肆·白衣

楔子

画雪斋。

在客厅阴暗处的博古架上,她静静地蛰伏著,对下方沙发上的两个人冷眼旁观。

两个人都是年轻的男子,其中一位是这间公馆的主人,在她的眼中,称得上是恶贯满盈;另一位也是她眼中的熟面孔——这么久了,她一直在这公馆的附近窥视游荡,她见过了他太多次,以至于尽管他根本不曾意识到她的存在,但她已经自作主张地“认识”他了。

她不但“认识”他,还知道他是个前朝的遗少,名字里有个“佳”字,因为旁人常会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佳贝勒。佳贝勒年轻、俊美,除了头发比别人长之外,看著也没有更多的出众之处,而且总有一股子满不在乎的懒散劲儿,瞧著像是个没出息的。可她觉得佳贝勒这股子劲儿里藏著一点高贵。佳贝勒有时候懒得走路都抬不动脚,一路拖泥带水地从院门口晃进楼门里,她看在眼中,一颗心怦怦乱跳,就觉得他这模样潇洒极了。若不是还有重任在身、未曾解决,自己非偷偷地跟著他走了不可。

她对自己的品貌不是很有自信,毕竟不是母狐狸,变成了人样也未必千娇百媚。可是退一步想,自己即便给他当个丫头,做做杂活,也是有趣的。

为了早日过上那有趣的生活,她硬把心思又扳回到了眼前来。不把眼前这个问题解决了,她良心不安,是“有趣”不起来的。

一 有女白衣

佳贝勒这一阵子,常往画雪斋里跑。

画雪斋是个雅致的地方,楼下的客厅里尤其是摆放了好些有趣的古物,佳贝勒自认没有金性坚那样的财力,所以暗暗地把金宅当成了博物馆,馆里的东西他买不起,欣赏欣赏也是好的。况且金性坚这人虽然有点恃才傲物的名士劲儿,但对他一直是和蔼可亲,可见——佳贝勒自己忖度著——大概像自己欣赏古董一样,这位金先生也挺欣赏自己。

不过,这几天有些异常。这几天他去画雪斋,那金性坚像病了似的,怏怏地对他爱答不理,他脸上有点挂不住,讪讪地不好意思再去,幸而他如今也是另有心事,不去画雪斋也不会感觉寂寞。

说起他的心事,也是一桩问题。他自己关起门来兜圈子,觉著这心事只能是烂在自己肚子里,对谁都不便说,一旦说了,就有被当成失心疯的可能。光天化日、朗朗乾坤,他出去对朋友说自己新近认识了个妖精,那不是坐等著被人笑话?

可是,他真的认识了一个妖精,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妖精。那一夜他在家中酣睡,蒙眬地就看见房门开了,走进来个白衣美人。这美人坐在烛光中,别别扭扭的像是有话对他讲,可支支吾吾的,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。到了第二天上午,佳贝勒彻底清醒过来,就见窗前桌上的大蜡烛燃得只剩了一半——他家是安装了电灯的,昨夜又不曾停电,谁会好端端地去点蜡烛?

冷汗顺著他的鬓角往下流,他没声张,只把个照相匣子偷偷藏到了枕边,结果等到了午夜时分,在他似睡非睡的时候,房门一开,白衣美人又来了。双手绞著一方手帕,美人羞答答地向他哼唧了几句话,佳贝勒仔细一听,发现这美人还挺讲礼貌,开篇就向自己道歉:“对不住,又耽误你睡觉了。”

佳贝勒二话没说,端起照相匣子就对准了她。镁光灯在黑屋子里“啪嚓”一闪,宛如夜空里打了一道闪电。美人吓得惊呼了一声,一瞬间便凭空消失了。放下照相匣子跳下床,佳贝勒推门向外追了几步,可外头连个鸟大的人影都没有,关了房门开了电灯,他低头再瞧,终于有了一点收获——地上丢著一方白手帕,正是那位美人扔下来的。

弯腰把手帕捡起来看了看,佳贝勒心中依稀有了数。若对方真是个装神弄鬼的活人,那绝对不能逃得这样快,若对方是个存了恶意的妖魔鬼怪,那么直接一口吞了自己便是,也没有必要这样期期艾艾的没话找话。说来说去,只能有一个解释:《聊斋》的故事正在自己家中上演,这个“随风潜入夜”的美人,极有可能是看上自己了。

佳贝勒虽是个前朝遗少,但是颇有一点西洋式的绅士精神,对待异性向来是特别客气,如果异性比较美丽的话,那他就更是客气加客气。除了绅士精神之外,他还有科学的态度,此刻对著手中的这方手帕,他便开动了脑筋,心想这美人若是个鬼的话,那么鬼这东西飘飘渺渺,没有拿著一方手帕乱飘的道理,这美人若不是鬼,那么大概就是只妖。妖这东西,大多都是由动物变化来的,美人既是个女子,那么想必她的本身,也是一只女性的动物,有道是众生平等,自己不能光优待女人,不优待女动物。

思及至此,佳贝勒思索完毕,依然是没怕。

如此又过了一天,到了第三夜,如佳贝勒所料,白衣美人又来了。佳贝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,好像只是一走神的工夫,她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。这回她手里没了手帕,只能是低头绞著衣角,盯著地面说道:“你大概也觉出来,此刻不是做梦吧?”

佳贝勒盯著她,心想我早知道了。

美人做了个深呼吸,极力地平静了表情:“你不要怕,我若是有害你的心,我早动手了,也不用这样曲曲折折地来了一趟又一趟。”

佳贝勒依然盯著她,心想这我也早知道了。

美人犹犹豫豫地抬头迎了他的目光,睫毛忽闪忽闪的:“实不相瞒,我是个妖精,名叫……白衣。”

佳贝勒继续沉默,心中佩服自己神机妙算。

白衣看他总是不言语,便把目光转向了一旁,对著一只大立柜说话:“我也跟踪你一段时间了,看你这人还不错,所以想来请你帮我一个忙。”

佳贝勒微微一笑,心想这小女妖真是没话找话,看上我就直说看上我得了,还非要扯个求人帮忙的幌子。

这时,白衣慢慢地又把目光转向了他:“不知道,你肯不肯呢?”

佳贝勒这回不能不说话了:“你想让我帮什么忙?”

白衣答道:“我想请你去趟金家,为我拿一把钥匙。”

“金家?哪个金家?”

“就是金性坚的家,你常去的。”

佳贝勒一听这话,心中大惊,眼珠子几乎滚出眼眶:“金,金性坚?金性坚招惹你们妖精了?”

此言一出,白衣把脸一扭,登时来了脾气:“你当他是个好人吗?我告诉你,他那人无恶不作,世间的人和妖加在一起,都没有比他更坏的了!”

说完这话,她找了把椅子坐下,含著怒意开始痛斥金性坚,说得这人刨绝户坟踹寡妇门,不但下流,而且无耻。佳贝勒听了一会儿,几乎想笑,笑著笑著,他忽然正了正脸色:“你说什么?金性坚把个女妖精关进家里当老婆?”

“我骗你做什么?若不是为了救那位姐姐,我见了姓金的,躲著走还来不及呢!”

佳贝勒回忆起金性坚近来那半死不活的样子,确实是有些古怪。但让他因此便相信金性坚在家里关了个女妖精,他也还是做不到。走到桌前打开抽屉,他使出他的拿手好戏,自自然然地岔开了话题:“说到这里,我忽然想起,昨夜我冒冒失失地吓了你一跳,真是抱歉。你的手帕也丢在了我这里,作为赔礼,我另送你两条好的吧!”

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扁扁的锦盒,他双手将盒子送到了白衣面前。白衣接了盒子打开一看,发现里面装了六条叠好的丝绸绣花帕子,登时有些脸红:“我不是为了手帕来的,我是——”

佳贝勒一拍脑袋,恍然大悟:“险些忘了,你等等,我马上回来!”

说完这话,他开门就走,不出片刻回了来,手里多了个大托盘。把托盘上的点心茶水摆到桌上,他拉开了一把椅子,对著白衣说道:“请来这儿坐吧,无论你是人是妖,你来了,就是客人,不让我招待招待是不行的。”

白衣没想到佳贝勒这样洒脱热情,不禁脸上现出了难色:“我也不是为了吃喝来的……”

白衣这一趟来,本是目的明确,佳贝勒若是依了她,那自然是好;佳贝勒若是不依她,她还预备了第二套方案,便是略施法术,变个狰狞样子,吓唬著他来帮自己这个忙。

她什么都想到了,就没想到佳贝勒热情好客、胆大包天,也没想到自己如此不争气,糊里糊涂地还真走过去吃上了。

并且是没少吃。

二 他的心

这天夜里,冷风卷著一点小雨,在窗外吱溜溜地吹。佳贝勒坐在房内,低头伺弄著花架子上的一盆兰花。两只手摆弄著花,一颗心却不在花上,在妖精上。偶尔抬头向窗外望一眼,他没拉窗帘,希望可以看到白衣是如何的翩然而至,然而也不抱太大的希望,因为白衣总是来无影去无踪,他直到了现在,也还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变的。

佳贝勒总觉得白衣不大像个妖精,若论那身妖气,似乎还不如八大胡同里的姑娘们足。她越是娇憨,他越喜欢逗她,逗得她认了真,要面红耳赤地往外跑,或者是噘了嘴闹小脾气。然而两人也有正经的时候,譬如昨夜,白衣问他:“你到底是肯不肯帮我呢?”

佳贝勒摇了头:“不帮。”

白衣盯著他的脸看,看他一脸正色,目光就黯淡了下来:“我实在是挑不出其他更合适的人,认识的人里面,就只有你是可以随便去金宅的。我若不是个妖精,我也不求你。那个姓金的恶霸,有许多对付我们的法子,他放钥匙的那个地方贴了一道纸符,我不敢碰……可是我若就此真不管,那个姐姐就真没有活路了。五十年前,她救过我一命,所以现在我不能……”

她吞吞吐吐地说话,说的话都是有头无尾,最后垂头坐在了椅子上,她抬头问佳贝勒:“为什么不帮我呢?是嫌我是个妖精,不配受你的帮助?还是不想为了我去冒险做贼?还是,你根本就不信我的话?”

佳贝勒答道:“你夜夜过来找我,无非是要用我这个人。我若是答应了你,也帮了你,你大功告成,我再想见你,就难了。”

白衣怔怔地看著他,像是不能理解:“你想……见我?”

当时她的那个惊讶模样,佳贝勒现在还清楚地记得。她一惊讶,他也惊讶了——自己夜夜熬著不睡等她,难道只是为了找个伴儿一起喝茶吃夜宵不成?

两人对著呆看了片刻,末了都有些脸红。白衣低声说道:“我还来的,其实我不但夜里能来,白天也一样,我不怕太阳。我也不让你白帮,到时候,我给你当个使唤丫头吧!”

佳贝勒忍不住笑了:“当多久呢?”

“你说了算。”

“先定下三十年吧!”

白衣扇动两弯睫毛,瞳孔幽黑,目光在佳贝勒脸上一掠而过:“不,等你结了婚,我就走了。”

佳贝勒一拍巴掌:“好极了!反正我是个不婚主义者!”

白衣疑惑地看了他:“什么昏不昏的?我不懂你这些怪话。”

佳贝勒笑道:“不懂没关系,你出去想法子问问,问明白了,再来见我!”

白衣昨夜就这么疑疑惑惑地走了,而此刻的佳贝勒摆弄著那一盆兰花,饶有兴味地等著白衣来见自己。根据经验,白衣这人你等是等不来的,可你若一走神,她便会忽然地从天而降了。

夜深了,一只手轻轻一拍佳贝勒的肩膀,他回了头,正和白衣打了照面。白衣正站在电灯下,灯光把她照得清清楚楚。一头黑发松松地编了两条辫子,她的面颊没有多少血色,一双大眼睛则是深深地黑。收回手垂下眼帘,她抿著嘴一偏脸,轻声说道:“那个昏不昏的,我打听明白了。”

佳贝勒背著双手,高了她一个半头:“这回傻眼了吧?给你三十年,你不干,现在好了,变成一辈子了。”

她轻巧地一转身,背对著佳贝勒。佳贝勒绕过去看她的脸,结果发现她正在无声地偷笑。察觉到了佳贝勒的目光,她又一转身,走到桌前坐了下来。

佳贝勒没有继续追逐,站在原地注视著她的背影,他半晌没有动。最后还是白衣先回了头:“怎么不说话了?是不是嫌我是个妖精,怕我真赖在你家里不走?”

佳贝勒摇了摇头:“喜欢我的姑娘,有一些,但是像你这么喜欢我的,真没有。”

“呸!不要脸,谁说我喜欢你了?”

“你的眼睛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

说完这句话,她转向桌面,伸手整理桌上的点心盘子和小茶杯,心里有句话,想要反问佳贝勒:“我这么喜欢你,那你呢?”

但她终究没敢问。

如果她不是个妖精,她是个平常人家的大姑娘,她就敢了。

胳膊肘架在桌面上,她单手托著腮,手指拨弄著辫梢,沉默了片刻之后,她轻声说道:“我们连条件都谈好了,你一定是肯帮我了吧?”

佳贝勒本来一点也不想帮她——他是个人类,凭什么要去站到妖精一队里?可是面对著白衣,他只觉得这拒绝的话是万万说不出口,若是说了,就是欺负她了。

“帮!”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,“你一讲情义,我就得去做贼!”他伸手一指白衣的鼻尖,“坏小妖精!你说,你到底是个什么变的?”

白衣低头答道:“迟早告诉你,你急什么。”

佳贝勒看著她的侧影,心里还是有些恍惚,觉得这一切像梦。他生下来就是过了时的皇亲国戚,曾经历过泼天的富贵,也曾穷到衣食无著的境地。他年纪不大,然而已经见多识广,什么冷暖炎凉,都感受过了。一团和气地行走人间,他不得罪谁,也不指望谁。

他很久没有动过感情了。

三 大盗

佳贝勒决定夜探画雪斋。

并不是他武功高强,有夜探的本领,而是金性坚这人素来是中午起床,有点昼伏夜出的意思,想要堂堂正正地登门拜访,就非得夜探不可。前几回来,金性坚没给他好脸色,他素来豁达,倒是没记仇;后来听闻这位金君“恶贯满盈”,且在家中囚禁了个妖精姐姐当老婆,他就越发好奇,必要前来重新瞻仰这位金先生的尊容了。

金性坚的脸色依旧是不大好,非常的白,但不是“肌肤胜雪”的白,而是白下面隐隐透著一层青,是玉石的白。虽然面有病容,但他依旧一丝不苟地打扮著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西装穿得笔挺利落。佳贝勒怀著鬼胎上下打量他,第一次发现这人不是一般的臭美。

“你不是一直托我找几枚印章吗?”他有备而来,侃侃而谈,“上回弄来的那几枚,你瞧了,说是假的。这几天我又托人四处打听了一场,结果这回连假的都没弄到。”

金性坚在他对面正襟危坐,仿佛是有点心不在焉。亲自倒了一杯热茶,他把茶杯轻轻推到了佳贝勒面前:“劳你费心了,没有也没关系,本来那就是……”

他略一沉吟,声音冷淡,吐出五个字:“可遇不可求。”

佳贝勒问道:“我实在是好奇,您说的那种玉石印章,既没什么来历,也不见得精致美观,找它有什么用?”

金性坚笑了一下:“是我的旧东西,对于旁人来讲,确实是不值什么。”

他笑的时候眼睛不看人,笑容也冷,若是放在平时,佳贝勒一定识趣地告辞了,但是今天,佳贝勒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:“怎么了?我看你这脸色很不好,是不是病了?”

金性坚答道:“多谢关怀,我很好。”

佳贝勒又四处地看:“你这家里怎么空落起来了?人呢?”

金性坚慢条斯理地回答:“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主人,也没什么事情,雇了那些个仆人,看著反倒眼乱,所以我这几天把他们都打发了。有小皮一个,也就够了。”

佳贝勒点了点头,心想白衣说得不错,这家伙果然是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,所以遣散了周围的耳目。仆人小皮是他从南边带过来的,定然早已和他沆瀣一气了。抬眼一瞟客厅角落里的大座钟,他望著时间,在心里做了个倒计时。

数完最后一个数目字,他屏住呼吸又等待了十秒钟,然后,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上方一声响亮的爆裂!

金性坚猛地回了头,客厅外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,正是小皮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,要往楼上跑。佳贝勒见势也起了身,作势要去追小皮:“怎么了?你这儿楼上还有人?”

话音落下,他肩膀一痛,是金性坚忽然出手,硬把他按回了沙发上:“我去瞧瞧,你坐。”

佳贝勒没想到金性坚力气这么大,登时老实了不敢再动。等到金性坚也快步走出客厅了,他才一跃而起,几大步跑到了客厅角落的博古架前。楼上没大事,只是个坏小子收了佳贝勒五块钱,今晚便按时溜到金宅后街,隔著院墙投出石头,打碎了金宅二楼的一扇玻璃窗。目光火速扫过博古架上的好东西,最后他依著白衣先前的指示,在架子一侧的格子里找到了一只大砚台。伸手抓起板砖似的大砚台,他看见砚台下面牵牵扯扯地粘著一张黄纸,纸上鬼画符似的写著红色笔画。这东西专治妖精,却不治人。佳贝勒从砚台下面摸出了一把薄薄的白铜钥匙,耳听得客厅外又有脚步声音了,他连忙把砚台放回原位。回头再看门口,他和金性坚打了个照面。

心脏猛地跳了起来,他仗著自己是站在阴暗处,也许面目模糊,所以强撑著谈笑风生:“楼上怎么了?”

金性坚看了他一眼,似乎是有些疲倦:“没什么,大概是小孩子淘气,丢石头砸到了楼上的玻璃。”

佳贝勒心惊肉跳地微笑著——生平第一次正式做贼,他其实是心虚得很,真怕金性坚忽然翻脸关门,像对付那个妖精一样,也把自己关起来。

“既然没大事,那我就告辞了。”他硬著头皮笑道:“家里一会儿有朋友来,我早点回去候著。”

金性坚又看了他一眼,这回似乎是更疲倦了,连话都没说,只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流。

佳贝勒趁机溜出金家,且溜且想:“金性坚到底在那妖精身上出了多少力?怎么虚成了这个样子?古人所谓‘色是刮骨钢刀’,诚不我欺。”

随即,他又想起了白衣,这个时候不该想起她,他想,这个时候想起她,像是玷污了她。玷污了她,也等于是玷污了自己。她和别的人或妖都不一样,她那么喜欢自己,可是,自己有什么可值得她喜欢的呢?

佳贝勒这样一想,又暗暗得很自得——他是浪荡子,是穷纨绔,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是个只剩贝勒名号的破落户,但是有什么关系呢?白衣喜欢他,就是喜欢他,谁拦得住?谁奈他何?

佳贝勒想到这里,几乎感到了幸福。

在自家门前跳下了洋车,佳贝勒见太阳刚落不久,觉得时间还早。可是推开自己的房门向内一走,他发现白衣竟然已经等在里面了。

她不是人,所以他也不和她讲人间的规矩与客套。关闭房门拉了窗帘,他从衣兜里掏出了那枚白铜钥匙,在她眼前一晃:“你看是不是——”

话没说完,那枚钥匙已经被白衣夺了过去。把那钥匙反复看了又看,最后白衣抬头问道:“是在我说的那个地方拿的吗?”

“当然。”

白衣把钥匙攥进手心里,放到胸前:“是不是,我也不知道,但我觉著应该没错。”

说到这里,她对著佳贝勒一笑:“你的任务完成了,多谢你。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,我走啦!”

佳贝勒拦在门口,没有动:“你……自己去?”

“可不是我自己去?”

“你有把握?”

白衣犹豫了一下,随即答道:“有!你放心,我不恋战,若是能救,我就报了人家的恩,心里再没有牵挂;若不能救,我也不会傻乎乎地留在那里等著人杀,自然会逃。”

佳贝勒不了解白衣的本领,侧身给她让开了一条路,他心里很不安——先前看金性坚也没觉怎的,自从知道了他的本质,今夜他再去金宅,看那人便是越看越可怕。

“要不然,你别去了。”他说,“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?你没办法,我替你想。”

白衣已经走到了门口,听了这话,却是回头看了他,看的时候眼睛睁得圆圆的,紧接著双目又一弯,笑了。

“你担心我呀?”她笑容天真,声音细嫩,“别担心,我说给你当丫头,就一定给你当丫头,骗不了你!”

说完这话,她也不知怎的那样欢喜,推门就跑,像一片小白蝶一样飘进了夜色中。

四 夜明

白衣出现在了金宅楼后的一扇玻璃窗下。天气不冷,所以玻璃窗里头用机关固定住了,日夜都开著一线通风。那一线狭窄极了,大些的野猫都绝对通不过,但是对于白衣来讲,倒是足够了。牙齿咬住那枚白铜钥匙,她双手撑著窗台,心里慌得厉害。她怕这个地方,尾随了金性坚这么久,她潜入画雪斋调查的次数,一只手便数得过来,因为金性坚有个灵敏的鼻子,能够嗅出妖类的气味。但是怕也没用,自从那年在北上的客轮上发现了那一口伪装良好的玉棺之后,她接下来这几年的命运,就已经是定下来的了。

玉棺里的生灵,她认识,那生灵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虚弱,起码,可以隔著玉棺和她做秘密的交谈。她并不是侠义之士,但也决不能眼看著救命恩人这样受难。

“去吧!”她给自己鼓劲儿,“大不了就逃。逃还不会么?”

这样一想,她按著窗台便向上一跃。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,白色衣裤无声无息地落下,窗前的姑娘就这么消失了。抽著鼻尖嗅了嗅,她露出原形,钻入了窗内。

原来,她是只半大不小的白老鼠。

两只小耳朵竖起来,她叼著钥匙贴了墙根,一路窸窸窣窣地向前疾行。这是午夜之后了,楼内安安静静的,想必金家的人都已经入了眠。凭著她对金宅的了解,她疾行了片刻之后便是向上一跳,倏忽之间,跳成了个赤裸裸的少女模样。无声无息地穿过走廊,她停在了幽暗深处的一扇房门前。抬手从齿间取下钥匙,她回头扫视了一圈,然后赌命似的把心一横,将那钥匙插向了锁孔。

钥匙顺顺利利地插进了锁孔。

冷汗顺著白衣的额头流了下来,她暗暗谢了菩萨佛祖和佳贝勒,然后屏住呼吸,开始转动钥匙。

她没想到转动钥匙的声音竟有这样响亮!

每一丝动作都要带出金属摩擦的噪音,在这寂静黑暗的凌晨时分,清晰得如同一个人的言语。她被这声音吓慌了,越是怕,越不敢转,越不能不转。紧紧地咬了牙关,她圆睁二目往身后看,捏著钥匙柄的右手则是杀人捅刀子一般,又惊又狠地继续转。转了一圈又一圈,锁头“咔哒”一声,打雷一样地开了。

汗水渗了满手,白衣僵硬著身体没有动,总觉得旁边楼梯上那最黑暗的拐角处,正埋伏著一双灼灼的眼睛。

“拼了!”她紧紧地一闭眼睛,然后轻轻拉开房门,一侧身走了进去。

门内,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。

向下走过了好些级楼梯,她的赤脚落了实地。空气中有浓郁的亲切气味,是妖气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两只眼睛飞快地适应了这种黑暗环境。她知道金家有这么一处地下室,但今天是第一次来。匆匆扫视了室内的情景,她从一张玉石条案上扯起了一条白布单子。布单盖著一案子的笔墨纸砚碎石头,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儿。一边用白布单子草草裹了身体,她一边环视四周。这间屋子里没有玉棺,可是屋子角落处还有一扇小铁门。

只可惜,那门也是紧闭著的。

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摸索著握住了门把手,力气很大动作很小地撼了撼。谢天谢地,这门的门轴倒是油滑的,并没有被她撼出声音来。而且,她还觉得这门很有些活动,似乎是并没有上锁。

不上锁,反倒是更让她觉出了危险。门后是个什么世界?是否藏了什么人?她不知道。正因为不知道,所以必须开门,必须要知道。

如果门后正有金性坚的眼睛在等著她,那她怎么办?

想到这里,半空中当真浮现出了金性坚的眉眼——眉毛长长的,眼睛冷冷的,不带感情,没有活气。

慌忙用力摇头驱散了这个幻想,白衣做了个深呼吸,再一次告诉自己:“拼了!”

然后她慢慢地推开了小铁门。

小铁门后头,并没有恐怖的伏兵。顺著门后的台阶走下去,她进了这地下室的地下室。

这一回,她终于又看见了那口玉棺。

这不用再去验证什么了,天下哪里还会有第二口这样的棺材?伸手叩了叩棺身,她压低声音说道:“姐姐,是我,我是小老鼠!”

玉棺之内本来含著一小团忽明忽暗的光芒,她这句话一出,那团光芒忽然大盛,竟然宛如一轮满月!白衣见了,知道棺中的姐姐正有力量,当即伸了手开始去推那棺盖——棺盖和棺材严丝合缝地契合著,非得看准关窍使出巧劲,才能将它移动分毫。

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,拼了命地去推去顶,而棺内先是寂静,慢慢的,棺内传出了似有似无的气流声,像是有风要向外涌动。本是坚不可移的棺盖忽然松动了,然而发出的轧轧之声,又几乎要活活吓死白衣。声音怎么会这么大?这简直是巨响了!双手不由自主地抖颤起来,她的耳朵动了动,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音。

“他来了!”她带了哭腔,拼了命地继续推那棺盖,“姐姐,怎么办?他来了!我,我,我推不动了,我我我我得走了——”

她这样的小兽,耳力最好,她说自己听见了,就是真的听见了。绝望地使出最后一点力气,她战战兢兢地收了手。这地下室只有一条出入的道路,金性坚若是从外面来了,她便决计无法再从里面走。忽然停下来望著玉棺,她发现那移了位的棺盖让棺材有了一道手掌宽的缝隙,而裹著光明的雾气,正从那道缝隙中缓缓地向外逸散。

与此同时,上方的房门开了。她抬头望过去,看到了一个笔直笔直的黑影。

但是她没能看到金性坚那双冷的死的眉眼。因为上方的黑影只向她轻飘飘地一挥手。

这一挥,挥出了一阵烈风,直接把她卷起来砸到了水泥墙壁上。她短促地惨叫了一声,然后在地上摔成了蜷缩著的一团。伸开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乱摸起来,她想要找个缝隙空洞,让自己钻进去逃命。然而这地下室是个水泥盒子,并不给她发挥本能的机会。挣扎著抬头再去看那玉棺,她就见那棺中逸出的雾气越聚越浓,最后竟然渐渐形成了个修长的人影。

空旷的地下室里,响起了金性坚的声音:“夜明。”

雾气中发出了一声模糊而遥远的轻笑,人影则是越来越清晰。头发出来了,额头出来了,鼻梁出来了,眉眼嘴唇都出来了。一个女子从雾气中探出了她精致的头与面孔。长眉入鬓,美目流盼,那女子的眼中有璀璨星光。一个人美到这种程度,就刺眼了,就不善了。

她是金性坚的夜明。

目光流过金性坚的双眼,她转动光洁的颈子,向后去看白衣。沉重的长发随著她那一转而轻扬,见白衣依然活著,她便又面对了前方,对著金性坚说道:“许久不见。”

金性坚缓缓地摇了摇头:“不,我们已经共度了十年光阴。”

夜明微微一笑:“于我来讲,更像是死了十年。”

金性坚凝视著她:“你身体有伤,应该回去继续休养。”

夜明在雾气中一转身,光裸的肩膀若隐若现:“想让我继续死?”

金性坚的嘴角微翘,嘴唇笑了,眼睛却不笑:“你死了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夜明昂了头,一扬眉:“想让我生是你的人,死是你的鬼?”

金性坚不再说话,也不动。轧轧之声忽然又起,玉棺棺盖自动地继续移动,要让玉棺完全地敞开。夜明垂了眼,慢慢地侧过脸向下看了一眼,然后斜了眼睛,去看金性坚:“又要动武吗?”

金性坚一言不发。

夜明问道:“怎么不回答?”

金性坚答道:“我对你,无话可说。”

“无话可说,还是无言以对?”

金性坚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里,对著夜明一歪脑袋,他的眼角似有一点光芒闪烁,仿佛是泪。

夜明抿嘴笑了,明艳不可方物:“怎么?又伤心了?”

金性坚答道:“我只要你活在我这里,或者死在我这里。都可以,没关系。”

夜明这回咯咯笑出了声音:“这么霸道?不怕姐姐我记恨你吗?”

金性坚也一笑:“我不在乎。”

在他这一笑间,夜明身下的棺盖忽地直立起来拍向了她。旁边的白衣见了,吓得惊呼了一声,然而夜明好整以暇地侧过脸,一阵来历不明的寒风瞬间扬起了她的长发,飞在半空中的棺盖随之猛地落下,带著雷霆万钧的力道砸中了下方的玉棺。破碎石屑溅上了白衣的脸,疼得她紧闭双眼向后一躲。泪光蒙眬的再睁开眼,她忽然一愣。

她看见金性坚身后多了个人——是佳贝勒!

五 雷霆

白衣不知道佳贝勒是怎么找过来的,只是急得向上一挺身,连连地挥手想要赶他走。然而佳贝勒将一根食指竖到嘴唇前,遥遥地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她不敢乱动了,眼睁睁地看著佳贝勒抬起另一只手——那只手,攥著一根腕子粗的木棒!

佳贝勒一棒子就敲到了金性坚的后脑勺上!

他可真是没惜力气,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一棒子把金性坚打晕,金性坚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击,当即向前踉跄了一步——一步之外,便是台阶。

金性坚一脚踏空,几乎就是顺著台阶滚了下去。佳贝勒匆匆看了夜明一眼,一边感慨这妖精居然又会发光又会冒烟又会飞,瞧著真是比白衣高明了不少。一眼瞧过了,他蹦跳著跨过了楼梯下的金性坚,直奔了角落里的白衣。借著夜明身上的光芒,他看清了白衣的脸,立时蹲了下来:“你怎么了?”

白衣一摸脸,摸到了冰凉的鲜血。胡乱把鲜血往裹身的白布上一蹭,她抓住了佳贝勒的衣袖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佳贝勒反手攥住了她的胳膊:“回家再说!”

白衣听到了“回家”二字,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力量,挣扎著爬了起来,她靠在佳贝勒身边,心想自己一定要加千倍万倍的小心,一定要活著逃出去,一定要回家!和他认识了这么久,感情好到了这般的地步,他们却还没有互相的表白过,那怎么成?这样的大事,怎么可以不讲个明白?

可在她爬起来的时候,金性坚也站起来了。

金性坚挨了一棒子,然而浑不在意,甚至没向佳贝勒这里多看一眼,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夜明身上。仰起头望著夜明,他说:“别闹,回去!”

夜明低头,居高临下地看他:“我若是不听你的话呢?”

金性坚反问道:“你说呢?”

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白衣和佳贝勒。

夜明一直盯著他的神情举动,见他对著他们纹丝不动地只是看,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。而金性坚忽然又开了口:“就像他们一样!”

夜明听到这里,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声:“小老鼠快跑!”

然而,已经晚了。

巨大的玉棺平地飞起,带著风声砸向了白衣和佳贝勒。藏著光芒的雾气从后方追赶上来包裹了玉棺,可玉棺带著无可挽回的惯性,还是飞向了那两个人。白衣想都不想,一转身挡在了佳贝勒面前,抬起双手撑上了佳贝勒身体两侧的墙壁。一股力量狠狠冲撞了她,撞得她魂飞魄散肝胆俱碎,可她那两条胳膊如同铁铸的一般,笔直坚硬地撑住了她的身体。

也保护住了她身前的佳贝勒。

玉棺轰然落地,砸出了满室的烟尘。佳贝勒抱住了瘫软下来的白衣,见那夜明胸前的雾气之中劈出一道寒光,直奔了金性坚的眉心。然而空中回荡了一声金石之响,金性坚不躲闪,不反击,任凭那道寒光在自己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印。

也就只留下了一道红印。

“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。”他说了话,若无其事,“可笑我还一直在苦苦地寻觅内丹给你,怕你虚弱,怕你死了。”

夜明冷笑著望向别处:“我骗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,你不还是要对我死缠烂打?我骂你一声贱,大概不算委屈了你吧?”

金性坚这回颤抖了一下。

夜明的目光掠过一旁抱著白衣的佳贝勒,直视了金性坚的眼睛:“怎么?石头脑袋的小弟弟,你又要哭给我看了?”

金性坚仰起头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他的脚下隐隐起了震动,气流顺著地面石板的缝隙向上吹拂,淡淡的灰尘随之盘旋游动。

这一回,他真是怒不可遏了。

然而就在他的雷霆之怒发作之前,夜明先他一步动了手!

雾气之中光芒爆发,亮如白昼。夜明几乎是在一瞬间消失了,和她一起消失的,还有佳贝勒与白衣。金性坚什么都顾不得了,跌跌撞撞地一路直冲向外,可是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:“你这里的妖气怎么这么重?妖精大聚会了?”

他茫然地回头一看,看到了莲玄的面孔。

看过了莲玄,他再去看夜明的背影——然而没有背影,夜明在莲玄出现的那一刹那间已经逃之夭夭了,彻底消失了。

“莲玄。”他在凌晨的冷风中喘息良久,血液终于渐渐降了温度,“我很后悔,那一年没有直接杀了你的曾祖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你这人可厌至极,不应存于此世。”

六 如未曾有

佳贝勒觉著自己是被一团光裹挟出来的。

那团光把他和白衣丢在了一条僻静的小街上,没等他反应过来,那团光就已经飞了个无影无踪。

光去了哪里,无所谓,他跪在地上把白衣抱在怀里,只是觉得她会冷,于是撕撕扯扯地脱了自己身上的褂子,要把她包住。她的身体软极了,隔著皮肉,他能摸到她断裂了的骨头。

如果她不是妖精,她是凡人,那她现在就已经死了。

“白衣。”他轻声地呼唤,“我背著你走,很快就到家了。你忍一忍,千万别死啊!”

白衣的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,是她唯一能做出来的反应。大事完成了,要回家了,回了家,关上门,可以做三十年的人。

三十年,很长了,足够了。

趴伏在了佳贝勒的后背上,她觉出了他正在向前疾走。这一刻,她倒觉得身心都比方才好过了些,像是缓过了一口气。然而,这并不是好兆头。

“我是一只白老鼠。”她的头搭在佳贝勒肩上,随著他的步伐摆动。有些话,她此刻非说不可,趁著还能说。

“不好意思告诉你,怕你嫌弃我。谁会喜欢老鼠呢,又不是白狐狸。我也不叫白衣……我没有名字……”

佳贝勒气喘吁吁地笑了:“傻话。”

“早就认识你了。”她不顾佳贝勒的回答,自顾自的继续说,“心里觉得你很好……其实你好不好,我哪里知道?只是觉得你好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她的气息渐渐弱了。佳贝勒鼻子一酸,忽然有了某种预感。把背上的白衣用力向上托了托,他再说话时,就带了酸楚沉闷的鼻音:“忍著点儿,快到家了!你可……你可千万别死。”

“嗯。”她乖乖地点头,“我知道……我忍著呢……”

她说到做到,忍著不死。将周身最后一点力气运向了右手,她心如明镜,自知大限已到。救命之恩是应该回报的,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,理所当然,她不后悔。

只是……没有三十年,有一年也好;没有一年,有一个月、一个礼拜也好。

或者,再有一天也好,再有一个清晨也好。

可惜啊,一个清晨也没有了。

她不肯对不起夜明,也不肯对不起佳贝勒。分别之前,她要送给他一样小礼物,他要也得要,不要也得要。右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头顶,她使出了最后一点法力,叹出了最后一口气。

她使了一招迷魂术,让佳贝勒颓然倒地。等他昏迷之后再醒来时,他会忘记这个月内的所有事情,包括她。

她怕他真的是个好人,真的爱自己,自己死了,他会痛苦,所以,要先下手为强。

天明之后,巡警发现了昏睡在街边的佳贝勒。

巡警以为自己这是遇到了醉汉,硬把佳贝勒推了醒。佳贝勒莫名其妙地回了家,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昨夜是和哪个王八蛋一起喝的酒,自己醉得人事不知,居然就被那个王八蛋扔在了路边。不过他本就是个醉生梦死的人,想不起就想不起,没什么关系。

懒洋洋地睡了一天一夜,佳贝勒无所事事,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是有日子没去画雪斋了,便一路晃荡出门,溜溜达达地前去了金宅,想和金性坚闲聊一番。

可惜得很,金宅的仆人小皮告诉他,金先生病了,不能见客。

佳贝勒碰了一鼻子灰,只好又回了家。刚一进门,家里的仆人送来了个信封,说是他前些天拿了底片到照相馆去,照片早洗好了,伙计不见他去取,便亲自送了过来。

佳贝勒打开信封抽出照片,发现这照片拍得不怎么样,有些模糊,但照片上的姑娘白衣黑发,模样倒是挺好看,只是一脸惊讶之色,像是被人吓了一跳。

“这是谁?”佳贝勒很疑惑,“我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女朋友,还给她拍了一张照片?”

然后他失笑:“这姑娘打扮得也太不摩登了,哪里来的一个乡下丫头?”

在佳贝勒研究照片之时,画雪斋大门紧闭,仆人小皮战战兢兢地一边扫院子,一边不住地回头往楼内看。

他的主人,金性坚,此刻正木雕泥塑一般地站在窗前向外看。两天了,他也不吃,也不喝,也不说。

他平时也是沉默寡言,但在这两天里,他不只是沉默,他还魂不守舍。小皮自认为是比较了解他的,甚至也隐约知道他这人有些奇异古怪的地方。但饶是如此,小皮此刻也看不透他了。

扫好了院子,小皮扶著笤帚,大著胆子走到窗下,抬头说道:“先生,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?”

金性坚缓缓地一摇头。

“那您是被那晚儿来的那个光头气著了?都是我不好,我睡觉太死,那人什么时候来的,我一点都没听见,要不是您和他在院门口大吵起来,我还醒不过来呢……”

金性坚一摆手,止住了他没话找话的道歉。

小皮察言观色:“那……我请隔壁的叶先生过来,陪您说说话?”

金性坚又一摇头。

小皮快要哭了:“您到底是怎么了呢?”

金性坚看了他一眼,随即转身向内走去,留给了他一句冷冰冰的答复:“没什么,我在闹顽疾。”

“呀,什么顽疾啊?”

“我贱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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