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风雨深宵古庙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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睡到半夜,隐隐听得有马蹄之声,渐渐奔近,袁紫衣翻身坐起,胡斐也已听到,低声道:「吕洞宾,有人来啦。」只听马蹄声越奔越近,还夹杂著车轮之声,胡斐心想:「这场大雨自下午落起,中间一直不停,怎地有人冒著大雨,连夜赶路?」只听得车马到了庙外,一齐停歇。袁紫衣道:「他们要进庙来!」从神坛跃下,坐在胡斐身边。果然庙门呀的一声推开了,车马都牵到了前殿廊下。跟著两名车夫手持火把,走到后殿,见到胡袁二人,道:「这儿有人,我们在前殿歇。」当即回了出去。只听得前殿人声嘈杂,约有二十来人。有的劈柴生火,有的洗米煮饭,说的话大都是广东口音。乱了一阵,渐渐安静下来。

忽听一人说道:「不用铺床,吃过饭后,不管雨大雨小,还是乘黑赶路。」胡斐听了这口音,心中一愣,这时后殿点的柴枝尚未熄灭,火光下只见袁紫衣也是微微变色。又听前殿另一人道:「老爷子也太把细啦,这么大雨……」这时雨声直响,把他下面的话声淹没了。先前说话的那人却是中气充沛,语音洪亮,声音隔著院子,在大雨中仍是清清楚楚地传来:「黑夜之中又有大雨,正好赶路。莫要贪得一时安逸,却把全家性命送了,此处离大路不远,别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贼手里。」听到此处,胡斐再无怀疑,心下大喜,暗道:「当真是鬼使神差,撞在我手里。」低声道:「吕洞宾,外边又是一位掌门人到了,这次就让我来抢。」袁紫衣「嗯」了一声,却不说话。胡斐见她并无喜容,心中微感奇怪,于是紧了紧腰带,将单刀插在腰带里,大踏步走向前殿。

只见东厢边七八个人席地而坐,其中一人身材高大,坐在地下,比旁人高出了半个头,身子向外。胡斐一见他的侧影,认得他正是佛山镇的大恶霸凤天南。只见他将那条黄金棍倚在身上,抬眼望天,呆呆出神,不知是在怀念佛山镇那一份偌大的家业,还是在筹划对付敌人、重振雄风的方策?胡斐从神龛后的暗影中出来,前殿诸人全没在意。西边殿上生著好大一堆柴火,火上吊著一口大铁锅,正在煮饭。胡斐走上前去,飞起一腿,呛啷啷一声响亮,将那口铁锅踢得飞入院中,白米撒了一地。

众人一惊,一齐转头。凤天南、凤一鸣父子等认得他的,无不变色。空手的人忙抢著去抄兵刃。

胡斐见了凤天南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膛,想起北帝庙中钟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,气极反笑,说道:「凤老爷,这里是湘妃庙,风雅得行啊。」凤天南杀了钟阿四一家三口,立即毁家出走,一路上昼宿夜行,尽拣偏僻小道行走。他做事也真干净利落,胡斐虽然机灵,毕竟江湖上阅历甚浅,没能查出丝毫痕迹。这日若非遭遇大雨,阴差阳错,决不会在这古庙中相逢。凤天南眼见对头突然出现,不由得心中一寒,暗道:「看来这湘妃庙是凤某归天之处了。」但脸上仍是十分镇定,缓缓站起身来,向儿子招了招手,叫他走近身去,有话吩咐。胡斐横刀堵住庙门,笑道:「凤老爷,也不用嘱咐什么。你杀钟阿四一家,我便杀你凤老爷一家。咱们一刀一个,决不含糊。你凤老爷与众不同,留在最后,免得你放心不下,还怕世上有你家人剩著。」凤天南背脊上一凉,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纪,做事也居然如此辣手,将黄金棍一摆,说道:「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,多说废话干么?你要凤某的性命,拿去便是。」说著抢上一步,呼的一声,一招「搂头盖顶」,便往胡斐脑门击下,左手却向后急挥,示意儿子快走。凤一鸣知道父亲决不是敌人对手,危急之际哪肯自己逃命?大声叫道:「大伙儿齐上!」只盼倚多为胜,说著挺起单刀,纵到了胡斐左侧。随著凤天南出亡的家人亲信、弟子门人,一共有十六七人,其中大半均会武艺,听得凤一鸣呼叫,有八九人手执兵刃,围将上来。

凤天南眉头一皱,心想:「咳!当真是不识好歹。若是人多便能打胜,我佛山镇上人还不够多?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井离乡,逃亡在外?」但事到临头,也已别无他法,只有决一死战。他心中存了拚个同归于尽的念头,出手反而冷静,一棍击出,不等招术用老,金棍斜掠,拉回横扫。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恶极,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,刑罚远不足以抵偿过恶,眼见金棍扫到,单刀往上一抛,伸手便去硬抓棍尾,竟是一出手便是将敌人视若无物,凤天南暗想我一生闯荡江湖,还没给人如此轻视过,不由得怒火直冲胸臆,但佛山镇上一番交手,知对方武功实非己所能敌,手上丝毫不敢大意,急速收棍,退后一步。只听得头顶秃的一响,众人虽然大敌当前,还是忍不住抬头一看,原来胡斐那柄单刀抛掷上去,斩住了屋梁,留在梁上不再掉下。胡斐纵声长笑,突然插入人群之中,双手忽起忽落,将凤天南八九名门人弟子尽数点中了穴道,或手臂斜振,或提足横扫,一一甩在两旁。霎时之间,大殿中心空空荡荡,只剩下凤氏父子与胡斐三人。

凤天南一咬牙,低声喝道:「鸣儿你还不走,真要凤家绝子绝孙么?」凤一鸣兀自迟疑,提著单刀,不知该当上前夹击,还是夺路逃生?胡斐身形一晃,已抢到了凤一鸣背后,凤天南一声大喝,金棍挥出,上前截拦。胡斐头一低,从凤一鸣腋下钻了过去,轻轻一掌,在他肩头一推,凤一鸣站立不稳,身子后仰,便向棍上撞去。凤天南大惊,急收金棍,总算他在这棍上下了数十年苦功,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回,才没将儿子打得脑浆迸裂。胡斐一招得手,心想用这法子斗他,倒也绝妙,不待凤一鸣站稳,右手抓住了他后颈,提起左掌,便往他脑门拍落。凤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庙中击断石龟头颈的掌力,这一掌落在儿子脑门之上,怎能还有命在?急忙金棍递出,猛点胡斐左腰,迫使他回掌自救。

胡斐左掌举在半空,稍一停留,待金棍将到腰间,右手抓著凤一鸣脑袋,猛地往棍头急送。凤天南立即变招,改为「挑袍撩衣」,自下向上抄起,攻敌下盘。胡斐叫道:「好!」左掌在凤一鸣背上一推,用他身子去抵挡棍招。如此数招一过,凤一鸣变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。胡斐不是拿他脑袋去和金棍碰撞,便是用他四肢来格架金棍。凤天南出手稍慢,欲待罢斗,胡斐便举起手掌,作势欲击凤一鸣要害,叫他不得不救,但一救之下,总是处处危机,没一招不是令他险些亲手击毙了儿子。又斗数招,凤天南心力交瘁,突然向后退开三步,将金棍往地下一掷,当的一声巨响,地下青砖碎了数块,惨然不语。

胡斐厉声喝道:「凤天南,你便有爱子之心,人家儿子却又怎地?」凤天南微微一怔,随即强悍之气又盛,大声说道:「凤某横行岭南,做到五虎派掌门,生平杀人无算。我这儿子手下也杀过三四十条人命,今日死在你手里,又算得了什么?你还不动手,罗里罗唆的干么?」胡斐喝道:「那你自己了断便是,不用小爷多费手脚。」凤天南拾起金棍,哈哈一笑,回转棍端,便往自己头顶砸去。

突然间银光闪动,一条极长的软鞭自胡斐背后飞出,卷住金棍,往外一夺。凤天南膂力甚强,硬功了得,这一夺金棍竟没脱手,但回转之势,却也止了。这挥鞭夺棍的正是袁紫衣,她手上用力,向里一拉,凤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动,她却已借势跃了出来。

袁紫衣笑道:「胡大哥,咱们只夺掌门之位,可不能杀伤人命。」胡斐咬牙切齿地道:「袁姑娘你不知道,这人罪恶滔天,非一般掌门人可比。」袁紫衣摇头道:「我抢夺掌门,师父知道了不过一笑。若是伤了人命,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。」胡斐道:「这人是我杀的,跟姑娘毫无干系。」袁紫衣答道:「不对,不对!抢夺掌门之事,因我而起。这人是五虎派掌门,怎能说跟我没有干系?」胡斐急道:「我从广东直追到湖南,便是追赶这恶贼。他是掌门人也好,不是掌门人也好,今日非杀了他不可。」袁紫衣正色道:「胡大哥,我跟你说正经话,你好好听著了。」胡斐点了点头。袁紫衣道:「你不知我师父是谁,是不是?」胡斐道:「我不知道。姑娘这般好身手,尊师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侠,请问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称呼。」袁紫衣道:「我师父的名字,日后你必知道。现下我只跟你说,我离回疆之时,我师父对我说道:『你去中原,不管怎么胡闹,我都不管,但只要杀了一个人,我立时取你的小命。』我师父向来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决没半分含糊。」胡斐道:「难道十恶不赦的坏人,也不许杀么?」袁紫衣说道:「是啊!那时我也这般问我师父。他老人家道:『坏人本来该杀。但世情变幻,一人到底是好是坏,你小小年纪怎能分辨清楚?世上有笑面老虎,也有虎面菩萨。人死不能复生,只要杀错一个人,那便终身遗恨。』」胡斐点头道:「话是不错。但这人亲口自认杀人无算,他在佛山镇上杀害良善,又是我亲眼见到,决计错不了。」袁紫衣道:「我是迫于师命,事出无奈。胡大哥,你瞧在我份上,高抬贵手,就此算了吧!」

胡斐听她言辞恳切,确是真心相求,自与她相识以来,从未听过她以这般语气说话,不由得心中一动,但随即想起钟阿四夫妇父子死亡枕藉的惨状,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儿剖腹的血迹,想起佛山街头恶犬扑咬钟小二的狠态,一股热血涌上心头,大声道:「袁姑娘,这儿的事你只当没碰上,请你先行一步,咱们到长沙再见。」

袁紫衣脸色一沉,愠道:「我生平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,你却定是不依。这人与你又无深仇大怨,你也不过是为了旁人之事,路见不平而已。他毁家逃亡,昼宿夜行,也算是怕得你厉害了。胡大哥,为人不可赶尽杀绝,须留三分余地。」胡斐朗声说道:「袁姑娘,这人我是非杀不可。我先跟你赔个不是,日后尊师若是怪责,我甘愿独自领罪。」说著一揖到地。只听得刷的一响,袁紫衣银鞭挥起,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单刀,一扯落下,轻轻一送,卷到了他面前,说道:「接著!」胡斐伸手抓住刀柄,只听她道:「胡大哥,你先打败我,再杀他全家,那时师父便怪我不得。」胡斐怒道:「你一意从中阻拦,定有别情。尊师是堂堂大侠,前辈高人,难道就不讲情理?」袁紫衣轻叹一声,柔声道:「胡大哥,你当真不给我一点儿面子么?」火光映照之下,娇脸如花,低语央求,胡斐不由得心肠一软,但越是见她如此恳切相求,越是想到其中必有诈谋,心道:「胡斐啊胡斐,你若惑于美色,不顾大义,枉为英雄好汉。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杰,岂能有你这等不肖子孙?」眼见若不动武,已难以诛奸杀恶,叫道:「如此便得罪了。」单刀一起,一招「大三拍」,刀光闪闪,已将袁紫衣上盘罩住,左手扬处,一锭纹银往凤天南心口打去。

袁紫衣见他痴痴望著自己,似乎已答应自己要求,心中正自喜欢,哪知道他竟会突然出手,两人相距不远,这一招「大三拍」来得猛恶,银丝鞭又长又软,本已不易抵挡,而他左手又发暗器,但听风声劲急,显是这暗器出手极是沉重,只怕凤天南未必挡得住。袁紫衣心念一闪:「他不会伤我!」长鞭甩出,急追上去,当的一声,将那锭纹银打落,对胡斐的刀招竟是不封不架。原来胡斐知她武功决不在己之下,只要一动上手,便非片时可决,凤天南父子不免逃走,是以突然发难,但身边暗器只有钱镖,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,于是将一锭五两重的纹银发了出去,这一下手劲既重,去势又怪,眼见定可成功,岂料袁紫衣竟然冒险不护自身,反而去相救旁人,他刀锋离她头顶不及数寸,凝臂停住,喝道:「这为什么?」袁紫衣道:「迫不得已!」身形蓦地向后纵开丈余,银鞭回甩,叫道:「看招吧!」胡斐举刀一挡,待要俟机再向凤天南袭击,但袁紫衣的银丝软鞭一展开,招招杀著,竟是不容他有丝毫缓手之机,只得全神贯注,见招拆招。大殿上只见软鞭化成一个银光大圈,单刀舞成一个银光小圈,两个银圈盘旋冲击,腾挪闪跃,偶然发出几下刀鞭撞击之声。

斗到分际,袁紫衣软鞭横甩,将神坛上点著的蜡烛击落地下,胡斐心念一动:「她要打灭烛火,好让那姓凤的逃走。」可是虽知她的用意,一时却无应付之策,只有展开祖传胡家刀法中精妙之招,著著进攻。袁紫衣叫道:「好刀法!」鞭身横过,架开了一刀,鞭头已卷住了西殿地下点燃著的一根柴火,向他掷去。煮饭的铁锅虽被胡斐踢翻,烧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却兀自未熄。胡斐见她长鞭卷起柴火掷来,不敢用力去砸,只怕火星溅开,伤了头脸,于是跃开闪避,这一闪一避,便不能再向前进击。袁紫衣缓出手来,将火堆中燃著的柴火随卷随掷,一根甫出,二根继至,一时之间,黑暗中闪过一道道火光。胡斐见柴火不断掷来,又多又快,只得展开轻功,在殿中四下游走。眼见凤天南的家人、子弟、车夫仆从一个个溜向后殿,点中了穴道的也给人抱走,凤天南父子却目露凶光,站在一旁。他生怕凤天南乘机夺路脱逃,刀光霍霍,身子竟是不离庙门。斗了一会,空中飞舞的柴火渐少,掉在地下的也渐次熄灭。袁紫衣笑道:「胡大哥,今日难得有兴,咱们便分个强弱如何?」说著软鞭挥动,甫点胡斐前胸,随即转而打向右胁。胡斐举刀架开了前一招,第二招来得怪异,急忙在地下一个打滚,这才避开。袁紫衣笑道:「不用忙,我不会伤你。」这句话触动了胡斐的傲气,心想:「难道我便真的输于你了?」催动刀法,步步进逼。此时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柴火,兀自燃烧,只听袁紫衣道:「我这路鞭法招数奇将,你可要小心了!」突然风雷之声大作,轰轰隆隆,不知她软鞭之中,如何竟能发出如此怪声。胡斐叫了声:「好!」先自守紧门户,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,再谋进击,忽听得必卜一声,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开来,火花四溅,霎时之间,火花隐灭,殿中黑漆一团。这时雨下得更加大了,打在屋瓦之上,刷刷作声,袁紫衣的鞭声夹在其间,更是隆隆震耳。胡斐虽然大胆,当此情景,心中也不禁栗栗自危,猛地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转:「那日在佛山北帝庙中,凤天南要举刀自杀,有一女子用指环打落他的单刀。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,定是这位袁姑娘了。」想到此处,胸口更是一凉:「她与我结伴同行,原来是意欲不利于我。」不知怎地,心中感到的不是惊惧,而是一阵失望和凄凉,意念稍分,手上竟也略懈,刀头给软鞭一卷,险些脱手,急忙运力往里回夺。

袁紫衣究是女子,招数虽精,膂力却远不及胡斐,给他一夺之下,手臂发麻,当即手腕外抖,软鞭松开了刀头,鞭梢兜转,顺势便点他膝弯的「阴谷穴」。胡斐闪身避过,还了一刀。这时古庙中黑漆一团,两人只凭对方兵刃风声招架。胡斐更是全神戒备,心想:「单是这位袁姑娘,我已难胜,何况还有凤天南父子相助。」此时他料定袁紫衣与凤天南乃是一党。今日显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。

两人又拆数招,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险。胡斐刷的一刀,翻腕急砍,袁紫衣身子急仰,只觉冷森森的刀锋掠面而过,相距不过数寸,不禁吓了一跳,察觉他下手已毫不容情,说道:「胡大哥,你真生气了么?」软鞭轻抖,向后跃开。胡斐不答,凝神倾听凤天南父子的所在,防他们暗中忽施袭击。袁紫衣笑道:「你不睬我,好大的架子!」突然软鞭甩出,勾他足踝。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,胡斐猝不及防,跃起已自不及,忙伸刀在地下一拄,欲待挡开她的软鞭,不料那软鞭一卷之后随即向旁急带,卸开了胡斐手上的抓力,轻轻巧巧便将单刀夺了过去。

这一下夺刀,招数狡猾,劲力巧妙,胡斐暗叫不好,兵刃脱手,今日莫要丧生在这古庙之中,当下不守反攻,纵身前扑,直欺进身,伸掌抓她喉头。这一招「鹰爪钩手」招数极是狠辣,他虽依拳谱所示练熟,但生平从未用过。袁紫衣只觉得一股热气凑近,敌人手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头,此时软鞭已在外缘,若要回转挡架,哪里还来得及?只得将手一松,身子后仰,呛啷啷一响,刀鞭同时摔在地下。胡斐一抓得手,第二招「进步连环」,跟著迫击。袁紫衣反手一指,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缘,黑暗之中瞧不清对方穴道,这一指戳在肌肉坚厚之处,手指一拗,「啊哟」一声呼痛。胡斐暗叫:「惭愧!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,否则这一指已被点中要穴。」两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击,均是守御多,进攻少,一面打,一面便俟机去抢地下兵刃。袁紫衣但觉对方越打越狠,全不是比武较量的模样,心下也是越来越惊,暗想:「他怎地忽然如此凶狠?」她自出回疆以来,会过不少好手,却以今晚这一役最称恶斗,突然间身法一变,四下游走,再不让胡斐近身。胡斐见对方既不紧逼,当下也不追击,只守住了门户,侧耳静听,要查知凤天南父子躲在何处,立即发掌先将两人击毙。但袁紫衣奔跑迅速,衣襟带风,掌力发出来也是呼呼有声,竟听不出凤天南父子的呼吸之声。

胡斐心生一计:「她既四下游走,我便来个依样葫芦。」当下从东至西,自南趋北,依著「大四象方位」,斜行直冲,随手胡乱发掌,只要凤天南父子撞上了,不死也得重伤,便算不撞上,只要一架一闪,立时便可发觉他父子藏身之所。两人本来近身互搏,此时突然各自盲打瞎撞,似乎互不相关,但只要有谁跃近兵刃跌落之处,另一人立即冲上阻挡,数招一过,又各避开。胡斐在殿上转了一圈,没发觉凤天南父子的踪迹,心想:「莫非他已溜到了后殿?不对不对!眼下彼强我弱,以他众人之力,一拥而上,足可制我死命。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,诱我入彀。大丈夫见机而作,今日先行脱身,再图后计。」于是慢慢走向殿门,要待跃出。忽听得呼喇一响,一股极猛烈的劲风扑面而来,黑暗中隐约瞧来,正是一个魁梧的人形扑到。胡斐大喜,叫道:「来得好!」双掌齐出,砰的一声,正击在那人胸前。这两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,凤天南当场便得筋折骨断,立时毙命。但手掌甫与那人相触,已知上当,只觉著手处又硬又冷,掌力既发,便收不回来,四下里泥屑纷飞,瑟瑟乱响,原来扑过来的竟是庙中的神像。只听得又是砰嘭一声巨响,那神像直跌出去,撞在墙上,登时碎成数截。袁紫衣笑道:「好重的掌力!」这声音发自山门之外,跟著呛啷啷一响,却是软鞭与单刀都已被她抢在手中。

胡斐寻思:「兵刃已被她夺去,该当上前续战,还是先求脱身?」对方虽是个妙龄少女,但武功之强,实在丝毫轻忽不得,各持兵刃相斗,一时难分上下,眼下她有软鞭在手,自己只余空手,那就非她之敌,何况她尚有帮手,这念头甫在心中一转,忽听得马蹄声响,袁紫衣叫道:「喂,南霸天,你怎么就走了?可太不够朋友了!」雨声中马蹄声又响,听得她上马追去。胡斐暗叫:「罢了,罢了!」这一下可说是一败涂地。虽想凤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,若要出气,定可追上杀死一批,但罪魁已去,却去寻这些人的晦气,不是英雄所为。他从怀中取出火折,点燃了适才熄灭的柴火,环顾殿中,只见那湘妃神像头断臂折,碎成数块,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满了一地。庙外大雨兀自未止。他瞧著这番恶斗的遗迹,想起适才的凶险,不由得暗自心惊,看了一会,坐在神坛前的木拜垫上,望著一团火光,呆呆出神。

心想:「袁姑娘与凤天南必有瓜葛,那是确定无疑的了。这南霸天既有如此强援,再加上佛山镇上人多势众,制我足足有余,却何以要毁家出走?他们今日在这古庙中设伏,我已然中计,若是齐上围攻,我大有性命之忧,何以既占上风,反而退走?瞧那凤天南的神情,两次自戕,半点不假,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,他事先是不知的了。」

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渊博,智计百出,每次与她较量,总是给她抢了先著。适才黑暗中激斗,唯恐惨败,将她视作大敌,此时回想,嘴角边忽露微笑,胸中柔情暗生。不自禁想到:「我跟她狠斗之时,出手当真是毫不留情?」这一问连自己也难以回答,似乎确已出了全力,但似乎又未真下杀手。「当她扑近劈掌之时,我那『穿心锥』的厉害杀著为何不用?我一招『上马刀』砍出,她低头避过,我为什么不跟著使『霸王卸甲』?胡斐啊胡斐,你是怕伤著她啊。」突然间心中一动:「她那一鞭刚要打到我肩头,忽地收了回去,那是有意相让呢,还是不过凑巧?还有,那一脚踢中了我左腿,何以立时收力?」回忆适才的招数,细细析解,心中登时感到一丝丝的甜意:「她决不想伤我性命!她决不想伤我性命。难道……难道……」想到这里,不敢再往下想,只觉得腹中饥饿,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铁锅,锅中还剩著一些白米,于是将倒泻在地的白米抓起几把,在大雨中冲去泥污,放入锅中,生火煮了起来。过不多时,锅中渐渐透出饭香,他叹了一口长气,心想:「若是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,那是何等风光?偏生凤天南这恶贼闯进庙来。」转念一想:「与凤天南狭路相逢,原是佳事。我胡思乱想,可莫误入了歧途。」

心中暗自警惕,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,总是在脑海中盘旋来去,米饭渐焦,竟自不觉。

就在此时,庙门外脚步声响,啊的一声,庙门轻轻推开。胡斐又惊又喜,跃起身来,心道:「她回来了!」火光下却见进来两人,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老者,脸色枯黄,形容瘦削,正是在衡阳枫叶庄见过的刘鹤真,另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。那刘鹤真一只手用青布缠著,挂在颈中,显是受了伤。那少妇走路一跷一拐,腿上受伤也自不轻。两人全身尽湿,模样甚是狼狈。胡斐正待开口招呼,刘鹤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,向那少妇道:「你到里边瞧瞧!」那少妇道:「是!」从腰间拔出单刀,走向后殿。刘鹤真靠在神坛上喘息几下,突然坐倒,脸上神色是在倾听庙外声息。

胡斐见他并未认出自己,心想:「那日枫叶庄比武,人人都认得他和袁姑娘。我杂在人群之中,这样一个乡下小子,他自是不会认得了。」揭开锅盖,焦气扑鼻,却有半锅饭煮得焦了。胡斐微微一笑,伸手抓了个饭团,塞在口中大嚼,料想刘鹤真见了自己这副吃饭的粗鲁模样,更是不在意下。过了片刻,那少妇从后殿出来,手中执著一根点燃的柴火,向刘鹤真道:「没什么。」刘鹤真吁了口气,显是戒备之心稍懈,闭目倚著神坛养神,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条小溪流,水中混著鲜血。那少妇也是筋疲力尽,与他偎倚在一起,动也不动。瞧两人神情,似是一对夫妇,只是老夫少妻,年纪不称。胡斐心想:「凭著刘鹤真的功夫,武林中该当已少敌手,怎会败得如此狼狈?可见江湖间天上有天,人上有人,实是大意不得。」便在此时,隐隐听得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。刘鹤真霍地站起,伸手到腰间一拉,取出一件兵刃,却是一条链子短枪,说道:「仲萍,你快走!我留在这儿跟他们拚了。」又从怀里取出一包尺来长之物,交在她的手里,低声道:「你送去给他。」那少妇眼圈儿一红,说道:「不,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。」刘鹤真怒道:「咱们千辛万苦,负伤力战,为的是何来?此事若不办到,我死不瞑目,你快从后门逃走,我缠住敌人。」那少妇兀自恋恋不肯便行,哭道:「老爷子,你我夫妻一场,我没好好服侍你,便这么……这么……」刘鹤真顿足道:「你给我办妥这件大事,比什么服侍都强。」左手急挥,道:「快走,快走!」胡斐见他夫妻情重,难分难舍,心中不忍,暗想:「这刘鹤真为人正派,不知是什么人跟他为难,既叫我撞见了,可不能不理。」便在此时,马蹄声已在庙门外停住,听声音共是三匹坐骑,两匹停在门前,一匹却绕到了庙后。

刘鹤真脸现怒色,道:「给人家堵住了后门,走不了啦。」那少妇四下一望,扶著丈夫手臂,爬上神坛,躲入了神龛之中,向胡斐做个手势,满脸求恳之色,叫他千万不可泄漏。神龛前的黄幔垂下了不久,庙门中便走进两个人来。胡斐仍是坐在地下,抓著饭团慢慢咀嚼,斜目向那两人瞧去,饶是江湖上的怪人见过不少,此刻也不禁一惊,但见这两人双目向下斜垂,眼成三角,一大一小,鼻子大而且扁,鼻孔朝天,相貌实是奇丑。两人向胡斐瞧了瞧,并不理会,一左一右,走到了后殿,过不多时重又出来,院子中轻轻一响,一人从屋顶跃下。原来当两人前后搜查之际,堵住后门那人已跃到了屋顶监视。胡斐心道:「这人的轻功好生了得!」但见人影一晃,那人也走进殿来。瞧他形貌,与先前两人无大差别,一望而知三人是同胞兄弟。三人除下身上披著的油布雨衣,胡斐又是一惊,原来三人披麻带孝,穿的是毛边粗布孝衣,草绳束腰,麻布围颈,便似刚死了父母一般。大殿上全凭一根柴火照明,雨声淅沥,凉风飕飕,吹得火光忽明忽暗,将三个人影映照在墙壁之上,倏大倏小,宛似鬼魅。只听最后进来那人道:「大哥,男女两个都受了伤,又没坐骑,照理不会走远,左近又无人家,却躲去了哪里?」年纪最大的人道:「多半躲在什么山洞草丛之中。咱们休嫌烦劳,便到外面搜去。他们虽然伤了手足,但伤势不重,那老头手下著实厉害,大家须得小心。」另一人转身正要走出,突然停步,问胡斐道:「喂,小子,你有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堂客?」胡斐口中嚼饭,惘然摇了摇头。

那大哥四下瞧了瞧,见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满了箱笼衣物,一具神像又在墙脚下碎成数块,心中起疑,仔细察看地下的带水足印。刘鹤真夫妇冒雨进庙,足底下自然拖泥带水。胡斐眼光微斜,已见到神坛上的足迹,忙道:「刚才有好几个人在这里打架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。有的逃,有的追,都骑马走了。」

那三弟走到廊下,果见有许多马蹄和车轮的泥印,兀自未干,相信胡斐之言不假,回进来问道:「他们朝哪一边去的?」胡斐道:「好像是往北去的。小的躲在桌子底下,也不敢多瞧……」那三弟点点头,道:「是了!」取出一小锭银子,约莫有四五钱重,抛在胡斐身前,道:「给你吧!」胡斐连称:「多谢。」拾起银子不住抚摸,脸上显得喜不自胜,心中却想:「这三人恶鬼一般,武功不弱,若是追上了凤天南他们,乱打一气,倒也是一场好戏。」

那二哥道:「老大,老三,走吧!」三人披上雨衣,走出庙门。胡斐依稀听到一人说道:「这中间的诡计定然厉害,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抢在前头……」又一人道:「若是截拦不住,不如赶去报信。」先前那人道:「唉,咱们的说话,他怎肯相信?何况……」这时三人走入大雨之中,以后的说话给雨声掩没,再也听不见了。胡斐心中奇怪:「不知是什么厉害的诡计?又要去给谁报信了?」听得神龛中喀喇几声,那少妇扶著刘鹤真爬下神坛。日前见他在枫叶庄与袁紫衣比武,身手何等矫捷,此时便爬下一张矮矮的神坛,也是颤巍巍的唯恐摔跌,胡斐心想:「怪不得他受伤如此沉重。那三个恶鬼连手进攻,原也难敌。」刘鹤真下了神坛,向胡斐行下礼去,说道:「多谢小哥救命大恩。」胡斐连忙还礼,他不欲透露身分,仍是装作乡农模样,笑道:「那三个家伙强横霸道,凶神恶煞一般,开口便是小子长、小子短的,我才不跟他们说真话呢。」刘鹤真道:「我姓刘,名叫鹤真,她是我老婆。小哥你贵姓啊?」胡斐心想:「你既跟我说真姓名,我也不能瞒你。但我的名字不像乡农,须得稍稍变上一变。」于是说道:「我姓胡,叫做胡阿大。」他想爹妈只生我一人,自称阿大,也非说谎。刘鹤真道:「小哥心地好,将来定是后福无穷……」说到这里,眉头一皱,咬牙忍痛。那少妇急道:「老爷子,你怎么啦?」刘鹤真摇了摇头,倚在神坛上只是喘气。胡斐心想他夫妇二人必有话说,自己在旁不便,于是道:「刘老爷子,我到后边睡去。」说著点了一根柴火,便到后殿。

他望著铺在神坛上的那堆稻草,不禁呆呆出神,没多时之前,袁紫衣还睡在这稻草之上,想不到变故陡起,玉人远去,只剩下荒山凄凄,古庙寂寂,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见一面?过了良久,手中柴火爆了个火花,才将思路打断,猛然想起:「啊哟不好,我那本拳经刀谱已给她盗了去!此刻我尚能与她打成平手。等她瞧了我的拳经刀谱,那时我每一招每一式她均了然于胸,岂非一动手便能制我死命?」满胸柔情,登时化为惧意,将柴火一抛,颓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。一躺下去,刚好压在自己的包袱之上,只觉包袱有异,似乎大了许多,他本来将包袱当作枕头,后来听到凤天南说话之声,出去寻仇,那包袱并未移动,现在却移到了腰下。胡斐大是奇怪,心想:「刘鹤真夫妇与那三兄弟都到后殿来过,难道是他们动了我的包袱。」于是晃火折再点燃柴火,打开包袱一看,不由得呆了。只见除了原来的衣物之外,多了一套外衣,一套衬里衣裤,一双鞋子,一双袜子。这些衣裤鞋袜本是他的,那日被袁紫衣推入泥塘,下河洗澡时除了下来,便都给她取了去。想不到此时衣裤鞋袜尽已洗得干干净净,衣襟上原有的两个破孔也已缝补整齐。他翻开衣服,那本拳经刀谱正在其下,刀谱旁另有一只三寸来长的碧玉凤凰。

这玉凤凰雕刻得极是精致,纹路细密,通体晶莹,触手生温。

胡斐呆了半晌,包上包袱,那只玉凤凰却拿在手中,吹灭柴火,躺在稻草堆里,思潮起伏:「若说她对我好,何以要救凤天南,竭力和我作对?若道对我不好,这玉凤凰,这洗干净、缝补好的衣服鞋袜又为了什么?」

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,哪里还睡得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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