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无端又被东风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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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花冠

所谓的欧阳修「盗甥」之事被当作一桩艳事丑闻,逐渐流传到禁中,成为千百宫眷茶余饭后消磨时光的闲散话题。有次苗昭容也饶有兴味地向今上提起,问他是否会让王昭明去审案,不料今上脸色遽变,敛去笑容,漠然不语,苗昭容遂不敢再问。我留意观察,仍不闻此后进展,想是今上尚在犹豫。

七夕将近,诸位向今上推荐司饰的娘子越发关注冠发妆容事宜。国朝女子皆爱戴花冠,平日发髻倒梳得简单,但约发的冠子则一定要绚丽夺目,尤其是节庆之时,常簇插花钗雪柳黄金缕,满头珠翠争济楚。

一日秋和给苗昭容梳妆毕,恰逢俞婕妤过来。婕妤打量昭容一番,笑道:「姐姐请恕我直言。秋和这发样儿梳得自然是好,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点,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首饰装点。」

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头冠,叹道:「我也在犯愁呢,不知该找些什么珠宝来做冠子。我瞧你这花冠上的珠子虽不错,但若翔鸾阁那位用上官家赐的番商珠子,怕是风头不免要被她抢去。」

俞婕妤道:「可别提了。自从上次官家赐她珠子后,宫里嫔御都托内司的人去外面买,京中豪门贵戚见了,也都争相抢购,结果一月之内珠价就翻了十倍。就我头上这几颗破珠子,竟值八百缗钱呢。」

苗昭容以纨扇掩口,惊讶道:「八百缗?莫不是疯了!」

「如今真是这个价。」俞婕妤撇撇嘴,又道:「若八百缗钱能买到好的也就罢了,可惜虽花了高价,买到的珠子成色始终不如那位的,到了七夕,拿什么跟她比?」

苗昭容低首沉吟,须臾,再对婕妤说:「比珠子只怕比不过她了,不如我们另寻些好的,翡翠、玳瑁、象牙之类,私下让内司访求成色上佳的买了,到时做成冠子戴出去,未必会输她珠冠。」

俞婕妤点头道:「姐姐说得有理。这次多花些钱无所谓,要买就得挑最好的,一定不能输给那位,否则,我们只能又眼睁睁地看著她安插个狐媚子在官家身边。」

苗昭容深以为然,微笑转头问秋和:「秋和,依你之见,什么珠宝做冠子更衬我?翡翠如何?」

秋和却不回答,敛眉低首,一下跪倒在昭容面前,道:「望娘子三思,切勿求购贵价珠宝为饰。」

苗昭容诧异道:「这却为何?你且起来,慢慢说。」

秋和依旧跪著,说:「京城之人,从富豪之家到坊间平民,莫不视宫内取索为一时风尚。但凡听见宫眷求购什么,便追随抢购,以致物价腾涌。张娘子爱吃江西金橘,此事传到民间,金橘之价立即疯涨,听说现在一斤的价钱已足买八斤羊肉。若苗娘子再高价求购珠宝,无论是翡翠、玳瑁还是象牙,国中此物价格必涨,上有违君意,下有碍民生,故万万不可行,望娘子收回成命。」

苗昭容略想想,对俞婕妤笑道:「这孩子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。官家一向要我们节俭,若知我们的首饰花了大价钱,恐怕不会欢喜。」

俞婕妤未有异议,却又蹙眉说:「但七夕那日,张娘子势必会以番商珠子为饰,我们就算找出手头最好的首饰,跟她的相比,也难免逊色。」

秋和应道:「七夕之试,意在选会梳头者,娘子们未必需要用贵价首饰。官家发式,与娘子们不同,不必戴花俏冠子。秋和以为,届时为娘子梳好头即可,至于冠子,实乃装饰之物,选些绫罗绢花,甚至彼时鲜花都是好的,若用无价之宝,倒是喧宾夺主了。」

听得二位娘子连连颔首。俞婕妤亲自伸手把秋和扶起来,含笑道:「好姑娘,多亏你提醒。你说这些话,也不防著我,可见心里是极坦荡的。」

秋和拜谢,却又是大窘,讷讷地不知怎样应对。倒是苗昭容从旁笑说:「咱们都是一家人,谁荐的人做梳头夫人都一样,防你做什么?」

次日,苗昭容让秋和梳了个不加冠子与假发的小盘髻,秋和手执菱花镜站在她身后,让她先后看了,昭容却又不放心,唤我过来,道:「你是个男孩儿,且帮我看看,这发样儿好么?」

她不经意的一声「男孩儿」,让我心里一暖,鼻中竟有些酸楚。

我著意细看她发髻,欠身道:「这发式颇有新意,未见宫中人梳过,官家见了定会说好。」

昭容略显犹疑,再问:「不戴冠子官家看了会喜欢?」

我回答说:「臣以为,董内人言之有理,官家要选的是会梳头者,不是会做精巧花冠者,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,让董内人把发式梳妥帖就行了。」

苗昭容再看看镜中的自己,旋即笑道:「那好,我就听你们这一回。只是不加冠子,这妆容就一定要画得精致方可了。」

我没有附和,但说:「官家爱以导引术梳头,因此手法可以按摩头皮,理通经络,以健体强身。七夕之试,仅看冠发是看不出内人导引术高低的,所以这几日娘子梳头不妨多理经络,好生将养休息,七夕只著淡妆,官家看见娘子的好气色,自然会知道这是董内人导引术的功效。」

七夕那日,今上带宫眷驾幸金明池琼林苑。

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,面北,与金明池相对。大门牙道两侧皆古松怪柏,中隐石榴园、樱桃园之类,各有亭榭。太平兴国元年,皇帝以三万五千兵卒凿金明池,引金水河中水注之。池上有三桥,朱漆阑楯,下排雁柱,中央隆起,若飞虹之状。桥尽处五殿相连,立于池中心。每年花季,这里柳锁虹桥,花萦凤舸,遍开素馨、茉莉、山丹、瑞香、含笑、射香等闽、广、二浙所进南花,又有梅亭牡丹,胜景不可悉数。

今年花朝节,因官家忧于朝中事,八公主又病著,故无心绪驾幸池苑。直到七夕,听说琼林苑从太平兴国寺取来培育的秋季牡丹开花了,才临时决定游幸赏花,且于此地选取新任司饰。

今上携皇后与公主先入金明池中正殿。殿中设朱漆明金龙床,河间云水戏龙屏风,两侧各列数十盆琼林苑移来的各色牡丹,奼紫嫣红,繁花似锦,开得好不热闹。

少顷,诸嫔御车辇到,娘子们皆著盛装,相继入内。相较发式的娘子中最先进来的是俞婕妤,但见她梳了个朝天髻,双髻当额并立,微微后倾,其上加了个大旋心罗绢冠子,罗绢相旋卷合如花瓣,分四五旋,花瓣边缘深红,颜色向内渐渐变浅,中心接近浅白。冠子广及半尺,高及五六寸,虽未用任何珠玉,但仍有盛大艳丽之感。

今上见了颔首微笑:「俞娘子这冠子不错。」

俞婕妤一顾身后内人,喜道:「这是采儿为臣妾做的。」

内人顾采儿上前拜见官家。她姿色平平,并无惊艳之处,但应对沉静,言谈举止颇合时宜。

今上又赞她两句,再赐俞婕妤坐,静待另外两位娘子进来。

苗昭容随即进殿。她采纳了秋和与我的建议,梳了个状如玉兰花苞的发髻,青丝回旋,光泽可鉴,并未加冠子,仅在侧饰以一小朵槐树花叶攒成的花球,妆容也素凈,面白无瑕,不著花钿,双颊只略施胭脂,带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,看上去清淡雅致。

众嫔御见她居然未戴冠子,大为讶异,皆转顾官家,等他表态。

今上端详良久,最后含笑赞道:「这发样儿梳得好,昭容今日气色也佳,看上去倒似回到了十五六做女儿时。」

苗昭容十分欣喜,忙唤了秋和过来,双双拜谢。

于是众人对张美人妆容更为好奇,皆引首举目望向殿外,等她进来。

张美人迁延许久方才入内。待其身影出现在殿中,又是满座皆惊。

她头上约发珠冠广五寸,高盈尺,漆纱为底,罗绡为叶,大叶中迭细叶二三十重,上又耸大叶如楼阁状,每叶上络以金线,缀以雪白的番商珍珠,根据叶子大小依次递增,冠顶上的大如龙眼。

但众人最感惊讶的倒不是这奢华珠冠,而是她身上穿的真红穿花凤织锦褙子。

今日中宫戴缕金云月冠,前后加白玉龙簪,衣红褙子。

嫔御逢节庆宴集,出门之前必会先遣人打听这日皇后服饰是什么颜色,以避免与其同色。而今张美人公然选穿真红褙子,实是僭越无礼之举。

张美人在众人瞩目之下仍不疾不徐,施施然进到殿中,淡扫皇后一眼,再盈盈下拜,毫无惭色。

皇后并无愠容,端然坐著受她一拜,然后微微一笑:「张娘子的冠子真精致,叫什么名儿?」

张美人傲然答道:「叫冠群芳。」语罢,两剪秋水潋滟一转,顾向今上,像是静候他夸赞。

而今上凝视著她,不动声色。须臾,徐徐抬手,以袖掩面,道:「满头白纷纷,更没些忌讳。」

显然全没料到是这结果,张美人一时愣住。众目睽睽,而今上再不顾她,她不由低首,面颊泛红,像身上褙子的颜色褪到了脸上。

「官家恕罪……」她低声说,「容臣妾告退,往偏殿更换冠子。」

「去罢。」今上颔首,又加了一句:「顺便把衣裳也换了……今日这颜色并不衬你。」

张美人答应,后退数步,再一转身,快速走出大殿。为她梳头的内人许静奴本来跟在她身后随之下拜,原本一脸自信,想是欲等美人介绍后再面谢天恩,哪知竟有这变故。静奴面容姣好,今上却只瞟她一眼,毫无与她对话之意,这使得她现在手足无措,不知当退当留。尴尬地独自跪了片刻,终于忍不住爬起来,惶惶然跑出去追张美人。

苗昭容与俞婕妤遥遥对望,眼角眉梢皆喜色。嫔御中有人以扇蔽面,有人将脸略转朝殿外,有人低声咳嗽,这些衍生的小动作亦都是为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。

今上再与皇后及众夫人闲谈,聊些关于牡丹的散碎话题。等了半晌,终于又见张美人进来,这次换了紫褙子,珠冠已除,只挽了个简单的盘福髻。或许是有几分赌气,发上未著任何饰物,绷著脸,下拜后不发一言。

今上一笑:「张娘子这发髻好看,簪朵花更妙。」旋即走到一株千叶紫牡丹「叶底紫」旁,亲自摘了一朵,簪在张娘子发上。

娘子们见了都夸说很美,张娘子才神色稍霁。俞婕妤既见气氛转好,也敢开口说笑:「都说官家偏心,果不其然,有好的花儿朵儿都给了张娘子!」

今上笑道:「你戴著那么大的花冠,若给你花,又该簪到哪里去?」

俞婕妤闻言,竟当众两下摘掉冠子抛给顾采儿,然后一摊手,说:「现在我可没冠子了。」

今上摆首笑,去摘了朵「倒晕檀心」给她簪在头上:「此花外沿深色,近萼反浅白,深檀点其心,可不跟你那冠子相似么?」

随后又选了朵「潜溪绯」换了苗昭容头上的槐花球,道:「这花映得面色更好。」

其余嫔御见状都围聚过来要求官家赐花,官家一一答应,给每人都簪了一朵。最后,到殿中开得最繁盛的千叶魏花旁,细细挑了朵好的,走回御座,簪在一直坐在那里含笑旁观的皇后的冠子上。

公主见了喜欢,也拉著父亲的袖子说要花戴,今上便牵著她走下来,摘了朵「姚黄」。公主还是垂髫幼女,头发上插不住那么大的花,便接了拿在手中把玩。

殿中一片其乐融融和美景象,皇后遂于此刻问官家司饰之事:「这新司饰,官家可选定了?」

此言一出,适才笑语声又瞬间消散,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今上的答案。

「选定了。」今上说,目光迂回于董秋和、顾采儿和怯怯地躲在张美人身后的许静奴面上。

「即日起,以尚服局内人……」今上眸光在秋和脸上略滞了滞,但终于掠了过去,转向另一位,「顾氏为司饰,掌朕巾栉之事。」

答案揭晓,殿内有大半人愕然无语,连顾采儿也怔怔地并无反应。

听适才今上对几位娘子发冠的评语,应是秋和当选才较为合理,何况秋和容貌远胜采儿。

但起初略显紧张的秋和此时面色反而和缓下来,舒了口气,如释重负。

零零星星地,渐有人道好,祝贺顾采儿,采儿这才谢恩答礼。皇后问今上因何判定顾氏胜出,他只简单答:「采儿做的冠子用料俭朴,却不失天家贵气,发式也梳得好。」

2.七夕

此后帝后及众宫眷过琼林苑赏当季秋花,黄昏时登金明池宝津楼开宴。

这类宫中私宴,嫔御照例会自出银钱备几道菜肴供官家品尝。今日献的主菜是二十八枚江南新运至京城的一品新蟹,个大膏肥,被蒸得色泽金红,置于白瓷碟中,十分好看。

岂料今上一见之下竟皱起了眉头,唤来任守忠,问:「如今这时节,京中竟会有此物?其价几何?」

任守忠躬身道:「每枚千钱……这是娘子们的一点心意,节前特意嘱咐御膳局找来进献给官家的。」

今上怫然不乐,环顾众嫔御,问:「这一下箸便费二十八千?」

众嫔御无言以对。今上搁箸,并不食蟹。皇后见状,命内侍将蟹撤下,官家才肯进膳。

帝后坐于殿中御座上,两侧嫔御座席依次分列,公主席位在今上之侧,虽离他最近,但并不相连,中间约有五六尺的距离。趁娘子们凝神看席间歌舞之际,公主弯腰低首,向父亲那边探身,压低了声音轻轻唤:「爹爹……」

今上见她做此神秘状,不由微笑,亦向她侧身,低声问:「何事?」

公主用她耳语般的声音继续说:「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吃螃蟹。」

「哦?」今上故意挑挑眉角,问:「为什么呢?」

「我回头再告诉你。」公主抿嘴一笑,迅速坐直,然后转首对身后侍立的我说:「怀吉,给我剥个菱角。」

晚宴后,有内侍入报说水殿前乞巧彩楼已扎好,于是今上牵了公主,并带那几位皇后与张娘子的养女前往。

下楼时今上再提公主宴上所言,公主道:「爹爹不吃螃蟹,不是因为螃蟹不好吃,而是觉得太贵。如果吃了,传到宫外去,今年螃蟹还会更贵。就像爹爹说张娘子的冠子不好,其实不是冠子不好看,而是上面的珠子太贵……」

「好了好了……」今上含笑打断她,「心里明白就好,不必说出来。」

公主笑著点头,又道:「女儿有一事想问爹爹,望爹爹如实回答。」

今上许她说,公主遂问:「今日采儿、静奴与秋和,谁给娘子梳的发样儿好?」

今上正欲开口,公主却又止住他,认真补充道:「爹爹一定要说实话。」

今上微笑,回首看看身后,见只有王昭明和我紧跟著,其余众人尚离得远,便弯腰低声对公主说出了实话:「秋和。」

公主嘟嘟嘴,不满道:「那爹爹为何不让秋和做司饰?娘娘、姐姐和我都喜欢秋和,难道爹爹不喜欢她么?」

「嗯……喜欢。」今上笑笑,依然牵著公主手缓步走,语调温和从容,「但是,徽柔,我们越喜欢一个人,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她。将对她的喜爱形之于色,就等于把她置于风口浪尖上,让她成为众矢之的,明枪暗箭会接踵而至,终将害了她。」

公主蹙眉思索,又问:「爹爹是怕尚服局的内人嫉妒秋和?」

「呵呵,」今上一抚她头发,「也许。」顿了顿,又说:「这话你且记住。真的喜欢一个人,就别对他太好,别让他人发现,甚至,也不要让他自己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……」

「哦……」公主似懂非懂,想了想,还是问出来:「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?」

今上微笑摇头,讳莫如深:「我回头再告诉你。」

七夕之夜,京中贵家多以雕木彩缎结成一座彩楼立于庭中,名为「乞巧楼」。其上铺陈花瓜、酒炙、笔砚、针线,以及著彩衣的泥孩儿「磨喝乐」,夜间男童裁诗吟咏,女郎穿针呈巧,焚香列拜,称之为「乞巧」。

今上命结彩楼于水殿前。檐下宫灯高悬,天上星河璀璨,池中秋水波光粼粼,且又有宫人以黄蜡铸为凫雁、鸳鸯、龟鱼、莲荷之类,皆彩画金缕,点燃顶端灯芯后置于池水中任其漂去,谓之「水上浮」,与满穹星月相映成趣。

公主先点了几个水上浮,又拿起磨喝乐玩,嫌其中的女孩儿衣裳不好看,遂对众女伴说:「我们给磨喝乐换几身衣裙吧,看谁做的最好看。」

女伴们答应,各拿了一个磨喝乐,又纷纷取出罗帕、绢花等可用布片为这泥偶作装饰。公主则命人从池中摘了朵荷花,自己拆了几片花瓣,在那女孩儿腰上围了一圈,以丝带系好,扬手给众人看。皇后与几位嫔御在侧,皆赞她有巧思。

待到了乞巧时辰,公主拿起七孔针,不一会儿便穿好线。众夫人又赞她,她却一摆手,直言道:「这孔快有铜钱眼儿那么大,线穿不过倒比穿过要难。」

闻者无不笑。乞巧用的针是特制的,并非平常用的缝衣针。针体扁平,上有七孔,但针眼极大,虽乞巧需要引线从七孔中依序穿过,但对八九岁的女孩来说相当容易。

待女童们皆穿好针,公主率众焚香列拜于彩楼前。仪式结束,她意犹未尽,问皇后:「娘娘,这就没事做了么?」

皇后含笑道:「昔日我在娘家时,还玩过一种游戏。先许个愿,然后拿一枚铜钱侧立著,以指去弹,让它转动。待其扑下,若正面朝天,此心愿即可实现。」

公主听了立即说要试试,皇后遂让人分一些铜钱给公主及众女童。不料公主第一次便得了个负面的。她连声道:「这次不算!」接著再试,但连试三次竟无一次是正面朝上。

旁观之人皆觉不祥,虽然脸上仍带笑,但都有些尴尬。公主却无不悦之色,忽然站起来,跑到一旁的千枝灯前,取下一支宫烛,滴了几滴蜡油在一枚铜钱的背面,然后用另一枚的背面与其相对贴上去,这样两枚粘合,左右都是正面了。

她得意地用此钱再试。纤指一弹,那厚厚的铜钱笨拙地转,最后静止后还保持著侧立的状态,竟未扑倒在地。

苗昭容见状笑道:「这却该算什么呢?」

皇后看见,亦笑道:「真巧呢。我十八岁那年,也曾玩出过这样的结果……不过那钱可只是一枚。」

众人好奇问:「那皇后许的是什么愿?可实现了?」

皇后却不肯再说,默然低首,但唇角微扬。

苗昭容顿悟:「十八岁的姑娘能有什么心愿?当然是希望嫁个如意郎君了。」

娘子们当即明白,皆含笑看皇后,惟公主还愣愣地问:「然后呢?」

「然后……」今上忽地开口,柔和目光触及皇后,微微一笑,「没过多久,我即下旨,召你娘娘入宫了。」

「原来如此。」公主拍手笑:「那是好兆头了!」

众娘子也笑而叫好。皇后浅笑著,头却越发低垂,并不敢再看官家。

她这年二十九岁,但这飞霞扑面的神态却似闺中少女,这般温柔,大异于我往昔所见那冷静淡定、含威不露的中宫形象。

「徽柔,」今上于此时唤公主,将众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身上,「既有好兆头,且说说你许了什么愿。」

「呀!」公主圆睁双眼惊呼一声,随即又撅起了嘴,很是懊恼:「刚才我完全忘记许愿了。」

今上让公主许愿再试,苗昭容却道:「她这么胡里胡涂冒冒失失的,再试下去不定又生出什么花样,不如改玩别的罢。」

昭容大概是担心公主再测出不祥之兆。今上听了颔首同意,公主却又犯愁:「但可玩的都已玩过了,还能做什么呢?」

我看著仍在她手里的那对铜钱,忽想起欧阳修那句「堂上簸钱堂下走」,心中有一模糊的念头倏地闪过。

「公主,」我欠身向她建议道,「不妨召董内人来,簸钱为戏。」

公主明眸闪亮,笑道:「好啊,她最近一直在准备梳头的事,很久没与我簸钱了……快叫她过来。」

我答应,亲自去找秋和。

秋和那时独自立于水殿一侧栏杆边,凝视水中闭合的荷花蓓蕾,目光脉脉,微衔笑意。

不知这槛外流水承载著何等赏心乐事,她神思游离于周遭宫阙盛景之外,我连唤她三声,她才惊觉回首。像是被我窥破了什么秘密,她羞赧低眉,听了我转告的话便匆匆赶到公主身边去。

彼时更深露重,今上命众娘子先回苑中歇息,再带了皇后、苗昭容、公主及几位姑娘入殿,命于御座下方设瑶席,以备女孩们簸钱。

这次公主要求分组来玩,她与秋和一组,另一组是范姑娘与周姑娘,综合每组两人成绩为最后结果。两位姑娘不依,说秋和技艺最好,谁与她同组必然取胜。公主也坦然承认,道:「我就是想赢呀。平日都是你们取胜,今日过节,你们好歹也放我一马,让我高高兴兴扳回一局吧!」

姑娘们既见她这样说,也就笑而应允,四个女孩儿各据一方,开始簸钱。

簸钱声悦耳如铃动,姑娘们笑语间于其中。把钱舞得最好看的自然还是秋和。每次抛接动作皆如行云流水,连对手都为她叫好。我知道在这个游戏中她是绝对的主角,必将赢得旁观者的特别关注。

我悄然观今上,见他的确更关注秋和,即便钱不在她手中,她只端然静坐,他的目光都未尝移开。

留意到这个细节的并非只有我。

教坊乐师隐于殿中帘幕之后奏乐助兴,一曲既终,有内侍过来问皇后以下该奏何曲目,但听皇后指示道:「《望江南》。」

我不禁举目望向她,不想她竟也在看我,目光相触,她从容微笑,我低首欠身,但觉自己这一副心肠已被她看个通透。

今上始终漫视秋和,似乎对皇后适才说的曲目名并未上心,直到乐声响起,他才逐渐觉察,略略坐直,闲散笑容淡去,应是想起了欧阳修之事。

曲声清婉,绕梁不绝,一直奏到第二迭。我随这乐声,于心中低吟欧阳修词,待吟至末句「何况到如今」时,忽闻今上开口:「昭明。」

王昭明立即答应,肃立听命。

「欧阳修的案子,你去监勘罢。」今上道。叹了叹气,他又补充道:「可要勘查仔细了,别冤枉了谁。」

王昭明一凛,应已明白今上之意,忙跪下接旨,郑重道:「臣必慎重监勘,不敢有辱君命。」

此夜簸钱,自然是公主与秋和大获全胜。范姑娘与周姑娘要数筹码给她,她却而不受,道:「爹爹会给我彩头,你们不必出了。」

今上闻言笑道:「我可不给你。此番虽赢了,却不是你的功劳。」

公主顺势为秋和请功:「没错,全靠秋和我才能取胜。那爹爹就多赏些东西给她罢。」

今上颔首,温言问秋和:「秋和,你想要什么?」

秋和只是低头摆首,说:「公主肯屈尊与奴婢游戏,于秋和已是莫大福分,岂敢再邀功请赏。」

「你跟她玩,无异于做她师傅,是在教她技艺,有功岂可不受禄。」今上道,也不再听秋和推辞,转顾皇后,微笑问:「咱们该赏她什么好?」

皇后亦笑道:「她这师傅对公主一向尽心尽力,臣妾一时也想不到赏什么好,就怕给的东西她不喜欢。不如官家让她说出自己的心愿,官家若能做到,就帮她实现,如此可好?」

今上连声道好,问秋和有何心愿,秋和踟躇,最后还是轻声道:「奴家暂未想到……」

「那我今日且给你这一承诺,」官家说,「将来你想好了就告诉我,只要我能做到,就助你达成心愿。」

秋和举手加额,郑重下拜谢恩。再次起身时目中有微光闪动,恬静神情里透著几分不张扬的喜悦。

我猜她一定是有心愿的。因获皇帝的承诺,她的未来开始有了一抹亮色。

我很乐意看到这个结果。有希望的人生总是快乐的,她日后应该会过得开心些了。

到了八月,欧阳修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。在查看苏安世与王昭明审案结论,再与宰执商议后,今上下旨,降欧阳修为知制诰、知滁州。与此同时,也降苏安世为殿中丞、监泰州盐税,逐王昭明出京,监寿春县酒税。

不久后,审案经过传至禁中:王昭明前往开封府狱,见苏安世所勘案牍皆指欧阳修乱伦盗甥,即骇然道:「昭明在官家左右,但见官家无三日不说欧阳修。如今省判所勘,是为迎合宰相之意,异日官家若不悦,昭明性命必难保。」

苏安世道此事既属实,今上应不会怪罪,王昭明则问他欧阳修是否已认罪。苏安世答说:「他拒不认罪,不如锻炼。」

所谓「锻炼」,是指严刑拷问,迫人认罪。王昭明连连摇头,肃然道:「官家令我监勘,是要我秉公处理,以尽公道。『锻炼』?这是什么话!」

苏安世闻之大惧,不敢再论「盗甥」,但劾欧阳修用张氏资金买田产立户之事。今上随即以此罪名为欧阳修结案。贾昌朝等人自然不满,无奈君意已决,无法改变,遂以苏安世、王昭明审案不力为由,坚持要今上惩罚这二人。最后今上妥协,作了上述决定。

王昭明出宫那日,我立于西华门内目送他。

长年折腰侍立,他的背已直不起来了,就这样弓著缓步朝外,他数步一回头,不时举袖拭泪,意极凄恻。

待他走出门,沉重的宫门随即徐徐阖拢,我才想起现在又到了禁门关闭的时候。举首望天,看头上乱云逐霞,昏鸦飞过。如此良久,心情亦随那轮暗红残阳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
3.观音

秋和十五岁时,皇后让她做了中宫司栉内人,专掌皇后发饰妆容事宜。此前苗昭容曾告诉皇后秋和力劝她勿买珠宝之事,皇后感叹:「我只知她爱读国史,却没想到她还会顾及民生。六宫之中,有她这般见识的女子实不多见。」遂有了擢升之意。

「秋和这丫头,将来一定会有出息。」苗昭容如此断定。

公主听见,问母亲:「姐姐是说秋和日后可能会接替楚尚服,领尚服局事么?」

苗昭容笑笑,未置可否。

我隐约猜到苗昭容所言「有出息」的意思,但觉得那未必是秋和的愿望。

自那次送她回去之后,她亦待我如手足,有了几分亲近感,与我说的话逐渐多了起来。若来仪凤阁,依旧是我送她出去。

得知她被迁为中宫内人那天,仪凤阁中的人都向她道喜,她只是微笑,并没有特别欢喜的表情。

我送她出门,她似有心事,低著头,在宫墙两侧所植的槐树下踏花而行,神思恍惚。我忍不住问她:「秋和,你有烦心之事?」

「哦,没有。」她答,继续走,步履轻缓,像是怕惊动了那一地落花。好一会儿后,才犹犹豫豫地停住,转首问我:「怀吉,你可有心愿?」

我一怔,沉默片刻,再这样答:「看著公主无忧无虑地长大……如果这能算心愿的话。」

这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外,她先盯著我看许久,最后温柔地笑了:「当然,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。」

见她提起心愿,我忆及今上的承诺,于是也问秋和:「那你的心愿又是什么呢?」

「去年七夕之后,很多人问过我,我一直没回答。」秋和浅笑道。我立即觉得自己多事,何必问她这样私密的问题。不想她竟然肯跟我说: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……出宫,总有一天,我会向官家请求,请他允许我出宫。」

我茫然问她:「你不喜欢留在宫里?那为何不现在跟官家说?」

秋和不答,静默地立在微风吹落的槐花雨中。须臾,仰首,半眯著眼,透过头顶枝桠花穗看万里碧空,一层黄黄白白的花瓣自她漆纱冠子上簌簌飘下。

我见她神情专注,亦抬头去看,但见天上有雁字成行,自宫城上方飞过。

「怀吉,崔公子……是否还在京中?」她吞吞吐吐地问,说完即低首垂目,满面晕红。

我顿时明了,她的愿望跟崔白有关。

我坦言告诉她,自调入后省后,少有机会跟画院的人联系,实不知崔白近况,她便又问我可否代为打听。我答应,问她:「你可有话要转告他?」

她下意识地绞著衣袖一角,声音轻如蚊鸣:「他上次送我的画……那幅秋浦蓉宾图……上面的大雁……请帮我问问他……那大雁……」

见她如此情形,再回忆秋浦蓉宾图上细节,我这才想到,雁被称为「德禽」,一夫一妻,配偶如逝其一,终身不再嫁娶。《仪礼?士昏礼》曰:「昏礼下达,纳采用雁。」取其对配偶坚贞节义之意,以讨阴阳往来,妇从夫随的吉兆,故国朝婚姻礼俗,仍以雁为信物。崔白画上有双雁,以他那疏逸洒脱的性情来看,赠此画给秋和,未必没有暗示婚约的心思,至少,也是表明有意于她。

崔白容貌英俊,举止大有才子气,年轻女子倾心于他不足为奇。今观秋和态度,显然已对其情根深种,既打听崔白行踪,应是想找他问明心意,若他确有求亲之心,她是可以自请出宫,与他为偶的。

想明白了这层意思,我立即对秋和说:「我这就去找人问,一有消息就告诉你。」

我先去画院查到崔白当初留下的京中住址,又托张承照找可以出宫采办物品的前省内侍去打听,可惜后来张承照带来的回音并不佳:崔白早已离京,说是要周游天下名山大川以写生作画,无人知道他何时归来。

我转告秋和这结果,她自然是失望的,于是我忙向她承诺,一待崔白回来就与他联系,秋和连声说没关系,「现在留在宫里也好,我很喜欢摆弄这些花儿粉儿和香料,若出宫了,上哪里找这许多去?」

这倒也不是托词,看得出秋和是真爱做司饰的工作,我们觉得繁琐无趣,她却可以自得其乐。这也使她的等待显得不是那么枯燥而漫长,我乐观地想。先在宫里做几年她想做的事,然后再走出皇城,嫁得如意郎君,在相夫教子中过完余生,秋和这样善良的女孩应该有如此完美的生涯。

庆历七年,十三团练与高滔滔姑娘年十六,今上与皇后谈到二人幼年婚约戏言,顾及自己无子,很是感慨,遂提出官家为十三、皇后为滔滔主婚,使相娶嫁。于是宫中之人开始筹备这「天子娶妇,皇后嫁女」的大喜事。

高姑娘尚未行笄礼,既议妥婚事,便定于这年寒食前一日行礼。是日,皇后率执事宫嫔亲临高氏府第观礼,公主本也想去,无奈此前著了凉,只得待在阁中养病,无事可做,十分烦闷。

午后阁中宫人依风俗以枣面为饼,用柳枝串了,插在门楣上,公主见了也要去插,却又被苗昭容喝止,公主便又闷闷地躺下,状甚可怜。

韩氏向苗昭容建议去请范姑娘过来跟公主玩,苗昭容说今日皇后去观高姑娘笄礼,范姑娘应该也随她去了,韩氏却摆首道:「我听说范姑娘这几天身上不大方便,不能观嘉礼。」

苗昭容闻言挑了挑眉:「葵水?」

韩氏说是,苗昭容有些惊讶:「她也还不大罢……」

韩氏笑道:「娘子天天看著,所以觉得不大,其实范姑娘比公主大四岁,今年十四了。」

「唉,不知不觉地,这些小姑娘就长大了,可见我们也老了。」苗昭容感叹,然后唤我过来吩咐道:「你去问问范姑娘,看她是否愿意过来陪公主说说话。」

我领命,随即前往中宫找范姑娘。

这日因皇后出行,大批侍从随侍,故柔仪殿留守的宫人不多,显得冷冷清清。我往范姑娘阁中去,却没见到她,她的侍女一指柔仪殿正殿,说她在里面添香药,我便又朝正殿走去。

正殿前竟连个值守门禁的内侍都没有,我隐隐感到有点不妥,但还是缓缓走了进去。

殿内似乎并无人影。锦幔低垂,四壁无声,先见著的是七宝御榻夹坐中那两尊金狻猊,二兽皆高丈余,几缕翡色轻烟自兽口中悠悠逸出,飞香纷郁。

自明日寒食起,京中要断火三日,故今日是节前最后一次焚香,用量比平日多,除二尊金兽外,殿中画梁上又垂下两壁鎏金银香球,球体为镂空精雕,中间可开合,内置香药,球体下部有燃炭,由细银链悬挂著,在两侧锦幔前密密地垂了一层,流光溢彩,有如珠帘。

温暖的芬芳气息悄无痕迹地自鎏金银香球内飘散开来,是上品凌水香,花气百和旖旎,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。我来过柔仪殿多次,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奇异的氛围,便似中蛊一般,于这温香氤氲处徐徐移步,无声地继续前行。

忽然,左边的帷幔动了一下,几个银香球相互碰撞,发出细碎的银铃声,悦耳如乐音。我略略转向声源处,探首去看。

银球珠帘内影影绰绰,隐约有两个人,我凝神望去,先辨出范姑娘的身形。她一手托盛著香药的匣子,另一手执银匙,身边有个银香球正开著,待她朝内添香。

但她此刻已无暇做此事。

有一男子正轻搂著她的腰,低首吻她。

适才的银铃声应是这突发事件引起的,陡然发生于范姑娘以匙添香时,故她几乎还保持著此前的动作。

那男子先是一点一点啄她的唇,范姑娘身体微微颤唞,大概是有些受惊,但终究没有推开他,于是男子开始深吻她。

他们隐于帘幕后,侧身对著我,我所处之地离他们尚有段不短的距离,且之前我未发出过任何声响,所以他们并未意识到我的存在。

这一幕令我异常惊惶,此刻只想迅速逃离。我从未见过这等男女情事,何况……何况是他们。

为避免被他们发现,我缓缓后退,移步无声,却恐他们听到我不安的心跳声。好容易挨到门边,才蓦地转身出门,仓皇朝外跑去。

刚奔出大殿院门外,忽见前方纱笼前导,绣扇双遮,两列宫人拥著一步辇迎面而来,依稀是中宫的仪仗。我越发想快步跑开,不想甫一转身就听见有人呵斥:「大胆!皇后驾到,竟不见礼!」

我只得停下,面朝皇后行礼如仪。

皇后彼时正跟随行的司宫令谈笑,见我这失礼举动面未改色,依然笑著,从步辇上下来,问:「怀吉,怎么这样急?赶著回去么?」

我无意识地答是,旋即又觉不对,连忙改口说不是,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如何解释,面热过耳,汗出如雨。

皇后见状亦觉有异,凝眸问我:「你是从柔仪殿出来么?」

我颔首称是,皇后遂又问:「谁在里面?」

我迟疑了一下,然后只说:「范姑娘。」

「观音?」皇后问。「观音」是范姑娘的小字。

我再说是,不敢多吐一个字。

皇后默然。半晌后才又问:「还有谁在里面?」

我无言,纵然明知不回答皇后问话为大不敬,却也不敢再开口。

皇后此时却已猜到:「官家?」

我深垂首。

皇后是何表情,我并不知道,我能感知的只有双目余光处,她衣裳的一角。周围的人也是一片静默,这时光彷佛凝固了一样,除了夹道宫槐上的鸟儿还在宛转地叫。

有一颗水珠滴落在皇后面前的地上。是下雨了么?我还在想,却见皇后下裳微微一旋,飘离了我的视线。

「听说,后苑的花儿,正开得,好……」皇后一边朝外走一边说,声音语调仍是平稳的,只是多有停顿。

司宫令忙跟上,接著道:「是啊,桃花李花,金蛾玉羞都开了,娘娘不妨去看看。」

两列宫人沉默著逐一从我眼前经过,尾随皇后往后苑去。最后,有一人在我面前停下。

我抬头,看见秋和含泪的眼。

「怀吉,」她低声对我说,「快去找张茂则先生,请他到后苑来。」

我答应。秋和拭了拭眼角,快步跟上皇后侍从的队列。

我朝内东门司跑去。离开之前,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渗入地砖的水珠痕迹,再仰首望天……晴空澄凈,毫无雨意。

找到张先生,我极简略地把经过告诉他,提及柔仪殿事时只说了句「官家与范姑娘在殿中」,而他已明白一切,不待我说完,即展袖而起,大步流星地往后苑去。

我略微踌躇,最终还是跟著他去。待到了后苑,见皇后正徘徊于花影之间,目光游移于花叶之上,但眼神空洞,对这满园芳菲,显然视若无睹。

张先生走到她身边,欠身轻唤:「娘娘。」

「哦,平甫……」皇后见是他,声音竟有些颤唞。这让我忽然想起了公主。她有时候在苗昭容那里受了委屈,常会赌气不说话,但若我过去劝他,她便会带著哭音叫我的名字,随后往往是一场痛哭。

「娘娘,孟春之月你率六宫献于官家的穜稑之种已长出青苗,何不去观稼殿看看?」张先生建议道,语意温和。

皇后怔忡著凝视他,片刻后终于微微笑了:「好,去观稼殿。」

后苑一角建有观稼殿,每年孟春,皇后会率六宫嫔御选取九谷穜稑之种献给皇帝,皇帝随后再亲耕籍田于观稼殿下,待秧苗长出,便可于殿上观赏。

皇后徐徐登上观稼殿,我没有再跟过去,只悄然立于稻田一隅,远远地看她。

苑圃有专人侍弄,此时秧苗郁郁青青,长势喜人,若从殿上俯览,新秧盛景一定如侍从之臣所言,「苒苒香塍色,油油瑞亩烟」,我想,皇后见了,心中多少是会有几分愉悦的。

皇后端然立于大殿正中,一袭祎衣,翟文赤质,白玉双佩。她俯视足下苒苒青禾,神态渐渐平复如常,依然那般庄静宁和。有风吹过,鼓起她深青大袖,她微微仰面,九龙四凤冠上的十二株首饰花轻轻颤动。闭上眼睛,她露出了一缕恬淡笑容。

而张先生一直隐于她身后廊柱之侧,安静地凝视她,很长的时间内不语亦不动。

他穿著皂色衣袍,看上去彷佛只是一道颀长的影子。

4.祈雨

不过半日,范姑娘的事已遍传六宫。此前宫中养女多有为今上所纳者,但那些都是先帝后妃收养的,在晚一辈的小姑娘中,按宫中传闻说,范姑娘是第一个「得幸于上」的,故娘子们相互打探著消息,都在等著看皇后如何处理。

从观稼殿归来,皇后又恢复了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国母常态,有条不紊地如常处理后宫事务,然后在晚宴上向今上描述高姑娘笄礼情景,再若无其事地提起范姑娘,说范姑娘年岁渐长,而她不再舍得让养女出宫,故请今上把范姑娘收在身边,以使她们无分离之虞。

一席话说得镇定坦然,倒令今上有些尴尬,但最后还是顺水推舟地「从其所请」。

于是皇后另拨阁分给范姑娘居住,阁中宫人增置不少,再与司宫令、尚宫等商议相关事宜,选择吉日以待今上正式加封。

六宫哗然,议论纷纷,关于此事缘由经过也演绎出许多版本,其中有种说法是,皇后收养范姑娘,本就欲以她分张美人之宠,范姑娘「勾引」今上,也是皇后授意的。很多人听说了我曾窥见一点柔仪殿中事,都兴致勃勃地问我,我缄口不答,她们又央我至少描述皇后得知此事时的神情,问我彼时她是否很得意,我一概无响应,连对苗昭容都只说「不曾看见」。

此事是否在皇后意料之中我并不清楚,惟一可以肯定的是,那一滴水珠不是天落的雨。但我不会把这一点向别人说起,我想现在的皇后也不屑于向旁人辩解和证明什么。

尚未加封,今上已常去范姑娘阁中,关于她的名位,宫中人也有诸多猜测。今上纳嫔御,一般是初封御侍,略微看重点的同时封县君或郡君,不在五品内命妇之列,日后再慢慢迁升。但如今宫里传言说范姑娘是良家子,且又是皇后养女,所以帝后均有意给她较高品阶,一开始便会封她为才人或贵人,甚至,有可能是四品的美人。

提起这事时,众娘子中倒有大半人是眉飞色舞的,几乎像是乐观其成,原因不难猜到,她们都等著看新美人压倒旧美人。

张美人被这些传闻弄得坐立不安,常守在朝堂殿后以待今上,次数多了今上忍不住直说,要她不必再来。消息传开,又沦为了六宫笑柄。

想必张美人也没放弃寻求对策。那几天她阁中人特别忙碌,常见贾婆婆或她阁内宦者出入内外宫城之间,沉著脸,行色匆匆。

「她又想去找贾相公商量了罢。」苗昭容私下说,「可这次官家纳新宠是皇后建议的,范观音出身又好,就算贾相公进谏,官家也有理由拒绝,不加理睬。」

她的话本没错,但自去年冬天延续至今的大旱令此事又有了变数。

为人君者一向畏惧天灾,每逢灾变,必有大臣上疏要求皇帝自省其身,说是他施政行事有错,才引发天变。

时值三月仍不降雨,官家因此忧心忡忡,不但避正殿,减常膳,还频频在宫中祈雨,用尽各种祈雨术,乃至率宫人及众宦官燃臂香祈祷,却始终未见天降甘霖。

宰相贾昌朝此时进谏,称宫中女子过多,请出宫人以弭灾变。今上亦答应,回宫后又命取宫籍,选了些不甚亲近者欲放出宫。

这日宫中仍有祈雨仪式,今上照例亲书祝辞,提笔时,张美人忽上前道:「臣妾听说祝辞应以祈祷者之血书写,才足以表其诚意。臣妾多年来深受陛下眷顾却无以为报,今日祈雨,但请陛下用臣妾之血,以成全臣妾为君分忧之夙愿。」

话音未落,便亮出一刃匕首,朝自己左臂上划了一刀。

见鲜血淋漓,今上大惊失色,一把抓住她手臂,捏住伤口,呼人来包扎。张美人却轻轻推开他,坚持要人拿杯盏来,滴了些血在内才肯包扎伤处。

今上大为感动,连声安慰并嘉奖,张美人只是笑笑,说:「但能为陛下分忧,臣妾些许血肉何足惜也。」随即柔声催他快写祝辞。

这日仪式的最后一步是召来放令出宫的宫人,再表今上接纳谏言裁减宫女的诚意。待尚宫逐一点名,让这些宫人行过拜别礼之后,张美人却又颤巍巍地站起来,朝今上下拜,道:「此番大旱延续时间之长极为罕见,若所出宫人只是可有可无者,难示陛下及六宫祈雨诚意。臣妾养女徐氏,一向为臣妾所钟爱,但如今既天降灾变,臣妾愿割舍母女之情,放徐氏出宫,惟望能以此感天意,求得雨水,为君国消灾。」

她一说完,又有两位平日跟她过从甚密的娘子亦出列下拜,表示愿让自己养女出宫。今上沉吟,良久不发一语。其余在场的嫔御凡有养女者都如坐针毡,片刻后,又有娘子跪下附议,这一来,陆陆续续又跪倒一片,都表示愿舍养女。其中一定有大半人本无此心,但这等场面,若不随众表态会显得自己不肯作半点牺牲,便好似不忠君爱国了。

张美人见状淡淡一笑,抚著胸口微微喘著气对今上道:「恭喜陛下,如今六宫齐心,皆愿舍养女出宫,上天必有感应,定会早降甘霖。」言罢,悠悠转首看皇后,轻声问:「皇后,臣妾没说错罢?」

皇后未答,但转朝今上,欠身道:「陛下,如今臣妾仅有一名养女在宫中,是去是留,但凭陛下做主。」

今上默然负手望天,面色凝重。半晌后才说:「待朕明日与宰相商议后再作打算。」

与贾相公的商议结果可想而知。在贾昌朝极力赞成乃至怂恿下,今上下旨,再放皇后养女范氏及张美人养女徐氏以下十数名少女出宫。

最后的拜别礼气氛极为凄惨,好几对母女相拥著泣不成声,范姑娘在今上面前行完礼后又奔去扑倒在皇后足下,伏拜泣道:「娘娘,是我错了……」

皇后把她拉起来,为她拭著泪,思来想去,欲言又止,最后只余一声叹息,含泪把她搂在怀里。

轮到徐姑娘行礼时出了一点意外。她本来呆呆地跪下了,贾婆婆见她没再动,便从旁提醒她拜别今上,岂料她忽然激动起来,转身膝行几步,一把抓住张美人裙裾,大哭道:「姐姐为何要赶我出去?」

张美人吓了一跳,待反应过来,遂做哀伤状道:「姐姐也舍不得你,但若不舍亲厚者出宫,这雨……」

「不是!姐姐根本不喜欢我!」徐姑娘根本不想听她说,且哭且诉,「你最喜欢的还是幼悟……自从你生她之后,几乎没正眼看过我……我想,幼悟没了,你应该会对我好些了,可是你还是不待见我,对周妹妹都比对我好……」

「幼悟……」张美人像是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,低声念著这两个字,突然两手抓紧徐姑娘手臂,几乎是在狠狠地掐著她,目露凶光:「是你,原来是你……」

徐姑娘痛得尖叫起来,拚命挣扎。贾婆婆见事态不妙,忙过来拉开她们,自己把徐姑娘箍在怀里,一面用手捂住她口,一面掩饰道:「这孩子太伤心,脑子有点不清醒,这礼暂且免了罢。」然后频频朝张美人使眼色。

张美人一怔,逐渐冷静下来,又勾出薄薄一点笑意,轻声对徐姑娘说:「傻孩子,姐姐不喜欢你,还能喜欢谁呢?你且回去,日后姐姐再去看你。」

贾婆婆得张美人授意,半抱半拖著徐姑娘往外走,徐姑娘挣扎著摇头,被掩住的口中「呜呜」有声,却吐不出一个字,眼泪顺著贾婆婆的指缝一径流了下来。

相对而言,范姑娘等人倒走得平静,无人反抗,但个个掩面而泣。她们乘车出宫门,一行十余辆宫车,香尘滚滚,哀声迤逦,就这样一路驶出皇城去。

看著她们渐行渐远,我蓦然忆起,这宫里的女子离开皇城时竟都是哭著出去的。

或者,总有例外罢。我想。

比如秋和,将来她出宫时必是满心欢喜,因为她期盼的人生像一轴画卷,那时才在她面前缓缓展开,内藏多少良辰美景、赏心乐事,正待她逐一细品。

再比如公主,她生于宫中,却不会终老其中,总有一天,今上会为她觅个驸马都尉,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宫……本朝士人,通雅博畅者众,皇帝身处庙堂之上,终日见的,无不是一时俊彦,日后为独生女儿择婿,不知又会选何等出类拔萃者……公主出降时,心中一定也是喜悦的罢……

我目眺远方想得出神,没留意到有人靠近,直到她以手在我面前晃了数下我才有所反应,定睛一看,却是秋和。

「你愣愣的,在想什么呢?」她浅笑著问,因刚才为范姑娘哭过,现在她眼眶仍是红红的,「为何叹气?」

「啊?」我惘然反问,「我叹气了么?」

范姑娘等人离宫数日后仍不见落雨,今上一怒之下把贾昌朝罢为武胜节度使、判大名府、兼河北安抚使,将其贬放出京城。

宣布罢相前一天,贾婆婆在内外宫城中辛苦奔波,最终无功而返,关于贾昌朝罢相的细节倒被关注她这阵忙碌的人抖了出来。

原来今上放出宫人后未等来甘霖,遂私下与台官李柬之讨论,李柬之道:「陛下几乎已行过所有祈雨之法,惟汉灾异册故事中『册免三公』一节未行。」

因范观音之事,今上本已对贾昌朝相当恼火,听了此言越发有了罢相念头,于是再问御史中丞高若讷意见,高若讷亦直言:「阴阳不和,责在宰相。」

谏臣洪范附议,且提及贾昌朝多次在朝堂上与吴育争吵之事,说:「大臣不肃,则雨不时若。」

今上拍案而起,当即命锁院草诏,让翰林学士院写罢相之制。

翰林学士院若逢起草诏书等重大事机时,必先锁闭院门,断绝外界往来,以防泄密,是为「锁院」。贾婆婆原收买了一两个皇帝身边服侍的内侍,此刻内侍见今上召诸臣讨论贾昌朝事,立即通知了贾婆婆。

贾婆婆与张美人十分焦虑,有意联系贾氏党羽,但此刻已散朝,那些臣子皆已离开宫城。贾婆婆遂找了个借口欲出宫门,不料被张茂则先生拦住,说时辰已晚,此刻出宫不能在宫门关闭前回来,故现在绝不可出去。贾婆婆悻悻而归,后来跑到翰林学士院门前观望,却又被守门侍卫赶了回来。好容易等到天亮,再去学士院,但见院门大开,学士承旨高举制书在她眼睁睁注视下扬长而去,入垂拱殿面君。约莫半个时辰后,已罢了相的贾昌朝垂头丧气地自殿中出来……

而自他罢相后,雨就淅淅沥沥地连下了好几天。

这些事被娘子们描述得绘声绘色,听者通常皆大笑,惟有次公主听后幽幽问:「那范姐姐还会回来么?」

苗昭容不答,唤来嘉庆子跟笑靥儿,让她们陪公主去院中蹴秋千去。

「以祈雨为名送出去的,哪还能回来呢?」公主走后,苗昭容才道,是对周围几位娘子说。

俞婕妤也叹道:「想想观音这孩子也可怜,伺候过官家的女人谁敢娶?日后只能做姑子了。」

「可不是么。」苗昭容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身边插瓶的花,「就像一株好好的桃花,今春刚开出第一朵,就被人砍下当柴烧了。」

5.曹郎

随著高姑娘婚期临近,公主的亲事也成了宫中人的一大话题。她今年十岁,到了可以议婚之时。这几日,到苗昭容阁中来的娘子们在聊了几句高姑娘妆奁仪仗之后,几乎都会提及公主,问苗昭容:「官家将择哪家公子为驸马?」

苗昭容只是摇头:「我也想知道,可谁能猜到官家怎样想?反正总不能指望他挑个状元郎。」

国朝风尚与隋唐不同,婚姻不问阀阅,士庶通婚渐成风俗。因本朝尤重士人,满朝朱紫,皆是书生。许多卿相权臣本出身寒微,但可以借科举跻身清贵宰辅之列,所以上至世家望族,下至士绅富豪,无不爱以进士为婿。乃至每届发榜之时,家有适龄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,满城争抢绿衣郎。

本朝宰执若有女也多在青年进士中择婿,甚至嫁女予状元,例如前参知政事薛奎就先后把两个女儿嫁给了状元及第的王拱辰,而他另一位女婿则是与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欧阳修。

但皇帝反倒不能择状元进士为婿。因前代外戚多预政事,常致败乱,故国朝祖宗家法待外戚尤严,不授实权于外戚,仅养以丰禄高爵,而不使其有弄权擅事的机会。若与皇家宗室联姻之前,此外戚家中已有人为官掌实权,通常也须先行免职,再授虚衔。状元进士是日后宰辅人选,自然不能与皇室联姻。今上面对满朝青年才俊,亦曾笑对后妃说:「都说皇帝女不愁嫁,我看却未必。若我要选个绿衣郎为驸马,他必宁死不从,台谏也要骂我毁人前程。」

如今皇室娶妇嫁女,多选于先帝章献明肃皇后刘氏指示的「衰旧之门」,即其祖本为开国元勋,但后人却不再为公卿大夫之世家,再或者,非出自名门的布衣卿相三代之后亦可,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没在当朝身居高位。

当然,就算选择驸马的范围缩小到衰旧之门和布衣卿相之家,堪与公主为偶的优秀少年也并非没有。

一次苗昭容出言试探今上择婿之意,今上如此说:「待十三回宫复面拜门,戚里入贺时,我让你见一人。」

女婿婚礼之后回新妇家,复拜岳父岳母,称为「拜门」,若次日即往,则为「复面拜门」。高姑娘出阁,是以「皇后女」身份,用半副公主仪仗,从宫中往夫家去,故十三团练次日会回宫复面拜门,而那日宗室外戚会入贺禁中。听今上言下之意,似驸马会在戚里中选。

后来苗昭容把今上答复告诉了俞婕妤,婕妤笑道:「官家所指,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?我听皇后说那日曹郎会带他家两位公子入宫,其中大公子与公主同年,才貌正相当。」

苗昭容喜不自禁,双手合什,道:「阿弥陀佛,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!」

「曹郎」是指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子,皇后之弟曹佾。他性情和易,通音律,善弈射,诗文翰墨都是极好的。

而且,他容貌极美。皇后气质如深谷芝兰,不以无人而不芳,但仅论面容,却非令人一见惊艳那种,而曹佾之美则无人会漠视。他肤色白皙,头发是奇异的绀青色,隐隐透出点红意,人谓神仙中人。虽然容颜秀丽,却又并非文弱,他骑射舞剑身手敏捷,举止疏朗潇洒有豪气。

自少年时起,他常于宴集之际出入禁中,嫔御宫人见之无不喜,皆争擘珠帘看曹郎。我初见此盛况时曾想,《世说新语》「容止」里写的那些美人亦不过如此罢。

他名列后族,却毫无骄矜之色,双目清澈,似眼空四海全无欲。据说今上首次与他交谈时发现他喜读老庄,惟言清静自然,无为治政,于是今上甚喜,多有赏赐,他亦不惊不喜,只稽首道谢而已。故今上也常对人赞他,说:「曹郎的好性情、美仪度,将来是可以加载国史的。」

曹佾刚至而立之年,膝下有二子,长子名评,次子名诱。曹评年方十岁,小小年纪文才武艺已大有乃父之风,爱读文史书,又写得一手好字,尤善射,夜间灭烛后挽弓亦能中的,宫中多有耳闻,故苗昭容满心欢喜,期待择他为婿。

这年初夏,十三团练与高姑娘奉旨完婚。既是「官家儿」娶「皇后女」,自然盛况空前,东京臣民涌上街头,万人争睹仪仗行幕。

次日十三团练携新妇回宫复面拜门,宗室外戚亦各携家眷入贺禁中。皇后坐在后苑水榭中接见戚里,御座前垂著珠帘,苗昭容母女列坐于帘后皇后之侧。

因有择婿一说,我对曹佾父子更为留意。虽然曹佾是皇后亲弟,皇后对他却并无特殊之处,依然是隔著珠帘,二人之间的距离约有二丈开外,说的无非是嘘寒问暖的话。皇后问,曹佾在外作答,他意态温雅,声音也不大,但吐字清楚,珠帘内外之人皆可听见。

曹评与曹诱随父同来,因二子年幼,皇后便把他们召入帘内,温言询问学业之类事,二子从容对答,言谈举止颇有大家气。苗昭容一直很关注两位小公子,待皇后问完话后又唤他们至身边,左右细看,喜上眉梢,命内人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礼品给他们,但却被皇后止住。

皇后微笑道:「他们是小男孩儿,成日里蹦蹦跳跳的,给他们戴这些金锁玉坠只怕会糟蹋了,随意给他们些糖吃也就罢了。」

随即命人奉上给两位内侄的赏赐——真是糖,两个乳糖狮子,这礼比给别家孩子的薄了许多。

昭容又细问二子生辰,见曹评比公主大两月,便要公主唤他哥哥,公主点头,唤他「曹哥哥」,曹评当即欠身施礼,口中仍很恭谨地称她「公主」。公主笑笑,又唤曹诱为「曹弟弟」,曹诱很伶俐地立即称她为「公主姐姐」。听者皆笑,气氛十分融洽,那一刻我本以为,公主的美满姻缘已由此定下。

十三团练与高姑娘在前殿拜见今上后过来,皇后留他们在水榭中叙谈,见离开宴尚有些时间,而我在周围内侍中年龄与两位小公子最接近,便让我带他们在苑中游玩,稍事休息。

这日后苑射柳、击鞠、击丸等场地皆已准备好,以供宗室贵戚游艺。击丸场内彩旗飘飘,两位小公子驻足观看。我见他们似很感兴趣,便叫人取来几套大小不等的球棒,让他们各自选了入场击丸。

他们先未分组竞赛,只是随意挥棒击丸,我默然旁观,发现他们技艺纯熟,显然是经常玩这游戏的。过了一会儿,他们渐觉无趣,便问我是否会打,我这两年来陆续打过多次,说会,他们遂建议我入场与他们分组作战。我见场中只有我们三人,便道:「若要比赛,至少还须一人。」

「我来!」这时忽听场外有人说,我转首看去,发现竟是公主。

她不待我们回答已跑入场内,站到我身边,笑对曹家公子说:「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组,我和怀吉一组。」

曹评有些迟疑,曹诱年纪小,没那么多顾虑,倒是拍掌叫好:「原来公主姐姐也会击丸!」

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,像是一切尽在掌握,然后对我说:「给我选根球棒。」

我低声问她:「公主会打这球?」

她亦压低了声音:「你可以教我。」

在她对某事充满兴致时要她放弃是很困难的。再一想,虽说曹家公子是男子,但毕竟年纪尚幼,何况这种运动玩者之间不会有身体接触,宫中女子偶尔也会玩,所以我最后答应,去选了根球棒递给她。

若分组而战,每组三击之内如将球击入相应球窝,即判得一筹,最后依据各组得筹数分胜负。公主刚开始的表现自然是惨不忍睹,一棒下去,根本没碰到球,旁边无辜的草倒被铲去了一大块。再后来,球虽然是击到了,但她睁大眼睛就是没在前方找到球的落点,因为球落在了她的身后……

这样比赛自然无法展开,于是我们三人都围拢至她身边,各自开口教她基本技法,从站姿、握棒手势到挥棒动作和击球接触面的角度,一一纠正。好在公主的领悟力尚算不错,不久之后打得渐有些样子了。

引臂向上,球棒伸至右肩上方,下挥,球棒杆面直触玛瑙球一侧,倏地击出球后球棒顺势上扬,自左上方收回脑后,划出流畅圆弧……在做对了所有动作后,公主打出完美一击,玛瑙球如流星飞过,远远地落在球窝附近。

我们齐声叫好,公主十分惊喜,乐呵呵地跑过去,又用刚才的姿势挥棒,动作快得让我无时间跟去提醒她,因球离球窝距离很近,这次根本没必要挥棒,只须换支球棒推击……

结果,一棒挥出,玛瑙球又凌空飞旋,越过球窝,直奔场外而去。

我大感不妙,瞧那球所落之处,应是行人往来的通道。

公主应也觉出这点,匆匆朝那边奔去,我亦随即赶去查看。她先跑至场地边缘,那里是个小山丘,她止步,在山坡上朝下看场外小路,像是看见了什么,站著一动不动。

我提著球棒疾步过去,在她身后停下,目光迅速往下一扫,果然见有一人似被球击中,正揉著额头愣愣地向上看。

那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,身材不高,但很壮实,长著一张朴实如农家孩子的脸,皮肤微黑,双颊红扑扑的,略厚的嘴此时半张著,呆呆地盯著公主看半晌后,他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。

我暂时未猜出他的身份。他的模样大异于曹氏公子那样的世家子,但身上穿的是很贵重的童子攀花纹绫袍,且今日入宫,似乎也应属戚里中人。

「这位公子,刚才那球可伤著了你?」我问他。

他像是花了点时间琢磨我的话,又揉了揉额头,才指指身侧地面,讷讷道:「球落在那里,再弹起来,碰到我的头……没事,没事……」

「手放下来让我看看,」公主此时开口,有点命令的意味,「流血没有?」

那少年摇摇头,乖乖地垂下手,公主探身仔细看看,放心了:「还好,只是有点红。」

见我也舒了口气,公主毫无顾忌地笑指少年说:「你看他像不像只傻兔子。」

我这才注意到,那少年头上戴著个棉布风帽,如朝天幞头那般竖著一对翅脚,但因是布做的,显得格外厚重宽阔,看上去确有几分像兔子耳朵。

我未接公主的话,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释一下适才击丸情形,并代公主道歉,而他像是并不关心我所说的内容,倒似对我手里的球棒大感兴趣,定定地凝视许久。

他那专注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了看球棒。那球棒下部呈钩状,整体看上去有如长柄木勺,棒身有金饰缘边,顶端缀饰玉器,倒是很耀目。

「这位哥哥不如上来,与我们一起击丸。」忽闻曹评如此说。他也带著弟弟赶了过来,站在我身边俯视山坡下的少年,目光很温和。

那少年沉默著反复打量曹氏兄弟和我,又看看公主,犹豫不决。他站的位置是个风口,被吹了许久,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喷出些清涕,他当即抬手一勒,用手背把鼻涕抹去。

公主眉尖微微一蹙。

这时有内侍匆匆跑来,冲著少年道:「李公子,原来你在这里!李夫人正在四处找你呢,要带你去见皇后和苗娘子……」

少年「哦」了一声,即被内侍牵引著带走。尚依依不舍,他一步一回头。

公主转身,对我们道:「别管他了,我们继续打球。」

曹评有很好的风度,完全放弃了自己游戏的乐趣,全心教公主击丸,故此公主心情大好,直到晚宴时,还频频转朝曹评所坐的方向,微微笑。

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却大异于日间,黯淡了面色,任这席间歌舞升平、觥筹交错,她都全无笑意,一味低著头,对曹氏公子,亦无心再看。

宴罢回到仪凤阁,苗昭容让内人带公主回房,自己怔怔地在厅中坐下。韩氏见她神色不对,遂小心翼翼地问:「娘子为何不乐?」

一听这话,苗昭容的泪水立即如决堤之水涌了出来:「我还能乐得起来么?官家要把公主嫁到他那卖纸钱的娘舅家去!」

我从旁听见,亦惊异难言,全没想到会是这结果。

「卖纸钱的娘舅」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后李氏之弟李用和。

今上是由章献明肃皇太后刘氏及章惠皇太后杨氏抚养长大,但生母却是刘太后的侍女李氏。当年刘太后为真宗皇帝嫔御时,宠冠六宫却无子。有次真宗偶至刘氏处,见李氏秀美,肤色白皙,便令其侍寝,李氏因此有娠,生下皇子。刘氏把李氏之子抱来养育,对外宣称是自己生的,李氏也不争名分,默处于先朝嫔御之中,缄口保守这个秘密,直到临终都未与今上相认。

李氏病危时,刘太后授意今上将其进位为宸妃。李氏入宫那年其弟李用和仅七岁,长大后过得穷困潦倒,在京师以凿纸钱为业,那是为世人所鄙的卑贱职业之一。后来刘太后派人于民间寻访到他,赏了他一些官做。

直到刘太后过世后,燕王才告诉今上关于生母的真相。今上大悲,不视朝累日,下哀痛之诏自责,追尊李氏为皇太后,并厚赏李用和,为其加官进爵。如今李用和的官衔是彰信节度使、同平章事,虽说是虚衔,无一点实权,但所获俸禄待遇与宰相一样,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,在外戚中首屈一指。

但是,御赐的尊贵并未提升李国舅在宫人心中的地位。许多人私下聊起他,仍会说他是卖纸钱者,每每以鄙夷的语气谈及他的「骤得富贵」。他与夫人入禁中,常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举止言语,总会为宫人所诟病。

「今日官家命李国舅和夫人带他家二公子李玮来,引入帘内见皇后和我。」苗昭容拭著眼泪没好气地对韩氏说,「那孩子十三岁,长得傻头傻脑的。皇后问他现读什么书,他先是说了个《千字文》,想了半晌,又说在看《孝经》。说话慢吞吞的,官家听了却喜欢,居然说他『占对雍容』,赐他坐,又赏他东西吃,他跪下拜谢,官家又夸他懂事,说他『举止可观』。我见他额头上红肿了一块,问是怎么回事,他说是在后苑散步时撞上了槐树……」

韩氏听了诧异道:「走路也能撞到树上去?这孩子可真呆。」

苗昭容越发气恼,继续道:「官家让他退去后问我觉得李玮如何,我想,这孩子呆成这样还能长这么大也不容易,且说些好话罢,便笑著对官家夸了他几句,岂料官家大喜道:『原来你也喜欢他。那可正好,我想选他做驸马,把徽柔嫁给他。』」

韩氏摆首叹息:「我的天,官家千挑万选,最后竟挑到这么个家世的这么个人……皇后也是这意思?」

苗昭容道:「起初我还以为官家是在说笑,反复问他,他竟正色说确有此意。那一刻,连皇后都怔住了。我想她也是不大情愿的,但看官家那么严肃,谁又敢多说什么呢?」顿了顿,昭容又开始呜咽起来,「我听了这事心里便闷得慌,宴席间,偏偏又听到李国舅夫人在对她身边的曹夫人高谈阔论,眉开眼笑的,说她娘家今年做生意赚了多少钱。曹夫人好涵养,只是微笑。可是,天吶,想起那国舅夫人是我将来的亲家母,那时我直想一头撞死在殿上!」

韩氏亦唉声叹气,陪著苗昭容垂泪,须臾,又满含希望地说了一句:「或许,官家只是一时兴起这样说说,等过两天回过神来,就不会再提这事了。」

或许,过了两天,就没人再提这事。我也这样盼望。

那李玮绝非公主佳偶。我得此结论,倒不是因鄙视李氏门第。通过苗昭容言语,可猜到李玮是今日公主玛瑙球碰到的那位少年,他们的不相宜,早已显示在公主微蹙的眉尖。所以,如今只能希望那只是今上一时戏言。

但是,这年五月丙子,我们等来的是今上的旨意:以东头供奉官李玮为左卫将军、驸马都尉,选尚福康公主。

宫中人的反应是在意料之中的。

「她们私下窃笑说,日后宫中做法事可不必再差人去买纸钱了,李驸马家自会进贡。」苗昭容有次向今上哭诉,「妾就是想不明白官家为何选这女婿,曹郎家的大公子才貌双全,年岁又与公主相称……」

那时今上自布了一棋局,正独坐端详,听了苗昭容此言,他以二指拈起一枚棋子,徐徐落在棋盘中。

「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?」他淡淡道。

6.填词

以前,今上未与诸臣商议而直接宣布一道旨意时,总是有人反对的。众臣通常会分成两派,一派赞同,一派反对。也有另一种情况——两派一起反对。但是在选择驸马的问题上,诸臣的态度竟然空前的一致,几乎所有人都毅然表示陛下英明,做了最正确的事。原先习惯上疏指责今上行差踏错的谏臣们也纷纷上表称贺,说陛下选李玮尚主以宠荣舅家,是报章懿皇太后顾复之恩,「天下闻之,莫不感叹凄恻,相劝以孝」。由此今上对此婚事的态度愈加坚定,不容后宫议论,但,许是为安抚苗昭容,他将她迁为正二品第三位的淑仪,不久后,还把她的好姐妹俞婕妤进位为充仪。

公主自然知道父亲已为自己选定了驸马,但众人当著她的面是不会说李玮短处的,我也没告诉她李玮便是那日她见过的「傻兔子」。而且,这时的她还不清楚婚姻的概念,似乎觉得驸马仅仅是以后她在宫外宅邸里的管事之人。所以,「姐姐,我出降时你能跟著我出宫居住么?」她问母亲,这就是她最关心的问题。

苗淑仪黯然道:「不行。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,不能再出宫居住。」见公主十分失望,她又微笑著把公主搂在怀里,安慰道:「但是,你的乳娘和嘉庆子、笑靥儿她们都可以跟著你出去,你过的日子不会有太大变化的。」

「怀吉也可以跟我去么?」公主问。

苗淑仪一愣,但随即又笑了:「哦,当然,怀吉当然可以跟著你去。」

公主安心地笑了笑,依偎著母亲思量半晌,又问:「那我还可以留在姐姐身边多久?」

对这问题,苗淑仪也无把握准确回答:「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……等你长大罢。」

公主再问:「几岁算是长大了呢?」

苗淑仪说:「十五六岁罢。」

「那我十五六岁时就必须出降么?」

「不一定,若你爹爹肯留你,可以再等一些时候。」苗淑仪抚著女儿的面颊,感叹道:「但是,最晚不能超过二十岁……过了二十,就是错过了婚期的老姑娘了。」

「二十……」公主计算著自己可留在母亲身边的时间,结论令她满意地笑了:「那还有十年,很长呀,有这么长的时间,我都可以再从头活一遍了。」

日子长了,多少有些关于驸马的闲言碎语传到她耳中,偶尔,她也有点小忧虑。

「听说李玮长得不好看,还特别笨呢。」她跟我说。对父亲给她择的驸马都尉,她总是直称其名,毫不避忌,「十三岁了还在看《千字文》,真是笨死了!」

我希望她向好处想:「如今驸马一定看过许多书了。」

她表示前景不容乐观:「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《千字文》,还有一大堆孔孟经书等著他啃呢。就他那脑子,想必总得学个二三十年吧。」

翻著我找来给她看的诗集词章,浏览上面本朝名士晏殊、范仲淹、欧阳修、苏舜钦、梅尧臣等人的佳句,她很烦恼地叹气:「光经义都够他折腾了,一定没时间再学诗赋……是铁定不能与我吟诗填词的了。」

我不由失笑。她最后认真地说出的那句话在我听来实在很诙谐。

她知道我笑的原因,瞪了我一眼:「你是笑我不会吟诗填词么?」

「哪里,」我昧著良心说,「公主诗词双绝。」

估计是我的表情实在不诚恳,她决心与我较劲:「你且出个题给我,我现在作给你看。」

我见她很有兴致,也就遵命,选了个简单的词牌给她:「就请公主填一阕《忆江南》罢。不须填整阕,我起个头,公主与我对上两三句也就是了。」

她颔首答应。我瞧她这时穿著的是件粉色轻罗单衫,便随意起头道:「单衫薄……下一句公主可自选韵脚。」

「单衫薄……」她喃喃重复,然后屈指数著什么,不时望望上方,口中念念有词。

我见了觉著奇怪,遂问她:「公主在数什么?」

「别吵!」她很不满我打断她思路,「我在校验下句的平仄呢。」

等待的时间很长,我悠闲得只好坐下,开始煮水点茶。

「有了!」当银汤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鱼目泡时,她终于想出一句:「双袖拥衾寒……单衫薄,双袖拥衾寒……怎样?」

银瓶瑟瑟,声如风雨初过。我一面提瓶熁盏,使茶盏温热,一面如实作答:「只是格律不错而已。」

「只是不错?」她眸光一暗。想了想,还是锲而不舍地欲要我赞她,「你常跟我说写诗词要有感而发,我确实是有感而发呀。这两句我是说,上次那个很冷的晚上我们在檐下说话,我只穿著中衣,冷得抱著被子……」

我把碾好的茶末置于盏中,听她提及往事,心襟一漾,动作略有停顿,对她说话的声音柔和了一些:「好吧,这句挺好。」

她很开心地笑了:「接下来那句我也想好了……珠阁拢香风脉脉。你且对这句。」

我注少许热汤于盏中,将汤瓶搁回茶炉上,再调匀茶末,这期间忆及那一轮上弦月,想好一句:「太阴流霭影翾翾。」

语罢,建议公主道:「最后那句只五字,还是公主对罢。」

她也答应,垂下两睫凝神想。很快地,汤瓶中水汽蒸腾,鱼目蟹眼连绎迸跃,她此刻又睁大眼睛盯著我,笑吟吟地就要开口。

我对她这回对句之迅速深感怀疑,止住她先道:「公主可想好了?最后这句虽短,但却是《忆江南》的点睛之笔,一定要言简意赅方可。」

她不住点头:「赅,可赅了。我这一句,完全能概括那天晚上之精髓。与这相比,之前那几句全是废话。」

我提瓶执筅,准备注汤击拂,听她这样说便顺势应道:「如此,臣洗耳恭听。」

「珠阁拢香风脉脉,太阴流霭影翾翾……」她先重复前两句以酝酿语感,然后得意洋洋地公布她最后的点睛之笔:「檐下芋头圆!」

手一颤,银瓶泻汤洒满几,我忍俊不禁,索性推开茶具,大笑开来。

见我这般反应,她嘟嘴蹙眉作愠色,拍案道:「大胆!你敢嘲笑公主?那天我就记住芋头了,把它填进词中去有什么不好?」

我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住,站起来对她躬身一揖,故做严肃状,道:「臣不敢嘲笑公主,只是觉得,那芋头不是圆的。」

「这不是为了押韵嘛……」她解释,还在认真地思考,「或者,我换一个字……还有什么字能跟芋头配呢?」她看著我,小心试探著,「甜?……咸?……酸?」

强行抑制住那快奔涌而出的笑意,我还是正色作答:「回禀公主,若圆芋头与酸芋头不可得兼,臣宁舍酸芋头而取圆芋头。」

她大喜:「我就说嘛,还是信手拈来的好。」

虽然几欲晕厥,我仍竭力撑著,欠身对她说:「臣还有一事启奏,望公主准奏。」

她很大方地一挥手:「说罢。」

「臣……想笑……」三字甫出,我已坍坐下去,伏案大笑。

她像是有些著恼,扑过来打我,但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,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,拉我的衣袖遮住脸,格格地笑不停。

就这样每日看她语笑嫣然,但觉光阴流连,岁月静好,这无忧的生活好似可以无止境地延续下去。有时我也会想到她那已订的婚约,想到她的出降可能会是这美好日子的终结点,但那时候我与她一样,总觉得十年的时间很漫长,漫长得彷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。

7.飞白

自公主订亲后,每逢节庆,除宫中例赏外,苗淑仪与李国舅家还要互赠礼品。庆历七年岁末,苗淑仪见我年岁渐长,且又是公主身边祗应人,便把送正旦礼往驸马家的任务交给了我。

虽有一面之缘,驸马李玮见了我并无多作表示,仍是很沉默,国舅欠安,在内休息,倒是国舅夫人杨氏颇热情,请我坐,让人布茶,自己在我对面坐下问长问短,盯著我看了半晌后又笑道:「梁高班好个人才,若不说起,谁能看出是个小黄门呢?」

我哭笑不得,只能权当她是在赞我,稍留片刻,便起身告辞,匆匆离开了李宅。

见时辰尚早,我便循著上次问到的崔白住址一路找去。原本没存望找到他,只想记下他家所在位置,以后有机会再来,却不想刚至他家门前,门忽然自内开启,一人昂首阔步出来,宽袍广袖,头系幅巾,正是崔白。

我们意外相见均大喜。他忙请我入内,两厢寒暄之后他又取出近日画作,一一铺陈开来给我看,说:「这几年寄情山水,略有所得,若非盘缠耗尽,只怕还不会此时归家。」

我想起秋和之事,担心崔白已有家室,便有意探问:「子西畅游天下,嫂夫人是独守家中,还是随你同去?」

崔白大笑:「我这里哪有什么嫂夫人,只有一段竹夫人!」

我闻言低首笑。竹夫人是夏季床席用具,用竹青蔑编成,或用整段竹子做成,通常为圆柱形,供人睡时抱著取凉。崔白如此说,是表明尚未成家。

「我早有意遍游天下,好几年的时间都花在路上,近日才归,故至今未娶妻。」崔白随即解释说。

我再问他可有婚约,他说没有,我便放下心来,提及秋和,问他当初赠秋浦蓉宾图给秋和,可是有意于她。

崔白亦坦然承认:「当初赠她此画,确是为表思慕之情。但后来细想,又觉此举甚是卤莽。我只是一介布衣,既无高官厚禄家世门第相衬,她又身处深宫,原不敢冀望今生结缘,只盼她不因画中『雁聘』之意觉我唐突,让那画儿常伴她身边,对我而言,已是于愿足矣。」

我向他细说秋和得宠于帝后,且获今上承诺之事,再问崔白可有意以她为妻,崔白很是惊喜,「若董姑娘不嫌我身无功名,陋室清寒,待她出宫后,我必三媒六聘,迎娶她过门。」

我微笑说秋和必不会计较身外物,崔白越发欣喜,取了笔墨,当即亲书娶妇纳采之前所用的草帖子,序三代名讳及自己生辰八字,托我转交给秋和。

回到宫中,我很快找到秋和,转告崔白答复,再把草帖子交给她。秋和开颜笑,连连道谢,旋即却又担心:「但是,就这样突兀地跟官家说我想出宫,他会答应么?」

我想了想,建议她先跟皇后说:「你在皇后身边服侍这许久,她也喜欢你,一定会为你著想。你且跟她商量,请她向官家说罢。」

秋和依言而行。两日后她来找我,步履轻快,神采奕奕,显然事情进展很顺利。

「我试探著跟皇后说我想出宫,」她红著脸告诉我,「她很诧异,说我年纪尚小,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,才急著回去。我说不是,然后,她一下就猜到,屏退了所有人,再问我是否有……有意中人了……」

「你承认了?」我问她,若非看她现在心情好,定会为她担心这后果。不消听她回答已可以想到,她一向不会说谎,迟早会承认的。

秋和低声道:「我只是埋下头,窘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。皇后安慰我,说无妨,有事就告诉她,她会尽量帮我。我便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,原来她知道崔白,一听便笑了,说:『那人确有才气,与你倒是相配。』」

我心下仍有些忐忑:「知道你与子西曾有来往,皇后没多说什么?」

秋和摇头,说:「后来她有好一阵子没说话,默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。后来再看我时是微笑著的,说:『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又心无芥蒂。你是个好孩子,我会成全你。』」

听了这话,我亦为她松了口气:「既是这样,她已同意放你出宫了罢?」

「同意了,只是不是现在。」秋和道,「皇后说,因我未至往昔宫女出宫的年岁,家里又无大事,若此时单单放我一人出宫,坏了规矩,宫中必有流言。不如等到明年干元节,官家原定于那时再放一批宫人出去,她会在此前向官家说明,向他提当年承诺,请他把我的名字列入离宫之人名单中。」

干元节即四月十四,今上生日,离现在不过五月时间。几年都过来了,再多等这些日子应是无碍的。我恭喜秋和,但觉她婚事已尘埃落定,我也如了却一桩心事般轻松愉悦,眼下要做的,只是趁送上元节礼往驸马家的机会再传佳音予崔白。

「怀吉,宫外是什么样子?」秋和忽然含笑问我,又道:「我四岁便入宫,除了自宫中去几处园林时,从宫车帘幕后窥见的两壁红墙碧树,我完全不知道东京的市肆城郭究竟是何模样。」

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,也不想告诉她我此前的宫外之行其实如同梦游。那一幕幕市井民俗、人间繁华,仿若一幅长篇绘卷,我看在眼里,却感觉魂灵游离于外,像是再也无法融入其中。

「出宫后你自己去看罢,」最后,我如此回答,「以后有子西陪著你,你想去哪里都是不难的。」

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东京夜间总是特别热闹,太宗皇帝曾下诏节日前后燃灯五夜,到如今张灯时间远不止五夜,自正月初起东华门外的灯市便已经开始张罗了,大小花灯多达数百种。

最壮观的灯市景象是在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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