇上若只是要杀人灭口,那个……方法许许多多、千千万万,比如恩赐几条白绫……或者派遣大内侍卫将这五人一起杀了,再放一把大火烧了景德殿,对外说失火,谁敢说不是?但『他』只是吓疯了鲁方,留下一张纸条,所以『他』不是皇上派来的。」

方多病「唔」了一声,从袖中摸出他那支玉笛,在手中敲了两下:「那只剩一种可能,『他』留下纸条的目的,就是为了恐吓所有知情人闭嘴,一旦让『他』发觉有谁知情,格杀勿论,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那个秘密,甚至包括皇上。」

李莲花连连点头:「这是个绝大的秘密,或许是个一百多年前的隐秘。」

「绝大的秘密要查,那千年狐精可还要不?」墙头突然有人悠悠地道,「若是不要,让我早早提回去剥了皮吃了。」

方多病吓了一跳,转过头来,只见庭院的墙头坐著一位粉嫩的胖子,生得就如一个小馒头迭在一个大馒头上那么浑圆规整,这胖子背上背著个胡琴,手里捏著只浑身长毛的东西,看那东西软软的一动不动,也不知给捏死了没。李莲花却对来人文质彬彬地一笑,好似他一直这么知书达理似的:「邵少侠。」

方多病一听「邵少侠」这三个字,「哦」的一声恍然大悟,这人就是万圣道封磬的弟子邵小五,那个早就知道师父不是东西师妹和人私奔却故意装作不知的奸人:「你原来是个胖子。」

那白里透红的胖子慢悠悠地坐在墙头:「『多愁公子』方多病好大的名气,原来却是个瘦子。」方多病「哼」了两声,望天翻了个白眼,本公子玉树临风、风度翩翩,岂可与一两个馒头一般见识?他故意并不生气,对著邵小五横竖多看了几眼:「邵少侠好大的本事,不知前来景德殿有何贵干?」

邵小五大喇喇地看著方多病,也横竖瞧了他几眼,摇了摇头:「你这人俗、很俗……」他突然横袖掩起面一笑,尖声怪气地道,「人家本名叫做『秀玉』,你若不爱叫我少侠,不如叫我秀玉。」

方多病「咳咳咳」连呛了几口气,一口气倒抽差点噎死自己,李莲花一旁掩面叹道:「你若想叫他胖子,何必叫他少侠。」

方多病好不容易一口气转回来,邵小五哈哈大笑,从墙头一跃而下:「看他这般瘦,我要是多气他几下,岂不是要气死了?」

方多病一旁阴阳怪气地细细道:「秀玉啊——不知姑娘突然翻墙进来,所为何事?」

邵小五的胖手指著李莲花的鼻子:「是他说要在这里做法,叫我帮他逮一只千年狐精进来充数。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逮到一只,他见了你之后却把我忘了。」

方多病凉凉地道:「我说六一法师如何法术通神,却原来早有个托儿。」

李莲花面不改色,温文尔雅地微笑:「先喝酒、喝酒。」他把那贡给「千年狐精」的酒坛拍开,倒了三杯酒。

邵小五毫不客气地喝了,舌头一卷,嫌恶地「呸」了几声:「太辣。」

方多病斜眼瞅著他抓住的东西:「这狐精是个什么玩意儿?」

邵小五把那东西丢在地上:「李莲花叫我去帮他抓狐狸,我在山里正找不到什么狐狸,突然就抓住了这玩意。」

李莲花托腮看著那毛茸茸的东西,方多病嫌弃地看著那只狐精:「这……这分明是只狗。」

的确,被邵小五丢在地上,四肢绵软快要咽气的东西浑身黄毛,分明就是只狗。

还是只狗相齐全,生得一副土狗中的土狗样的……土狗。

李莲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颊,方多病喃喃地道:「这……这千年狐精莫非与狗私通了……」邵小五神气活现,毫无愧疚之色:「想那千年狐精爱上劳什子赶考书生都是会变化成美人的,那这只千年狐精爱上了一只母狗,岂非就要变化成一只土狗,这有什么稀奇的?」方多病喃喃地道:「糟糕、糟糕……这千年狐精非但是一只狗,还是一只公狗。」

「咳……」李莲花对著那快咽气的「千年狐精」思索了良久,终于咳了一声:「听说那野生的土狗,鼻子都是很灵的。」

方多病正对著那只死狗喃喃说话,突然抬起头来:「你说什么?」邵小五的眼睛也突然亮了亮。

李莲花慢吞吞地道:「我想——如果这只狗能带我们到鲁方得到衣服的地方,说不定……」

方多病眼神大亮,跳起身来:「极是极是!狗鼻子是很灵的,而那件衣服在我那里,如果这只狗能找到那衣服原先是在哪里,说不定就能知道那隐秘是什么!」

李莲花斜眼瞅著他:「不过……」方多病仍在欣喜若狂:「我这就去拿衣服!」李莲花仍道,「但是……」方多病不耐地道,「如何?」李莲花道,「至少这只狗先要是只活狗,才能试试它能不能找到地头。」方多病一呆,低头看那狗。

只见那狗舌头软瘫在一旁,狗目紧闭,浑然一副已经得道升天的模样。邵小五捧著那盘蹄髈坐在一旁,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,吃得咂咂有声。

方多病大怒,一把抓住邵小五:「你这胖子,你怎么把它掐死了?」

邵小五满口猪肉,含含糊糊地道:「李莲花只要我抓千年狐精,又没说要死的活的,老子已经手下留情,否则头拧断了也是千年狐精,还看不出那是只狗呢!」方多病抓著邵小五不放手,却听身后有声音。

「嘘、嘘嘘……」

方多病一回头,只见李莲花拿了根骨头,蹲在地上,用那骨头在死狗的鼻子上擦来擦去,不住吹口哨。邵小五睁大眼睛,方多病皱著眉头,只见那只分明已经升天的「千年狐精」突然一个鲤鱼翻身,飞身跃起,叼住李莲花手里的骨头就想往草丛里钻——不想对手厉害,那骨头在手里就如生了根一般,纹丝不动。

敌不动、我也不动——那只「千年狐精」使尽全身力气,狠狠咬住那块骨头,肉不到嘴里决不放弃!

邵小五与方多病瞠目结舌地看著这一出妖狐尸变,李莲花纹丝不动的微笑与狐精千变万化的姿态一般惊悚,方多病看著那「千年狐精」眼里的霸气,啧啧称奇:「真……真不愧是千年狐精……」邵小五觉得没啥面子,毕竟他伸手一捉,这只东西就直挺挺地倒下,让他有那么一小会儿也以为自己出手太狠了些。

李莲花拉动骨头,那只「千年狐精」四肢定地,压低身子一步一步向后拖。李莲花欣慰地伸手去摸它的狗毛,那「千年狐精」全身狗毛乍起,陡然放开骨头,一口向李莲花的手咬去。那一咬快如闪电,端的是快得过少林的如意手、强得似武当的三才剑、猛得胜峨眉的尼姑掌、狠得像丐帮的打狗棒——然而这一咬——「咯啦」一声——依旧咬在方才那块骨头上。

李莲花将那骨头换了个位置,又塞进了「千年狐精」牙缝里。

「千年狐精」一怔,自咽喉中发出些呜呜作响的嚎叫,李莲花又伸手去摸它的头。这次它让他摸了两下,又突然放开骨头去咬他的手——「咯啦」一声,自然又是咬到骨头。「千年狐精」勃然大怒,忽地跳了起来对著李莲花狂咬猛追,只听「汪汪汪汪」一阵狂吼,李莲花任它扑到怀里,左手搂住「千年狐精」的背肆意摸它的毛,右手挥来舞去,「千年狐精」每一口猛咬都咬在那骨头上,半点没沾到李莲花的衣角。

方多病看得哭笑不得,邵小五看得津津有味,又过了一会儿,「千年狐精」终于服输,心不甘情不愿地伏在李莲花怀里,任他在头上摸来摸去,敢怒不敢言。

李莲花愉快地赏赐了它那块骨头,不料「千年狐精」却有骨气,「呸」了一声将那祸害它不浅的骨头吐掉,嗤之以鼻。李莲花也不生气,从邵小五盘里捡出块肥肉,迭在「千年狐精」牙上,那狗脸抽搐良久,终于忍不住将肉吞下,没骨气地呜呜叫了几声。

「胖子。」方多病挥了挥衣袖,「你逮的这只说不定真是狐精变的。」

邵小五看那滴溜乱转的狗眼,也掩面叹了口气:「老眼昏花,竟然逮了这么个东西。」

李莲花却很愉快,摸了摸那狗头:「驸马,去把衣服取来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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