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音垂泪 五、算谢客烟中,湘妃江上,未是断肠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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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方多病在客栈后院中眉飞色舞,小人得志的时候,李莲花就坐在武林客栈外边大堂之中吃饭,悠哉游哉点了一壶小酒,两碟豆干,和一碗面条。这顿饭总计八个铜钱,他满意极了。

酒喝了一半,豆干吃了一碟,他本来正在看别桌客人究竟在吃些什么,突然看到了一件紫袍,然后他就看到了穿紫袍的人,然后他就呛了一口酒,急急忙忙喝完了面碗里的面汤,从怀里摸出块方帕来仔仔细细擦干净嘴巴,放下八个铜钱,站了起来。

那紫袍客人也站了起来,他头戴斗笠,黑纱蒙面,手中有剑。

李莲花指了指上面,两人一起走了出去。

小青峰上。

颠客崖。

两条人影静静站在颠客崖边,一人身材高大挺拔,威仪自来,另一人身材略矮,有些削瘦。身材高大的人一身紫袍,面纱斗笠已放在一边,正是肖紫衿,身材略矮的人灰色布衣,正是李莲花。

两人之间已默然很久了,久得李莲花终于忍耐不住,叹了口气,「你吃饭没有?」肖紫衿显是一怔,「吃了。」李莲花歉然道:「我本也没钱请你吃饭。」肖紫衿又是一怔,僵硬半晌,缓缓的道:「十年不见,你变了很多。」李莲花道:「是么?毕竟十年了……你也变了很多,当年脾气,收敛了不少。」肖紫衿道:「我为了婉娩,她喜欢什么样的人,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。」李莲花微微一笑,「只要你们觉得都好,那就是好了。」肖紫衿不答,目不转睛的看著他,李莲花在自己身上东张西望,啊了一声,惭愧道:「我不知道袖口破了……」肖紫衿背脊微微一挺,「你……既然已死,为什么还要回来……」李莲花正在手忙脚乱的拢住开裂的袖口,闻言一怔,迷惑的道:「回来?」肖紫衿低声道:「你难道还不肯放过她么?她已被你害了十年、我们十年青春,抵给李相夷之死,难道还不够么?你……你为何要回来?」李莲花满脸茫然,「啊……是方多病硬拉我来的,其实……」他的语气微微一顿,悠悠叹了口气,「不过想来看看故人,送份礼,回来什么的,从来没有想过……」肖紫衿脸上微现冷笑之色,「李相夷好大名气,至今阴魂不散,角丽谯和笛飞声重现江湖,你不回来怎对得起你那诺大名声?还有那些死心塌地跟随你的人……」李莲花道:「江山代有才人出,我信这十年的英雄少年,比之我们当年更加出色。」肖紫衿冷冷的道:「你信,我却不信。你若回来,婉娩定会变心。」李莲花目光奇异的看著他,半晌道:「紫衿,你不信她……」肖紫衿眉头骤扬,「我是不信她,你不死,我永远不信她。」李莲花啊了一声,肖紫衿骤然喝道:「跳下去吧!我不想亲手杀你。」

颠客崖上山风凛冽,两人的衣襟猎猎飞舞,李莲花伸出脖子对著颠客崖下看了一眼,连忙缩了回来,肖紫衿冷冷的看著他,「你还会怕死?」李莲花叹了口气,「……这崖底既无大树,又无河流,也没有洞穴里的绝代高人,跳下去非死不可,我怕得很。」肖紫衿手中剑微微一抬,「那么,出手吧。」李莲花低声问道:「你真要杀我?」肖紫衿拔剑出鞘,「当啷」一声剑鞘跌在地上,他手中「破城剑」光寒直映到李莲花脸上,「当然!你知我平生行事,说得出、做得到!」李莲花松开那开裂的袖口,负袖转身,衣袍在山风里飘浮。

他默不作声,肖紫衿心头微微一寒。李相夷武功如何,他自是清楚不过,虽然十年不见,当年重伤之后势必功力减退,但见他在眼前,他居然兴起了三分惧意,随即剑刃一抖,「嗡」的一声剑鸣,破城剑直刺李莲花胸口。

野霞小筑。

正房客厅。

乔婉娩临窗而立,肖紫衿陪她吃过了晚餐,说有点事,一个人下了山。窗外明月如勾,星光璀璨,草木山峦都如此熟悉,是何年何月何日开始,她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,不复感觉到无可依靠……

「乔姑娘。」有人在门口敲了敲门,她回过头来,是纪汉佛,「纪大哥。」纪汉佛很少和她说话,此时前来,依稀是有事的模样。「乔姑娘身体可已大好?」纪汉佛不论何时,语气总是淡淡的,即使是从前和相夷说话,他也并不热络。「多谢纪大哥关心,」她温颜微笑,「已经大好了。」纪汉佛点了点头,淡淡的道:「前些日子紫衿在,有些话不好说。乔姑娘当日见到了角丽谯,那妖女的武功,是不是更高了些?」乔婉娩颔首,「她将『冰中蝉』射入我口中,我几乎全无抵抗余地,那面具上暗藏暗器机关的技法、手劲、准头,很像是……」纪汉佛缓缓的道:「很像是彼丘的武功?」乔婉娩低声叹了口气,「不错。」纪汉佛脸色肃穆,沉声道:「不瞒姑娘,『佛彼白石』之中,必有角丽谯的内奸,『百川院』座下一百八十八牢,近日已被鱼龙牛马帮开启三牢,带走囚犯三十。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址,只有我等四人知晓,若非四人之中有人开口,否则绝无可能被人连破三牢。」乔婉娩微微一震,「你怀疑——」纪汉佛淡淡的道:「没有证据,我不敢怀疑是谁,只是请教姑娘是否能从角丽谯身上得到些许线索。」乔婉娩幽幽的道:「彼丘他……当年痴恋角丽谯……角丽谯学会他的武功技法,那也并不稀奇。纪大哥,四顾门早已风流云散,能守住当年魂魄不变的,唯有你们四人,婉娩实在不愿听见你们四人之中有谁叛离初衷。」她微微闭上眼睛,低声道:「自相夷死后,这份家业,我们谁也没有守住……只有『佛彼白石』仍是四顾门的骄傲所在。」

纪汉佛负手而立,冷冷的看著窗外星月,并不看乔婉娩,突道:「你可知『百川院』地下有一条通道?」乔婉娩一怔,摇了摇头。纪汉佛冷冷的道:「如无人相助,谁能、又有谁敢在我院下挖出一条大道?」乔婉娩无语,目中渐渐泫然有泪。纪汉佛沉默半晌,淡淡的道:「如若我等四人真的无人有变,乔姑娘,我势必比你更为欢喜。」言罢转身,大步离开,不再回头。

乔婉娩眼中泪顺腮而下,夜风吹来,满颊冰凉。回首望窗外星月寂寥,她闭上双眼,相夷、相夷,如你仍在,世事绝不可能变为今日这样……如你仍在,定能将四顾门一脉热血延续至今……如你仍在、我……我们……定能像从前一样,心有所向,无惧无畏。

「各位前辈,如今江湖大乱未起,却已处处隐忧,如果『四顾门』能够重振旗鼓,东山再起,往北遏制角丽谯『鱼龙牛马帮』的势力,在南和赤子观抗衡,居中压制笛飞声重现江湖,是苍生之福。」房外突然有人朗声道,「肖大侠婚后,我等一直未走,除了做做食客,用几日白食之外,还是想向各位前辈进言——自李相夷李前辈去后,『四顾门』分崩离析,难得各位到齐,我傅衡阳人微言轻,但如各位愿意听我一言,或者江湖大势自今日之后大大不同。」

房内众人都是一怔,来人声音十分年轻,语言虽然客气,却不脱年轻气盛,抱负满满,却是何人?方多病中气十足,在房中大呼小叫,房中几人都未听到来人的脚步声,可见来人轻功甚佳,并非泛泛之辈。纪汉佛眉头微蹙,「进来。」门外笑声朗朗,一个身材颀长,秀逸潇洒的白衣少年施施然站在门外,面目陌生,众人面面相觑,都是甚感诧异。方多病对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次,「你是谁?」

来人抱拳还礼,「在下傅衡阳,出师无名,乃是无聊之徒,平生别无所长,唯好『狂妄』二字。」方多病心下一乐,「哈哈」一声笑了出来,「好一个狂妄小子,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?」傅衡阳正色道:「『佛彼白石』大名鼎鼎,我岂会不识?不过是各位不识得我而已。」方多病大笑,白江鹑也是哈哈一笑,石水阴恻恻的站在一旁,脸上毫无笑意,只有纪汉佛淡淡的道:「四顾门东山再起,谈何容易?当年盟友,多已……」傅衡阳打断他的话,「我已替各位前辈想好,『四顾门』东山再起,只要各位前辈一句话。」方多病对这位「傅衡阳」大有好感,心中暗笑普天之下,甚少有人敢打断纪汉佛说话,这年轻人果然是狂妄得很啊。纪汉佛也不生气,「哦?什么话?」傅衡阳颈项微抬,微笑道:「不过一个『好』字。」纪汉佛淡淡的道:「愿闻其详。」傅衡阳道:「四顾门要东山再起,一则缺乏门主一人,二则缺乏门徒若干。这『门主』一职在下推荐肖紫衿大侠想必无人反对,而『门徒』……十年前的四顾门有前辈,十年后的四顾门难道前辈们就不能招募新血,收纳十年之后的江湖少年?」他潇洒一挥衣袖,大门「伊呀」一声应袖而开,野霞小筑大门之外,李相夷衣冠冢旁,有灯火点点,「我等一行,都愿为四顾门之重兴出谋献策,流血流汗。」

方多病往外瞄了一眼,突然「哎呀」一声,「我知道你是谁了,敢情你就是和『乳燕神针』关河梦齐名的那个『少年狂』!」傅衡阳也是哈哈一笑,「不敢、不敢,傅衡阳从不屑和关河梦同流合污。」纪汉佛冷眼看这位短短数月之内便在江湖中声名雀起的「少年狂」,重振四顾门之计,确是称得上「狂妄」二字,只是如今『佛彼白石』貌合神离,笛飞声和角丽谯有备而来,江湖中事处处艰难,又岂是如此容易……他尚未想定,突然房内竹帘一撩,一个人影一晃,颤声道:「好!」

白江鹑和石水大出意料之外,纪汉佛更是一怔,方多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,「肖夫人……」

那从房中冲了出来的人是乔婉娩。傅衡阳朗声大笑,「好!各位言出如山,自今日此时开始,我等一行七人,任凭四顾门驱使,为江湖大业而死,绝不言悔。」方多病跟著他拍了下桌子,赞道:「好豪气!四顾门复兴,我也算上一份。」纪汉佛皱起眉头,乔婉娩胸口起伏,一双明眸在房内众人脸上缓缓而视,目中不知何故,竟有凄然之色,顿了一顿,白江鹑先叹了口气,「重振四顾门,这事我胖子也算一份。」石水阴森森的道:「你几时退出了?」白江鹑干笑两声,「掌嘴、掌嘴,我等本就生是门中人,死是门中鬼。」纪汉佛眉头皱得更深,沉默良久,乔婉娩目中突然有泪滑了下来,跌在她绣花鞋前尘土地上,「紫衿他……想必很乐意,担任门主一职……」她低声道,语言之中,已有恳求之意。

你一意求重振本门,不过追求李相夷的影子。纪汉佛心中清楚得很,而肖紫衿本来好大喜功,刚愎自用,虽然这几年来收敛许多,但本性难移,要他担任门主一职,他自是不会不肯。看乔婉娩满面凄凉之色,纪汉佛沉默良久,淡淡的道:「重振之事,必当从长计议。」此言一出,众人都有兴奋之色,跃跃欲试,那便是说,「佛彼白石」首先赞同了此事。傅衡阳大喜,仰首一声长啸,李相夷衣冠冢后亮起千百盏灯火,竟有数十位少年列队其后,领头的六位少年齐声道:「秉承前辈遗志,我等赴汤蹈火,在所不惜!」六人武功都不弱,提气长吟,震得满山回响,纷至迭来。乔婉娩看著眼前众人,却似看到四顾门初起的当年,只是当年……相夷比眼前这位少年,更加年轻俊美,更狂妄自负……她嘴角微露微笑,更现凄凉之意,他们口口声声称「前辈」,相夷如果未死,也不过比他们大了几岁,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前辈啊……

小青峰上。

颠客崖前。

肖紫衿一剑往李莲花胸口刺去,李莲花转身就逃,突然对面山崖,野霞小筑那边轰然一声,有众人运气长吟「秉承前辈遗志,我等赴汤蹈火,在所不惜!」声音洪亮,震得山谷纷纷回鸣。两人都是一愣,肖紫衿那一剑从李莲花颈侧刺了个空。李莲花「扑通」一声在地上跌了个四脚朝天。只见对面山坡上灯火点点,竟排出「重振四顾门」五个大字,肖紫衿和李莲花面面相觑,肖紫衿满面疑惑,李莲花满脸茫然,见他露出怀疑之色,李莲花连连摇手,「不是我说的。」

肖紫衿收剑回鞘,只见对面灯火闪耀,人影攒动,依稀是出了大事,担心起乔婉娩的安危,突然纵身而起,倒入树丛小径,「你若再见婉娩,我必杀你。」李莲花方才是真的吓了一跳,在地上摔了个结实,腰酸背痛一时也爬不起来,看了对面山坡半晌,喃喃的道:「岂有此理……」

然而对面山坡灯火闪闪,不是他眼花或者幻觉,山坡上的人们壮志凌云,确确实实,怀著少年英雄般的热血豪情,要做一翻轰轰烈烈的事业。

未过几日,「四顾门」重现江湖之事已传遍武林,继笛飞声、角丽谯现身之后,江湖余波未息,再度哗然。只听说这一次「四顾门」门主乃是「紫袍宣天」肖紫衿,「佛彼白石」四人仍旧持掌刑堂,门中军师由「少年狂」傅衡阳担当,其下「百机堂」与「百川院」并列,成员乃是各门各派以智计见长的少年俊彦。「四虎银枪」只余三虎,也有二虎回归。此外少林掌门、武当道长、丐帮帮主纷纷前往道贺,「方氏」大公子方多病在四顾门中担任客座一职,至此「四顾门」重振一事尘埃落定,确凿无疑。

「四顾门」重兴一事,江湖上下,人人拍手叫好,唯一有人不大欢喜的莫约就是李莲花了。身为「吉祥纹莲花楼」楼主,号称江湖第一神医,责无旁贷,他被傅衡阳列入四顾门医师一职,专管救死扶伤。一时小青峰上,人人见面皆是点头点头,拱手都道久仰久仰,谈笑有同道,往来俱大侠,热闹一时无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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